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今天想对你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王芃泽骑车要走的时候,柱子舍不得分开,对王芃泽说你骑车带我到前边的路口吧,然后我跑步回学校,就当是运动了。于是王芃泽带着柱子慢悠悠地往前骑,柱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稍稍往前倾着身子,可以透过衬衣闻到王芃泽的身体的气息,在这九月的黄昏里散发出一种脉脉的生命的温度。柱子突然发觉眼前的一切都是多么的不易,两个年龄悬殊、来自不同生活环境的人,要经过多少时空的巧合,才能像亲人一样在这陌生的人海里互相关心,互相依赖。他压低声音,轻声对王芃泽说:
”叔,谢谢你平平安安地熬过了那些年。“王芃泽”嗯“了一声,问:”为什么?“柱子说:”要是你没有熬过来,我这一生就不能遇见你了。“凝神想了一会儿,又说:
”我竟然遇见你了,真是一种奇迹。“晚上熄灯之前有人跑进寝室喊:”王玉柱,辅导员找你,在宿舍楼外面。“柱子急忙从上铺跳下来穿鞋。周秉昆也匆匆忙忙地穿上鞋,说:”我和你一起去。“两人跑出宿舍,看到女辅导员远远地站着,专心地盯着男生宿舍楼的门等他们出来。
辅导员带着歉意问:”王玉柱,你的脸好点儿没,我处理问题经验不足,真是不好意思。“柱子笑道:”老师,真的没事。“辅导员手一伸,说:”给你红花油,是沙老师托我交给你的。“柱子接过来,就着远处宿舍楼的灯光举到眼前看,是个非常精致的古色古香的小瓷瓶。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这瓶子里的东西一定非常珍贵,就对辅导员说:”我只是脸肿了,很快就会好,不用擦这么贵的药吧。“辅导员笑道:”你尽管擦吧,健康最重要。刚刚沙老师特意送到我的宿舍,让我拿来给你,并替他谢谢你,还有……“女辅导员犹豫了一下,觉得这话由她来转述并不合适,”沙老师让我告诉你,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要再为他打抱不平,那样的场面他已经习惯了。“辅导员离开后,柱子疑惑不解地对周秉昆说:”奇怪,沙老师给我红花油,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拿给我,还让辅导员转交,辅导员是个姑娘家,跑到男生宿舍多不合适。“周秉昆眼珠一转,说:”我知道为什么。“他十分谨慎,看到周围来来去去许多同学,就对柱子说:”我们找个人少的地方说话。“说完拉着柱子四处寻找人少的地方,远远地离开了宿舍楼,一直走到操场上才停下来,操场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此时远远近近只有他们两人。
这种神神秘秘的举动搅起了柱子的好奇心,踏进操场后催促道:”你快说吧。“周秉昆扭头四顾,观察着远处连绵的树影,柱子不耐烦地拉住他,”我都看过了,连个鬼的都没有。“这句话让周秉昆害怕的浑身抖了一下,哭丧着脸道:”你不要说‘鬼’这个字,我害怕。“稳定了一下情绪,凑近柱子的耳边,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下午的美术课上,为什么那么多同学在议论沙老师?“周秉昆耐心地等待着,一直等到柱子开口问:”为什么?“才继续说:”因为他有病。“然后又盯着柱子的脸耐心地等。
这是个灯光找不到的地方,只有白亮亮的月光,周秉昆的大胖脸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就像是另一个诡异的月亮。柱子有些担心,他觉得周秉昆把气氛搞得有些恐怖,一句话断得七零八落的,叫人忍不住费心思去猜想。
柱子问:”什么病?“周秉昆一字一顿地说:”他喜欢男人。“似乎这真的是一个比鬼还恐怖的答案,柱子的大脑轰地一下,在那一瞬间就好像被完全掏空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躯壳。
从童年的时候开始,周秉昆就显示出对于逸闻趣事的强烈兴趣,他的父母错误地以为这是一种求知欲,于是怀着美好的愿望把孩子当做天才来娇惯,直到周秉昆上了小学,父母才失望地发现这个孩子的”天才“能力与知识和技术毫不相干。这种兴趣在周秉昆的一生中从未减弱过,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竖起耳朵去收集那些道听途说,他的眼睛里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所以,在柱子还对机电学校感到新奇,尚抱有好奇的心理,打算慢慢了解的时候,周秉昆已能在校园里逐一辨别出那些有来历有特点有新闻的老师或者高年级学生,指给柱子看,并兴致勃勃地讲关于他或她的故事。
这个夜晚,距离宿舍楼关门熄灯还有不到10分钟的时间,周秉昆急匆匆地讲他所知道的沙老师,他压低声音沉沉地讲,像是在传播一个秘密,一旦开讲就不再停顿,对自己的话语深信不疑。
他说,你没看到沙老师有点儿女里女气么?没有阳刚之美,没有男子气概。当然我们不能从外貌来判断一个人,下午美术课上那么多人在谈论,也不是只对他的外貌感兴趣,实际上沙老师的事情早就传开了,这个学校的老师都知道,高年级的学生大部分也知道,只要是听过他的美术课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个问题。如果只从外貌上看,是不能确定的,他教美术,会搭配衣服,又有气质,这一点也是全校都承认的。你看到他的头发和眉毛没有,才50多岁,就全白了,那是因为过去闹运动的时候,他被人打,被人整。那时候别人已经知道他有这个问题,打起来也狠,下手时比打其他人都重,打了一次又一次,他的头发和眉毛就变白了。不只是头发的问题,还有一点不知你看到没有,他画画用左手,拿东西用左手,不管做什么都只用左手,跑步掌握不了平衡,容易摔倒,你知道什么原因么?是因为他的右手已经残废了,在那些年被打残废的。后来回到了学校,刚开始还不会用左手画画,上不了课,学校安排他做清洁工,扫校园。许多老教师看不下去,向学校提意见,才又给他安排了课。他一辈子没结婚,当然他也没办法结婚,因为有这个问题嘛。他平时也不和人交往,上完课就回到宿舍练习左手画画。他住的是学校的单身宿舍,就那个楼的三楼,住在最里边,从来没有人敢去看。
说到沙老师住的单身宿舍的时候,周秉昆往远处亮着几点灯光的楼影一指,让柱子向那边望。柱子没有扭头看,他屏气凝息地听着,几乎听得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又想听又怕听,听着周秉昆的声音喋喋不休时,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牢笼中,头脑发胀,呼吸困难,周秉昆的声音一停止,他蓦然回到现实,看到这是月光下空旷无人的操场,凉风飕飕地吹着。
他觉得此刻的周秉昆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招人烦,又让人怕。
这时宿舍楼的灯一下子全熄了,引起一片纷乱的抱怨声。两人拔腿就往宿舍楼的方向跑,抢在楼管锁门之前冲进去,上楼梯之前周秉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歇一歇,楼管是个凶巴巴的相貌猥琐的中年人,大门牙撑得嘴巴无法正常合拢,不满地对两人训斥道:”明知道快熄灯了还跑出去,想搞特殊是不是,搞特殊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当心枪打出头鸟。“柱子本来就心里不好受,听了这话更觉得刺耳,不想再等周秉昆,先上楼去了。
寝室里的鼾声此起彼伏的时候,柱子仍然无法入睡,他静静躺在黑暗中,对王芃泽的想念越来越强烈。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身上的秘密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竟是潜藏在他的未来道路上的如此可怕的威胁。过去说给王芃泽听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过情况这么严重,王芃泽从不大惊小怪,他甚至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哀伤的机会,可以藉此收获王芃泽温暖的眼神与温情的劝慰。然而王芃泽无法改变他的命运,他的秘密还存在,总有一天别人都会知道,那时候,他会被别人当做怪兽谈论,他有没有勇气像沙老师那样,满身伤痕了,还在苦苦支撑。
他忍不住叹气,又不敢发出声音,怕被其他人发觉,这样的苦痛他只能偷偷地自己承受。于是又想流泪,过去懵懂的年纪他很少体会流泪的滋味,他的秘密是随着年龄成长为一种悲哀的,越长大,越脆弱,与别人正相反。世界上这么多人,而对他来说,只有他和王芃泽两个。他又想了一会儿,不,不是两个人,他确信从此刻起他的世界里可以远远地看到另一个影子,那就是沙老师。
想到沙老师,他便伸手去摸临睡前放在枕边的那个装着红花油的小瓶子,这时突然听到周秉昆在下铺翻身的声音,翻得相当小心,夹杂着一声低低的叹息。看来周秉昆还没睡着,他不敢伸手了,一动不动地躺着,心想周秉昆算得上是个危险分子,将来第一个识破他的秘密并威胁到他的人,恐怕就是周秉昆。
一连好几天,柱子都不想理睬周秉昆。但周秉昆偏偏是个不把自尊当回事儿的人,柱子越是不理睬他,他越是殷勤地过来纠缠。周末的时候柱子躺在床上看书,周秉昆趴在他的床头问:”王玉柱,这周末你不回家了吧?“柱子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回家?“周秉昆嬉笑着回答:”你回家的目的就是看看你叔嘛,可是你叔刚刚来过学校没几天,你当然不能这个周末再回去了。“柱子冷哼了一声,侧身向着墙。他的确是这样考虑的。上次王芃泽走的时候也说这个周末不再过来了。早上天未亮时他曾经想过回家把沙老师的事说给王芃泽听,反复想过之后觉得还是算了吧,王芃泽是人不是神,能有什么办法?只会徒增烦恼与担心。
周秉昆建议道:”不如我们去江边玩吧?“这一天天色阴沉,柱子看了看窗外,说:”看样子今天会下雨,长江会涨水吧?有危险。“”南京下雨,长江涨不了什么水。“周秉昆道。”算了,你不想去就不去了。“过了一会儿,周秉昆又说:”王玉柱,我想到一件事情,你一定会去做。“然后把胖胖的脸凑近柱子的耳边,悄悄地说:”你该把红花油还给沙老师了。“柱子伸手到枕边摸到那瓶红花油,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窗外阴沉的天色映进来黯淡的光,让这个古色古香的瓷瓶越发显出一种神秘的气息。
走出宿舍楼的时候柱子还有些犹豫不决,对周秉昆说:”其实可以下周沙老师来上美术课的时候,我趁课间还给他。“周秉昆说:”你那样做,班里的同学都会看到,有几个人可是一直在等机会报复你呢。“学校里的单身宿舍已经很破旧了,楼梯是木头做的,走上去颤巍巍的,有几处破成了洞,可以把楼梯下边的那一层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原以为这单身宿舍里一定很多老师,于是带着学生对老师的固有的胆怯,放轻了脚步走进去,看到从一楼到三楼都是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多少人在这栋楼里住。三楼更是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几只麻雀在走廊上觅食,扑棱一声飞出了窗口。
周秉昆指着走廊最里边的一个门,对柱子小声说:”看到没有,那个屋子就是,你跑得快,把红花油放到他的门口就赶紧跑回来。“”啊。“柱子惊讶道,”不跟沙老师说一声么?“”你还想跟他说话呀。“周秉昆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句之后,话语又迟疑起来,觉得这样做的确不好,”可是沙老师人很怪,从来不和人说话的,你要是想打招呼的话,就敲门吧。我在这儿等着你。“”你不一起去么?“”我不去了,又不是我来还红花油。“柱子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周秉昆躲在楼梯口,探出了半个脑袋望着他。
走近沙老师的房间的时候,可以听到从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柱子心里紧张,其实也很怕直接面对沙老师,他决定敲门之后数三下,如果没人开门,就把红花油放在门口,以后见到沙老师的时候可以解释说敲门了,但是你在放收音机,没有听到。
他轻轻地敲响了门,屋子里收音机的声音依然在响,唱的是昆曲,突然结束了,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在响:”刚刚播放的选段是……“然后有人转台了,收音机呲呲地响,把这个寂寥的长日渲染得更加漫长。
没有人过来开门,柱子在心里默数:一、二、三。然后松了口气,立即放下那个小瓷瓶,蹑手蹑脚地往回走,走了一半的路时,突然”吱呀“一声,有人开了门。柱子吓了一跳,匆忙转过身,直直地站立着。
的确是沙老师房间的门开了,有人蹲下去,花白的头发露在门外,伸手出来捡起了红花油,然后站起,整个人走了出来。沙老师穿着背心长裤和凉鞋,一下子还习惯不了走廊的昏暗,眯着眼望了一会儿。
柱子急忙说:”沙老师,是我。“”你是王玉柱?“沙老师淡淡地笑了一下,在黯淡的光线里几乎看不出来,”这红花油,其实你不用还。“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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