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流氓。那三人的三辆自行车坏了两辆,不得不推着往前走,每个人都鼻青脸肿,其中一个人频频地举起手擦脸上的血,嘴里骂骂咧咧的,说没想到肖春莹这小妮儿还认识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的能打架。
两人躲在暗处看他们走远了,肖春莹迷惑地问周秉昆:“怎么回事呀?”周秉昆想了想,犹豫着猜测道:“会不会是王玉柱和他们打架了?”
黑暗中肖春莹愣了一下,轻声问:“王玉柱,他怎么会知道?”
周秉昆并不打算隐瞒,立即回答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晚上你在一个地摊前想买5毛钱一条的围巾?”
肖春莹等了一会儿,似乎对周秉昆的故弄玄虚很不满,带着怒气催促道:“你说呀。”
周秉昆急忙说:“那个摆地摊的就是王玉柱。”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渐渐地肖春莹哭了,剩下的路她是推着自行车走完的,在寒冷的夜里一边走一边流泪。周秉昆推着自行车跟在后边,不敢劝说,也不愿离去。
八八年的元旦一天天地近了。有一天晚上柱子摆地摊结束后回到家,把自行车停在外边,背着装满货物的沉沉的大包走进筒子楼。拿出哗啦啦作响的钥匙正要插进匙孔,门突然开了,灯光下王芃泽站在门口,笑容满面地望着柱子说:“回来了柱子。”
柱子一阵惊喜,蓦然又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外躲了一下。王芃泽急忙跨出一步,伸手把他拉进去,从他肩上取下那个大包裹,笑道:“躲什么?我早知道你在摆地摊了。”
王芃泽往脸盆里倒了热水,催促柱子洗脸洗手。他把包裹提到卧室去,像柱子平时做的一样塞到床下,又回到客厅时看到柱子已经洗好了,就伸出双手按着柱子的肩,两人一起坐到饭桌旁。桌子上是王芃泽做的四菜一汤,还有一瓶酒。
柱子惊讶地问:“叔,你又要喝酒呀?”
王芃泽笑道:“今天有高兴的事情嘛。”
柱子立刻猜到了是什么事,淡淡地笑了一下,却并没有高兴起来,又从心底里袭来一阵浓浓的伤感。王芃泽拧开酒瓶的塑料盖,倒了两杯酒,然后望着柱子的眼睛,说:“这件事情终于有结果了,明天税务局的院子里会贴出两条告示,一个是修改过的处罚决定,只保留看了不道德这一项;另一个是给你的公开道歉信。上头给了贺主任一个警告处分,另外还有你的一些补偿金,等他们的财务通知我了,我带你去领。”
王芃泽端起酒杯,对柱子笑道:“来,我们喝酒庆祝一下。”柱子回过神来,急忙说:“你不能喝酒呀。”
王芃泽说完就要先喝,柱子立刻伸手抓住王芃泽拿着酒杯的右手,王芃泽就把酒杯换到左手,待柱子抓住左手时,又把酒杯换到右手里,如此游戏似的争了一会儿,柱子不耐烦地直接抓住酒杯,夺了过来,低着头不说话。王芃泽嘿嘿地笑了两声,看到柱子一点儿也没有笑的意思,自觉无趣,也沉默下来。
王芃泽似乎早已预料到柱子的这种反应,有心认真地安慰几句,就轻声唤道:“柱子。”
柱子说:“叔,你肝脏不好不要喝酒,你就看我喝好了。”
王芃泽说:“这个结果虽然并不能让人满意,警告处分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你的工作也恢复不了,但毕竟我们是胜利了。”
柱子说:“我知道啊。我心里挺高兴的。”
“你知道什么呀?我还没有说完呢。”王芃泽皱了眉头,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件事情处理到后来我自己都怀疑它的意义了,我知道不管是什么结果,你都会受伤害的。”
柱子转过脸去,王芃泽伸手扳他的肩膀让他转过来,但是没用,柱子倔强地把脸朝着另一边。王芃泽说:“柱子,你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你还担心什么。”柱子不哭,转过脸来一点泪水都没有,拿起桌上的两杯酒一饮而尽。王芃泽怔怔地看了,说:“那你喝酒吧,喝醉了,就把这些事情忘掉了。”
王芃泽拿着酒瓶给柱子倒酒,也不劝柱子少喝,倒了一杯又一杯。后来柱子喝醉了,就趴在桌子上低声哭泣。王芃泽伸出手温暖地摩挲柱子的头和背,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唤着:“柱子。柱子。”
他原本以为柱子需要靠在他的怀里哭的,但是始终没有。后来看到柱子不哭了,他就去卧室帮柱子铺了床,嘱咐道:“都凌晨1点了,你睡觉吧。”柱子不睡,红肿着眼睛送他到门口。他不愿开门,他知道这是柱子最需要他的时刻,他能感觉到柱子内心的孤独无依,但是更能感觉到柱子那种坚决不说出口的倔强与坚硬。于是他主动说:“柱子,要不我今晚不回去了,我留下来陪你吧?”柱子拒绝了,低着头说:“你要是不回去,奶奶他们都会担心的。”王芃泽坚持了一下,轻声道:“现在都1点多了呀。”柱子微微张了张嘴,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静静地低头站着等他离开。于是他只好走了。
距离元旦还有两天的时候,王芃泽带柱子去税务局领取赔偿金,柱子依然用帽子围巾口罩把脸遮了个严严实实。骑车走在路上的时候,王芃泽说:“你不能总是躲躲闪闪的,你还要继续在南京生活下去呢,你得有勇气面对别人的议论。”看柱子没有反应,王芃泽又说:“柱子,把口罩摘了吧?”
柱子不愿意,低声说:“我没有想过要在南京继续生活下去。”
王芃泽没有听清楚,问:“什么?”
柱子没有再说一遍,沉默地骑着车。王芃泽想了一路,脸色阴沉。
取了赔偿金之后,王芃泽送柱子回到住处,对他说:“后天元旦呢,你到我家里去吃饭吧,我妈妈很想见你呢,我考虑到你的心情,拦了她好几次,要不然她早就来看你了。小川也想你。”柱子“哦”了一声,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王芃泽笑了笑,又补充一句:“到时候我过来接你。”
元旦那天中午,柱子打开床下的包裹,拣最好的货物拿了几个,当礼物带着。王芃泽在旁边看着柱子从床下拖出那个大包裹,突然竟觉得有些伤感,一路上把那几个礼物从柱子手里拿过来,自己提着,到家之后分发给老太太、姚敏和小川,大声说:“这是柱子给你们带的礼物。”
这次相聚,气氛终究与从前不同,饭桌上似乎人人都小心翼翼的,说话前都在反复考虑,只要王小川不懂这些事,自始至终笑闹着,过去王芃泽总会训斥他两句,这次也不说了,任凭他越闹越疯。
饭后王芃泽送柱子到楼下,似乎有话要说,看柱子骑上了车,回头说:“叔,我走了,你回去吧。”王芃泽急忙说:“柱子你等一下。”然后想了一下,对柱子说:“我昨天遇到了化工厂的党委书记,过年之后我想再去和他聊聊,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化工厂的工作。”
柱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背对着王芃泽不说话。
王芃泽又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还不知道。”柱子回头看了王芃泽一眼,说,“叔,我走了。”
柱子骑车很快就拐个弯消失了。王芃泽又站了一会儿,才心事重重地上楼去。
接下来下了好几天的雨,柱子无事可做,只能闷坐在家里看书。王芃泽来了好几次,每次来的时候都看到柱子刚刚从床上下来,王芃泽有些生气,对柱子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有志气的人天天躺在被窝里。”柱子尴尬地笑,辩解道:“天冷嘛。”
王芃泽带柱子去看长江,两人没有骑车,下了公交车后撑着伞往前走,在能眺望到长江的地方停下来。江水越发雄浑壮阔了,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在空旷的大地上流淌,豁达而永恒,喧闹得毫无心事。
下雨天,两人各自撑着一把伞,默默地凝望了一会儿江水,王芃泽问:“柱子,我想知道你这段时间心里在想什么,你能不能说?”
柱子没说。王芃泽又问:“你会不会回家过了年之后就再也不来了呢?”
那些在心底始终犹豫不决的念头就这样被猜中了,柱子扭头望着王芃泽的脸,此刻远远近近只有他们两个人,王芃泽温暖的身影的背后,是笼罩在雨中的城市的剪影,灰旧的,废墟一般,这让柱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许多年以前,在西北,那一天晚上他和王芃泽从乡里回湾子村,黑夜里肩并肩牵手走在山路上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种感觉,那时候他认为他看到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唯有王芃泽会默默地走在自己身边。而现在他明白那并不是人生之路,而是一条现实的路,你只能走着,没有地方可以停歇。
柱子突然笑起来,轻声喊王芃泽:“叔。”
王芃泽看到柱子的表情,迷惑地问:“怎么了?”
柱子伸出手去,轻轻拉住了王芃泽垂在身体一侧的手,握在手里,如此温暖而厚实。可是此刻又是如此不合适,雨水沿着伞骨流下,冰冷地落在王芃泽的手上。于是柱子又把那只手送回去,松开了。
柱子对王芃泽说:“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暑假的时候,在你家里,我们不小心吻了一下?”
“哦。”王芃泽尴尬起来,匆忙地看了柱子一眼,“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
“那天从你家里出来后,我就来江边了。”柱子望着王芃泽慌乱的模样,笑着说,“到了江边我突然想哭,就在这里哭够了,才回到奶奶那里。”
“你笑着讲你哭的故事?”王芃泽瞪大眼睛问柱子,“你怎么回事呀?你那时候哭什么?”
柱子笑道:“我不知道呀。”
过了一会儿不笑了,柱子就认真地问王芃泽:“叔,我很想知道,那一天你为什么要吻我?”
王芃泽看到雨伞下柱子认真的脸,蓦然有一种强烈的时光的感觉,这阴沉天空下的光阴是如此的薄弱,似乎将转瞬即逝。王芃泽似乎冥思苦想了很久,最后说:
“你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你不能妄想着把所有事情都问得清清楚楚,因为我们本来就活得糊里糊涂,并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柱子笑了一下,又把目光投向东流的江水。王芃泽在一旁观察着柱子,主动伸出手,牵住了柱子的一只手,不顾冷雨扑簌簌地打在两只手上,低声说:“柱子,你听我的,回家过了年还来南京,看看我能帮你找到什么工作再说。如果你就这么走了,你的性格,我不可能放心。我的性格你也知道,我要是不放心,就会一直想着。”
柱子准备回老家的那几天,王芃泽又找到柱子,把两个钥匙塞到他手里,柱子不明白,迷惑地问:“叔,你干什么?”王芃泽说:“这是这个房子全部的钥匙,你要是不回来,这房子就再也没人进得来了。”
“你这算什么?”柱子笑着说,“叔,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我要是决定不回来,你用两把钥匙能拉住我么?”
王芃泽要带柱子出去,想给他买身新衣服。柱子不去,说要自己买。王芃泽说:“你的钱挣得让人心疼,你肯定不舍得买好衣服。”柱子说:“再不好的衣服也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听你。”王芃泽劝道:“回家过年嘛,你父母都想看到你衣锦荣归呢。”柱子叹了口气,倔强地说:“我没有,为什么要假装呢?”
湾子村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变化,唯一变动的是人的生老病死,每个人都循着亘古不变的规律在走。
柱子回到老家后,忙忙碌碌地和柱子爹备年货之余,耳边一直都是柱子娘的唠叨,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村子里哪个老人去世了、哪个小孩儿出生了……柱子听得呵欠连连,直到柱子娘突然讲起一个熟悉的人,才稍稍能打起精神来听。
柱子娘说:“你知不知道,曹老头儿的外孙都两岁了。”
柱子正在看着英子做寒假作业,听到这个消息,随口问了一句:“曹老头儿哪个外孙呀?”
“他的二女儿生的,就是以前村长老婆给你说媒你又不愿意的那个。”柱子娘一想起从前的事,又抱怨起来,“要是那时候你结婚了,现在你的儿子也该有这么大了。”
柱子有些发愣,自言自语地感慨道:“这么快么?”
柱子娘咄咄逼人地问:“你在南京谈对象没有?”
柱子摇摇头,说:“不急嘛”。柱子娘怒道:“过了年你就赶紧谈对象结婚,你再不结婚村里人都会疑心你有病。”
英子看到哥哥在忍着怒气,就大声对柱子娘喊道:“妈,你少说两句吧。”
柱子娘不客气地还击:“我不说还有谁说,你再不听话我打死你。”
曹老头儿二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