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发现让自己快乐起来的理由,可是没走多远他会重新陷入痛苦之中。
他觉得继续留在南京完全是个错误的选择,或许别人可以不在乎周围人们的眼神,顶着闲言碎语重新抛头露面,但是他自己做不到,至少此刻此刻还没有足够的勇气。他原本向往一种体面的生活,像王芃泽一样处处受人尊重,让王芃泽为他感到骄傲,当两人走在一起的时候,别人会认为这是两个成功而高尚的人,可如今事实完全相反,他的尊严与理想,已经被践踏得完全不可收拾。经过一家百货商场的时候,他想起不久前他还有一个雄心勃勃的决定,打算送给王芃泽一套昂贵的西服,而现在这个想法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奢华的梦想,他注定要失去很多东西,连如何生活下去都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如果那一天他能够乘火车顺利地离开南京,如果现在他在西北老家,或是另外一个地方,在无人知晓他的秘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他绝不会像此刻这样压力重重,天天承受着耻辱与怯懦的折磨。或许在其他地方少了王芃泽的照顾,生活会更苦,苦不算什么,他坚信自己能够承担一切物质的苦,怎么都会胜过在这个跌倒的地方忍受精神的痛苦。然而那一天王芃泽偏偏那么及时地找到了他,这是把他牵系在这个城市的唯一的理由,这个理由让其他所有逃离的理由都显得软弱无力,任他怎么想,都只是妄想。
那天晚上,当王芃泽在家里向肖春莹和老太太坦白,唏嘘不已地讲述柱子的秘密与所经受的屈辱时,柱子走过一条平时不怎么去的街,看着路灯下那些在路边摆地摊的老太太们的木然的脸,他突然想到自己也可以在这里摆地摊,既然在夜晚才有出门的勇气,那么这个挣钱的方式是最适合自己的,他不能天天窝在家里,不愿像个无能的人一样总是接受王芃泽的帮助,他得首先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
只是他认为这是个非常低贱的挣钱方式,如果以后要这样生活下去,那么何必辛辛苦苦地上那三年中专,自己兜兜转转三年,最后竟然还站在原地的卑微处。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伤心,回家的路上伤感地在想:他只能向王芃泽隐瞒,他想如果王芃泽知道了,将会比他还要失望。
第二天晚上,柱子带了纸和笔,在路灯下的地摊前蹲下来,向老太太们仔细地问那些小商品的价格,也不买,问完了就躲开到远处,把本子放到裹着石膏挂在胸前的左臂上,右手拿笔凭记忆记录下来,渐渐心里有了底。
第三天上午,王芃泽带柱子去医院拆石膏,拆完后让柱子站在自己面前,把两只手臂裸露出来。王芃泽后退几步站远了,看了又看,皱了眉头对柱子说:“总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呀,好像两边有区别。又没有动手术,只不过是加固了一下,怎么就出问题了呢?”这一来又想起林慧珍,王芃泽忍不住要喃喃自语:“看来还是你林慧珍阿姨的水平高。”
本来说好拆了石膏之后王芃泽去上班柱子自己回家,可是王芃泽看着柱子的左臂,心中有愧,就改变主意要送柱子回去。柱子坚持不让,反反复复地催王芃泽去上班,催得王芃泽起了疑心,心想是不是柱子有什么不愿让自己知道的事情,就不再勉强了。
王芃泽一走,柱子立刻赶往批发市场,把梳子镜子棉拖鞋棉帽子发卡胸针小孩子的橡皮玩具之类的小商品买了一大堆,又买了一个大旅行袋装了。许多年后柱子回忆这一天,会觉得他在税务局工作的几个月还是有用的,不仅让他积攒了几个月的工资做资金,而且让他对南京的形形色色的市场都很熟悉,知道在哪里批发东西最便宜。
只是当时他不能这样想,他只是觉得悲壮,他是一个被命运击倒的人,只能弯下身来匍匐在命运的脚下。
下午下班后天色已经微黑了,王芃泽没有直接回家,先骑了自行车去看望柱子。路上他拐进了菜场,想买一些卤肉带给柱子。那时柱子戴了口罩,正骑着那辆无法再破旧下去的自行车,从同一个菜场门口飞快地掠过,自行车后座上捆着一个鼓鼓的大包裹。
所以王芃泽用钥匙开了门后没有看到柱子,房间里空无一人,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王芃泽皱了眉头,心想柱子一定又是白天不敢出去,天一黑又出去四处乱走了,无奈地独自叹息,从橱柜里拿出一只碗,把卤肉放在碗里,锁上门走了。那时,柱子到达了南京最繁华的路段,在来来往往的行人面前,在街边的路灯下,微冷的空气中,“呼”地抖开了一条旧床单,把批发来的小商品摆在上面。他望望不远处其他摆地摊的愁眉苦脸的人们,痛苦的情绪在心中汹涌,他从未向往过的所谓的新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王芃泽每天都要去税务局,一层一层地反映情况,耐心地等待,从容地谈问题。这件事在税务局里闹得沸沸扬扬,关于王玉柱的事情开始有了多种猜测。贺主任和王芃泽的关系已经相敬如冰,随着事情的进展,王芃泽已不需要和贺主任再直接交涉,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更为核心的人物。王芃泽对官场办事方式的熟稔和没有结果决不罢休的态度终于有了效果,有一天贺主任给王芃泽打电话,说:“我看你对官场这一套是很老练的,你肯定也明白有些事情点到即止就行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代表我们局里给王玉柱同志做出道歉,局里赔偿一定损失,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行不行?为王玉柱恢复工作是不可能的。”
王芃泽笑道:“我倒觉得你们并不认为我是个老练的人,或者说你们还没有看到我真正老练的时候。我的要求已经向你们讲过许多次了,第一,以税务局的名义向王玉柱公开道歉;第二,惩罚相关责任人,该批评的批评,该警告的警告;第三,赔偿损失。理由我就不用再重复了,那是每一个有良心人都能够想到的理由。”
贺主任说:“你的前两条要求我们是无法满足的。”
王芃泽仍是笑着说:“没有不可能的事,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有可能了。”
接下来,王芃泽把这件事闹到了市纪委。有一天王芃泽去向研究所的所长汇报这一阶段的工作,所长也听说了这件事情,看到汇报完工作后办公室里只有他和王芃泽两个人,就问关于王玉柱的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王芃泽照直说了,所长笑道:“真是又遇上了一帮龌龊的人。王玉柱也算得上是参与过我们科研工作的人了,我看我能不能帮上点儿忙,市纪委里有几个人我打过交道,我就催一催,希望他们尽快解决问题吧。”王芃泽在研究所里人缘甚好,又是副所长的人选,自然深受重视。另外这个研究所是半军事化性质,直接隶属于中央的一个机构,并不归南京市管辖,与南京市的政府机构平日里不免有些磕磕绊绊,什么都不惧。
十一月底的时候,这件事情的关键点已经集中在沙老师身上,就看沙老师能够做出怎样的证明。王芃泽觉得这一步有些残酷,沙老师是个历尽劫难的人了,让这样一个老人从平静得与世无争的生活中站出来,重新把给自己带来无尽羞辱、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秘密拿出来给人做证据,王芃泽如论开不了口去要求。
王芃泽想先和柱子谈谈看怎么办,但是天天晚上去找柱子的时候,总是看不见人。这一天下午王芃泽提前几分钟下班,只跟老赵说了一声,悄悄地出了研究所。那时候柱子已渐渐习惯了摆地摊的生活,不觉得有什么丢人了,出摊的时间越来越早。王芃泽骑着自行车,距离前方要拐入小巷的那个路口还有很远的时候,看到柱子骑着自行车从小巷出来,沿着大街拐向了相反的方向,自行车后座上捆着一个大包裹。
王芃泽心下生疑,尽管那人穿得厚厚的看不出体型,戴了帽子和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但王芃泽仍能够一眼认出那是柱子。他有些紧张,觉得自己似乎撞见柱子的一个秘密,又不舍得放弃,就用力蹬了几下自行车,悄悄地跟在后边。
天微黑之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一条人流密集的街。柱子在一个丁字路口的路灯下抖开旧床单,娴熟地把小商品分门别类地摆好,又拿出一个小凳子坐下来,天冷,把手抄在袖子里,静静地等待有人来买。
王芃泽站在远处的黑暗中,目睹柱子旁若无人地做着这些事,心里难受得不行,蓦然间似乎又见到了三年前柱子第一次卖冰棍儿的那一幕,三年过去了,中专都毕业了,怎么仍是这么没出息,一点儿都不长进。他一激动,就想过去制止,但是转念又想到柱子不把这事情告诉他,一定也是怕他知道,要是这么冒冒然地突然闯过去,柱子的自尊心一定会受到打击。王芃泽觉得自己过于冲动了,柱子一向都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已经让他无地自容了,出来摆地摊也是迫不得已,一个大小伙子了,总不能每天只会吃饭睡觉吧。
王芃泽心里难过,不走过去,也不走开,就在远处站着一直望,半个小时内看到柱子卖了四五件小商品,渐渐觉得惊讶。看到后来王芃泽也不觉得难过了,惊奇地发现柱子还挺会卖东西的,就找个水泥花坛坐下来观察,看着看着反而觉得想笑。
晚上十点钟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柱子开始收摊。王芃泽看着柱子收拾完,捆到自行车后座上,骑上车走了,便也骑车远远地跟在后边。
第二天中午王芃泽去找柱子,敲了门没反应,柱子一大早去批发市场了,回来后要补充睡眠,这会儿正在床上呼呼大睡。
王芃泽用钥匙开了门进去,轻手轻脚地进到卧室,只看到柱子在睡,没有看到摆地摊的货物在哪里。王芃泽心想柱子一定是把货物藏到床下了,俯下身撩起床单看了看,果然看到个大包裹。直起身来偷偷笑了笑,也不说破,坐在床沿拍着柱子的肩,轻声喊道:“柱子。”
柱子睁开眼,看到王芃泽的笑脸就在眼前,惊喜地坐起身来,笑着问:“叔,你怎么来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都中午了。”王芃泽笑道,用手爱怜地抚摸柱子的头,又说:“我得抓紧时间和你谈谈沙老师。”
有一天研究所里有几个其他省市兄弟单位的领导来参观访问,王芃泽陪着吃晚饭,所里出钱,选了一个相当体面的酒店,路远,所里派了个大车接送。晚饭时间不长,下班后乘车过去,天黑之后不久就走出了酒店的门。
那天晚上柱子刚好也在那个酒店附近摆摊,远远地看见了研究所的车停在灯火辉煌的酒店外面。他有些警惕,摆开摊后就坐在远处偷偷望着。过了一会儿,看见一群人从里边出来了,王芃泽走在中间,被其他人簇拥着有说有笑。
那一刻柱子蓦然察觉到一种莫名但却强烈的紧张,尽管有夜色掩护,他还是急忙站起来躲到花坛后边去,也不管自己的摊位了。那群人并没有在酒店门前多停留,说着笑着上了车,很快就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柱子从花坛后边走出来的时候,研究所的车已经远得看不见了。柱子愣愣地看着路上匆匆驶过的车辆,突然间心灰意懒,对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他一点儿都不想在这里待了,想立刻收摊,从棉衣袖子里伸出手去拣拾地上的货物,看到满地的枯叶在夜晚的冷风中簌簌地抖动,随风呼啦啦地滚过来。这些平时不在意的情景,此刻似乎在重重地向他强调冬天已经来了,这么冷的天气是不适合出来摆摊的。
本是要回家的,可是他脑子里一直浮现着刚刚王芃泽被众人簇拥着走出酒店的那一幕,骑上自行车走着走着竟迷路了。懊恼地停下来,掉头往回骑,又望见那家酒店时,渐渐察觉到来自精神深处的一种强大的压力。那是一种顾虑,让他没有勇气从酒店的门前坦然经过。
他心烦意乱地骑到一棵树下,双手一软,车把就歪了,差一点儿要摔倒,急忙扶着树干站稳了,手忙脚乱地护着后座上沉沉的大包裹,不让它掉下来。手接触到包裹的时候,他突然难过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那一天为何会有那种将要失去王芃泽的感觉。答案刚才就在眼前,如此明明白白,猝不及防,有些残酷。
他和王芃泽,仿佛已经有了各自不同的世界,隔着一条随物质与身份而来的鸿沟。他想象着,如果刚才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相遇,王芃泽会怎么做。如果王芃泽拉着他的手,不管是出于支持还是出于施舍,坚持向别人介绍:“这是我的干儿子。”他并不会因此而变得有勇气,他会从对比中感觉到一种羞辱。如果王芃泽装做不认识,从他身边不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