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装镇定地接电话,脸色越来越凝重,挂断电话时面有怒色,想掩饰都掩饰不了。老赵看到王芃泽的神情,也不敢细问,只问了一句:“王老师,用不用车?”王芃泽摇摇头,站起来收拾了一下桌子,对老赵说:“老赵,我出去办个事儿,如果有人来找我,就帮我应付一下。”老赵回答:“放心吧。”
王芃泽匆匆忙忙地下楼,在楼梯上又看到老赵追了过来,把两盒烟塞到王芃泽手里,说:“刚想起口袋里还有两盒烟呢,拿着吧。”
王芃泽推了自行车,走出了研究所的大门,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他拆了一盒烟,自己先点燃了一支,站在人行道上大口大口地抽着,努力平定着乱糟糟的情绪。他不安地望着眼前的城市,平凡的光阴中,平凡的车辆和平凡的行人,似乎要用去一生的时间来重复平凡的一天又一天,这平凡中隐藏着一种大智慧,却被人们视而不见,只有当你快要失去它的时候,才能蓦然发觉那种熠熠生辉的可贵。
再见到柱子的时候,王芃泽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受尽屈辱的记忆。一个警丅察把柱子带进来,柱子手上戴着手铐,破衣破鞋,脸上有血污,眼睛肿得一只大一只小,浑身青紫,左臂又变弯了。王芃泽觉得震惊,怔怔地看着柱子低着头走到他面前,低低地喊了一声:“叔。”又挨着他坐在长椅上。王芃泽又心疼又恼怒,脸色铁青,什么话也没说,转过头去注视前方,等着警丅察训话。
警丅察一套一套地训斥,足足教训了一个小时。开始的时候以柱子为目标,柱子已经习惯了,低着头任你随便骂。可是当目标转向王芃泽的时候,那些极尽侮辱之能的话语在屋子里刚开始响起,柱子立刻涕泪横流,他再也忍受不住,就坐在王芃泽身边失声痛哭起来。旁边有警丅察呵斥:“你哭什么!不许哭。”可是柱子根本停不下来,先是用手掩着脸,后来弯下腰去,趴在膝盖上绝望地号啕大哭。看到王芃泽也受到这样的羞辱,柱子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已经完全崩塌了。
王芃泽对柱子仿佛视而不见,一眼也没看,一句也没劝。面无表情地等警丅察训斥完了,他就站起来让烟,陪着笑让了一圈,然后交了罚款,就带着柱子出去了。
走出派丅出所之前,王芃泽把柱子带到院子里洗车用的水龙头前,拧开水龙头,是突突突往上冒的水。王芃泽对柱子说:“把你的脸洗干净,出了这个派丅出所,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这张脸脏成这样。”
柱子弯下腰,洗掉了脸上的眼泪鼻涕和血痕,没有毛巾,就拿袖子擦干了。王芃泽推了自行车,柱子紧紧跟在后边,两人走出派丅出所的时候,那个警卫在两人的背后喃喃地骂:“妈的,还以为你是小张的亲戚呢,原来是犯人他爹呀。”
两人先是去了公共浴室,王芃泽让柱子去洗澡,他自己去前台借了针线,坐在换衣间里帮柱子缝补衣服。柱子洗完澡回到换衣间的时候,王芃泽还在缝补,柱子走到王芃泽身边,犹豫着说:“叔,我的左胳膊很疼,可能又断了。”王芃泽抬起头,目光从针脚上移到柱子赤条条的身体上,似乎完全没有怜悯之色。柱子突然觉得冷酷,不只是因为王芃泽的眼神,而是此时此刻,自己完全暴露在王芃泽的眼中,不着一丝,不挂一丝,是多么丑陋的一件事。
随后两人去了医院,出来时柱子的左臂被石膏固定了,用纱布系在胸前。下班时间早已过去,天快黑了。
王芃泽骑着自行车,送柱子回宿舍,看到税务局的大门时,王芃泽突然停下来,微微转了一下头,问柱子:“柱子,你知不知道你的领导在哪里住?”柱子回答:“我知道我们主任的家,怎么了?”王芃泽说:“你得去跟你的主任解释一下,你已经一天没有上班了。”柱子看看浮动的夜色,有点儿不敢去,建议道:“现在有些晚了,要不明天吧,反正明天上班会见到他。”王芃泽强硬地命令道:“不行,就现在。”
柱子对王芃泽说:“叔,要不你回家去吧。我的主任家就在附近,我自己去跟他解释一下就行了。”王芃泽并没有立刻走,望着柱子的脸,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打算怎么跟你主任解释?”柱子支支吾吾道:“我还不知道呢,我得想想。”王芃泽无奈地叹口气,说:“你不能照直说。”指了指柱子裹了石膏的左臂,“就那这个当理由吧,说是旧伤复发,还算是个比较有面子的理由。”
王芃泽要走,跨上自行车往前骑了一点儿路,柱子又喊:“叔。”王芃泽停下来,转过身来。柱子跑过去,低声问:“我知道你心里很生气,你骂我几句吧。”
“我骂你干什么?再说我也不会骂人。”王芃泽望着夜色中柱子满身的伤,突然急躁起来,“有些事情本来会招来许多惩罚,现在这还只是开始。”
柱子的主任姓贺,打开门看到柱子站在门外,有些惊讶,似乎还有些尴尬,也没有把柱子让进屋,就站在门口勉强地笑着,问:“哟,王玉柱,你怎么来了?”
柱子解释道:“贺主任,我今天没能上班,是因为……”
贺主任等柱子把这个漏洞百出的理由讲完了,笑道:“王玉柱,其实你不用跟我请假了,你找哪种理由也都不重要。”
柱子“哦”了一声,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贺主任似乎很为难,四顾着看了一会儿,对柱子说:“既然现在找到我了,我就跟你说个实情吧。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早就传开了,我们也都知道了。今天局里领导找我开了个小会,讨论了一下这个事情,可能明天就会有人通知你。”
柱子惊惧地问:“通知我什么?”
贺主任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王玉柱,你被开除了。”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第八章
柱子后来怎么都回忆不清他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从贺主任家里到宿舍之间的路,有关那天晚上那条路的记忆完全从大脑里删除了,或许是因为当时并不存在任何记忆,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他整个人都陷入了麻木与僵滞。
后来的记忆从宿舍里开始续接。宿舍里只有柱子一个人,周秉昆的东西已经搬走了,只剩下一张空空的床,垃圾和零碎的杂物扔在地上没有收拾。柱子坐在床沿,像个木头人似的一直坐到凌晨,他望着屋子里浓郁的黑暗,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得如此可笑,别人应该都闻所未闻吧。
年少时他不明白人生中那些重大的转折是如何开始的,那些别人眼中的“轰轰烈烈”或者“悲惨凄绝”,身在其中的人是不是都有过充分的准备,去仰望着等待那些神圣而严肃的来临。而此刻他明白自己的人生不过像一堆沙子,只会被污水一粒一粒地浸透,不知不觉,毫无察觉,预料不到,也完全没有挽回的机会,就这么一败涂地。他想起几天前他还在为琐事或沾沾自喜或郁闷伤感,现在看来全都显得世俗而邪恶,他自己终于也被世俗给邪恶地抛弃了。
凌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伸手擦眼角,发觉根本没有眼泪。他站到窗前去张望这个城市的黑夜,宿舍楼只有两层,他只能看到不远处巷子里昏沉沉的路灯,但是懊悔与痛苦又一次气势汹汹地袭来。他曾在北京的雨中站在王芃泽的伞下朦朦胧胧向往过的城市,这四年来被王芃泽当做一种希望执着地倾注在他身上的城市,让他幻想着以后能在这里拿出无穷无尽的礼物回报给王芃泽的城市,在他还是一个寄住在宿舍楼里一无所有的人的时候,就这么突然间站到了遥远的对立面,陌生而可怕。
他还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走投无路的一天,他一直怀揣着一种捉摸不定的希望,若即若离地围绕着王芃泽。和周秉昆穿上制服去街上催缴税款的时候,他偶尔还会有些虚荣和骄傲,夹杂在关于未来的希望与失望之间。而这一切此刻全都不存在了,他比所见过的任何人都失败,在他们眼中也比任何人都丑陋。他必须考虑自己明天的温饱,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不,是今天。
该选择以后去哪里了。他的左臂吊在胸前无法使用,就用右手从床下拿出两个包,把衣服和书装在一个包里,把其他零零碎碎的用品装进另一个包里。他把床单对折了,把被褥包在里面,跪在床上,右手抓紧床单的一角,用牙咬住另一个角,艰难地打了两个结。可是接下来他犯愁了,三件行李,他一只手,怎么拿走呢?
他已经决定了,等到今天有人通知他被开除,他就立刻走,决不带着耻辱在这里作丝毫停留。他宁愿回到西北的山沟里去,接着四年前的自己继续生活下去,只当这四年来的辛苦荣辱是一场梦。不管有多痛苦,不管有多无望,他也不愿再去找王芃泽,他再也无颜面对王芃泽了,王芃泽给了他希望,他却只能让王芃泽失望;以前他曾暗暗抱怨王芃泽不是他真正的希望,而现在的他又能给谁以任何希望呢。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要流眼泪,就坐在床沿的木板上,趴在行李上又一次哭了。
黎明的时候,出于一种怯懦的愤怒与一种绝望的期盼,他突然很想给周秉昆打个电话。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话要说,但是他想听听周秉昆能够说些什么。他下了楼,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他小跑着出了税务局的大门,用路边的公用电话打到了周秉昆的家里。
接电话的是周秉昆的妈妈,不冷不热地“喂”了一声。柱子紧张地问:“周秉昆在家么?”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人在小声地跟另一个人说:“是王玉柱。”然后周秉昆的妈妈声音冷冷地问道:“请问你是王玉柱么?”柱子回答:“是。”周秉昆的妈妈立刻说道:“请你不要再找周秉昆了。我们也不会让周秉昆和你这样的人交往。”话音一落,电话也“啪”一声挂断了。
柱子感到脊背发寒,忍了半天才忍住气愤,又小跑着回宿舍,一路上唯恐被人看见。
上午过了上班时间后柱子去找贺主任。贺主任让他坐,柱子不坐,站在贺主任的办公桌前问我应该去找谁问消息。贺主任看着柱子裹了石膏的左臂挂在胸前像个残疾人似的,似乎有些同情,就笑了笑说还要找谁问呀,那就我来通知你好了。
贺主任问柱子:“你上大学的时候是不是和一个姓沙的老丅师经常来往?”
柱子回答:“是。”
贺主任又问:“那天晚上看那种片子的时候,你是不是和周秉昆一起去的?”
柱子回答:“是。”
贺主任笑了笑,说:“那就对了,派丅出所一个一个通知到单位了。你做的事情给局里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同时也影响了周秉昆的前途,他的爸爸妈妈很生气。所以领导们考虑到大局,做出的处罚结果是开除,即刻生效,也就是说,从现在起你就不用上班了。宿舍你可以再住两天,两天之后也要收回。”
本以为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真的面临这样的时刻,柱子还是感到眼眶要湿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倔强对贺主任说:“宿舍我也用不着了,我待会儿就要走。”
“不用急,该办的手续还是要办的,好像还有些工资要领。”贺主任站起来,似乎想努力表现得平易近人一些,笑着说:“王玉柱,虽然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的领导,可也比你年长几岁,算是相识一场吧,我还是劝你离开之后把心放在正途上,想办法改掉这个毛病,不然会害人害己,你看你这次就把周秉昆给害了。”
柱子不愿理睬这句话,也知道贺主任站起来是在请人走,于是扭头就走。可是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问:“周秉昆现在怎么样了?”
贺主任回答:“他调走了。”
柱子愣了一下,又问:“他调到哪里去了?”
贺主任呵呵地笑,无可奈何地回答:“这我就不清楚了。”
有几个同事从窗口看见柱子出了贺主任的办公室,就充满兴趣地招手让其他同事也到窗口来看,只见柱子低了头,匆匆地穿过税务局的院子往宿舍走。
中午下班后王芃泽去看望柱子,刚进税务局的大门,就看到许多人围在一堵墙下看墙上的告示。王芃泽推着自行车疑惑地过去看,告示的文字很多,他越看越心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王玉柱被开除的消息,理由有两个,一个是王玉柱上中专期间就与同性恋者有来往,二是王玉柱引诱无辜同事去看同性恋内容的。
王芃泽没想到这件事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怒火中烧,直想去找税务局的领导质问,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最要紧的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