王小川吓了一跳,急忙赤脚站起来,惊慌不安地问:“在哪儿?”王玉柱呵呵笑着去坐到三个小土堆旁边。王芃泽向王小川解释,说:“你柱子哥旁边那三个坟,每个坟里都埋着一只狼。现在已经没有活着的狼了,不用怕。”
王玉柱向王小川喊:“小川,来给我照张相。”王小川举起相机把王玉柱和他身后的三个坟都拍进照片里,问道:“咬断你胳膊的那只狼在不在这里?”
“在呀。”王玉柱伸手拍了拍中间的那个土堆,像是拍着一个老朋友的肩膀,“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恨它,我反而感谢它,要不是它,你爸爸还不认我这个干儿子呢。”
王玉柱重新背起王芃泽,带着王小川向着当年住过的那个山洞走。洞口的土坡当年被大刘、小刘和小彭挖底了,可是悬崖上的泥土往下落,十几年过去了,又恢复得像当年一样高。王玉柱背着王芃泽顺着土坡走上去,转过身,把王芃泽放在洞口。王芃泽回头看到那个木栅栏已是一束枯柴,又扭头去看岩壁上更加不清晰的佛像,突然间心中涌起许多疑问。
王芃泽对王玉柱说:“当年我们把这个土坡挖低了,十五年后它又恢复如初,照这么推测的话,是不是从前也有其他人挖过这个土坡,和我们想的一样,住在这里抵御野兽。”
如此推测不是没有道理,王玉柱也觉得奇怪,站在洞口扭头四顾。
王芃泽说:“会不会是其他的科考队员也来这里取样,连洞壁上的图画都是他们刻的?柱子,你们村子和他村子从前应该也有科考队员进驻过,你们这里本来就是地质考察的好地方,你有没有听乡亲们讲过这些事?”
王玉柱迷惑地回答:“没有啊,我以前很少和人说话。”王小川跑进来,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了?”
王芃泽凝神望着老鹰峡,峡谷中有风穿过,清亮的阳光下,所有的树叶都在哗啦啦地摇晃。王芃泽喃喃地自言自语:“会不会,我爸爸也来过?”
一说到精神有问题王玉柱就来气,把书还给王芃泽,狠狠地说:“我辩不过你,可是事实会证明你是错的。我告诉你,你选择的这条回南京的路,一路上完全没有什么可看的。”
三人花了好几天才开车回到南京,一路上果然没有什么好风景。
但这次旅行还是很有意义的,王芃泽和王小川的父子亲情恢复了不少。王小川在王芃泽的茶叶店里复习功课时也不觉得烦躁了。王芃泽每天做事精神高涨了许多,到了中午会多做几个菜,等王玉柱过去一起吃饭。
只有王玉柱还牢牢记得王芃泽说他精神有问题的那些话,在脑子里萦绕不去,像生了根似的,有一天吃午饭时他忍不住又问:“你说我现在的感觉都是以前的,我还是不明白,难道我现在不是我自己么?我现在想的做的算什么?”
王芃泽谨慎地考虑着,还没回答,王小川在旁边说:“我知道。”王玉柱心想王小川一定是要捣乱了,就笑道:“那你说,你要是敢胡说,我今天把你耳朵给拧下来一只。”王小川说:“你明明是一只长大了的羊,却偏偏像一只小羊羔那样无忧无虑,你的脑子就像是没有发育。”
为了防止王玉柱伸手过来拧耳朵,王小川话没说完就笑着跑了。王玉柱气呼呼地问王芃泽:“瞧瞧你儿子怎么说话的。说我无忧无虑,我忧虑的时候你们都没有看到。”
王芃泽问:“抛开工作不要谈,你忧虑的时候都是什么时候?”
王玉柱想了想,说:“睡觉的时候啊,我忧虑得经常做恶梦,都是被你和小川气得。”
“柱子。”王芃泽望着王玉柱的眼睛,追问道,“我和小川经常气你么?”
王玉柱懊恼地说:“只是一些梦嘛,太累了就会做恶梦。只要我们经常旅游,把生活调节一下,就好了。这次旅游回来不就好多了么?我现在越来越有把握和你们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好了好了不说了。”
向王小川招了招手:“小川过来吃饭吧,我不拧你耳朵了。”
到了十月,王玉柱公司里的员工集体体检,趁着人多便宜,他给王芃泽买了一份项目最多的。王玉柱考虑到王芃泽可能会不愿意遇见公司里的人,就提前一天带他去,陪着他检查完了。有些检查项目一出来,医生就会把情况说给两人听,王芃泽身上很多病,这个结石那个结石的,脊椎也不对了,王玉柱听到最后铁青着脸,对王芃泽说:“这还只是一部分项目,其他的要过几天才能出结果,你可别拿病吓我呀。”王芃泽也是心情黯然,辩解道:“我再过几年就要到退休年龄了,这十年来又不能运动,得病也是在预料之中的,我以前都不敢来检查。”
坐在车里回家的时候,王芃泽看到王玉柱闷闷不乐,就找话题来笑着说:“这些检查也太全面了点儿,有些项目我真觉得尴尬。人到了医院,这身体完全没有隐私可言。”
王玉柱说:“怕什么?反正我天天把你洗得干干净净的,随便什么时候都不怕人看。”
王玉柱看了几下王芃泽,抱怨道:“叔,你先不要考虑我的心情,你好好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你的身体零件那么多都有问题,真不知道它们还怎么运转。你明明比我难受,就不要强颜欢笑了。”
这一说,王芃泽也笑不出来了,但还是说道:“我心里是不好受,可是我还能想得开,我能冷静下来,我倒觉得你比我还难过。”
王玉柱把一只手伸过来,摸索着触碰到王芃泽的脸,从他的肩,一直按到他的腿,突然暴怒起来,握了拳头“嗵嗵嗵”地捶着仪表盘,怒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了,你自己的身体,你居然还说能想得开。”
王芃泽吓了一跳,靠在座位上提心吊胆地望着王玉柱。王玉柱又踢又打地继续搞破坏,不知怎么就触动了车上的播放器,里面的CD碟片突然运转起来,这一张是王芃泽平时喜欢听的老歌曲,在紧张的气氛中清晰地响了起来:“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儿的心上……”
这情景似乎有些滑稽,王芃泽想笑,无声地咧开嘴有了笑容。后来播放器里的女声唱到:“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让儿常听那洪湖的浪……”王芃泽再也忍不住了,扶着车门里侧的扶手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王玉柱把车停到路边,探过身去拉出安全带,把王芃泽捆在座位上,也觉得滑稽,就跟着笑了起来。两人一直笑到歌曲结束。然后王玉柱继续开车,一只手握住王芃泽的手,带着残留不去的笑的冲动自言自语:“什么破歌曲呀,笑死人了。”
为了节省开支,王玉柱的公司里没有办公室这个部门,办公室的工作是由财务室的人兼做的。几天后财务室的人去医院拿回全公司人的体检结果,把王芃泽的那一份也一起拿了回来,交给王玉柱时有些担心,说:“王总,医生特别叮嘱我给你说一下,最好能带王叔再去做个肝功能专项检查。”
这句话把王玉柱吓得不轻,立刻紧张地问:“为什么?”
“医生没有明确地说,只是说有可能。”
“哦。”王玉柱追问道,“什么可能?”
“可能有癌变。”
王玉柱脑子里轰地一下,脸色白了。等员工出去后,他立刻下意识地打电话到王芃泽的茶叶店。打通了,才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芃泽问了好几遍:“什么事呀?柱子?”
王玉柱终于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叔,我是想给你说,你把你店里的好茶叶拿一些,晚上带回去。”
“好啊。”王芃泽回答,“你想送人么?”
“不是,咱自己喝。”
“自己喝?家里的还没有喝完呢。”
“我是说你拿点儿绿茶。”
“家里的就是绿茶呀。绿茶保健,可以抗癌。”
“哦。”王玉柱说,“那我没有事了。”说完挂了电话。
王芃泽在店里觉得奇怪,把电话听筒放好,嘀咕道:“怎么回事呀?还真越来越神经病了。”
公司办公室里,王玉柱把电话机当成了王芃泽,气愤地对着它大声数落:“还绿茶抗癌呢,你就是卖绿茶的,天天喝,你抗什么了?”
王玉柱神志变得恍恍惚惚的。下班后他先去接王小川,然后一起去王芃泽的茶叶店。他等在王小川的学校大门口,看到王小川正随着放学后的人流走出来,矮小的身影一下被别的人影挡住了,一晃又出现了,王小川举起手向这边挥动了一下,立刻又被一个高高的人影遮没了。过去王小川抱怨自己个子矮时,王玉柱从来都没有注意,也不在意,可是这一天他发觉王小川的个子确实有些矮了,比大多数的男生都矮,王玉柱看着王小川在人群中躲躲闪闪地走,有一种快要被淹没的感觉。
看到王小川走近了,王玉柱探身过去打开副座旁边的车门。王小川不言不语地坐进来,等着王玉柱开车。王玉柱开车之前又把身子探过去,要帮王小川系上安全带,他经常对王芃泽这样做,可是今天帮王小川时动作有些不灵活,伸手摸索了一下竟然没有抓住安全带的挂钩,只拉出来一条皮带,挂钩滑落在最下边。他松开手,又探过身去看安全带,这一来距离王小川过近,时间过长了,王小川第一次发觉王玉柱的体温这么高,脸和耳朵似乎在腾腾地散发着热量,火炉似的把热浪发送到他的脖子上。
开车后王小川盯着王玉柱的脸的侧面不停地看,问:“你怎么了?”王玉柱看了王小川一眼,没有回答,眼睛又望向前方。王小川又问:“你今天好像有点儿不对呀?”
王玉柱知道自己为什么让人觉得不对,他的脑子里尽是压力,却又不能对人说,他这会儿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出来。他知道身边的王小川又是一个敏感的人,除了身高和性格不像王芃泽外,其他都像,像王芃泽一样聪明,只是因为性格的影响,王芃泽是一种内敛的聪明,而王小川总是凭借着聪明咄咄逼人。
王玉柱一直不说话,快到达茶叶店时王小川再一次问:“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谁?”王玉柱问:“像谁。”王小川笑道:“像我爸爸。”王玉柱问:“都让你觉得傻,是吧?”“不是。”王小川停住笑,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是说真的,你们的神情和动作真的很像。”王小川推开车门,先一步进茶叶店去了。
王玉柱随后进去,看到王芃泽和小惠正在给顾客称茶叶。王芃泽望着王玉柱点头示意,指了一下茶座区让他先坐。王玉柱过去坐在王小川旁边,王小川拿出课本复习功课,王玉柱望着王芃泽卖茶叶。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仿佛突然间消失了许多东西,消失了许多声音,消失了许多匆匆忙忙的脸。时光静了下来,慢了下来,踩着黄昏的光亮轻轻悄悄地走进来,别人都看不见,他却看得见,他看得到时光的眼神,移到了茶叶店的中央,悲悯地注视着世间的人,那目光能微微地照亮王芃泽的身影。这让他觉得王芃泽不那么高大了,也是小小的一个生灵,默默无知,并不能完全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而他不同,他既然看得到,就有责任说出真相,他应该带着王芃泽逃离或潜藏。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看到浮动在王芃泽头顶上空的命运,凝结成渺远而浩瀚的深灰色,无限接近,却又永不靠近,似乎是在试探,无休无止地向下跌坠着。
他发现在他和王芃泽之间蓦然有了足够远的距离,足以让他清晰地看到以前不曾发觉的东西,所有的细节都不曾隐藏过,然而此时才在他的思维中复活。他看到买茶叶的人来了又走,与王芃泽接近了,又离开,像空气中的微尘在无序的空间中相遇或相撞,他觉得这是奇妙的事情,蕴含着一种神秘的自由,他一时无法看透,他需要时间去凝视。他看到王芃泽拿了几包茶叶放在柜台上,远远地笑着对他说:“这是你今天打电话要的,我都包了一份,待会儿别忘了。”他看到顾客已经没有了,城市分成两处,这里是明亮静谧的夜,门外是黑色沸腾的夜。
他看到王芃泽又在笑着说:“你也知道喝绿茶好啊?喝绿茶抗癌。我平时给你和小川泡的茶,都是绿茶。”他问:“叔,你一直在喝绿茶么?”王芃泽低头笑着清理柜台,一边说:“是啊,我也怕得癌症嘛。”
王小川不高兴地推他的胳膊,大声说:“你干什么?”他不明白,迷惑地看着王小川,王小川怒道:“你怎么抽烟了?没看到这里禁止抽烟么?我最烦抽烟的人。”他这才发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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