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度与潇洒岂是寻常人物可以依模仿的?”他垂了一下眼帘,又抬起,他的睫毛很长,眼中的神情看不太清,只听他淡淡地道:“你会识文断字吗?”
9
我苦笑了一下,道:“回十六王爷的话,我出生关外穷苦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钱读书?”
“哦?”十六王爷哦了一声,又走得近了,闻到他身上熏衣香,我心跳得更快了。
“关外哪里的人?”
“回王爷,我十里屯的人。”
“哦,那里离官监很近啊……”
“是的,王爷,奴才还去那里帮过手……”
“哦……做什么?”
“有的官奴不适应大漠里的气候,来了没几天就死了,老爷们怕尸体腐烂滋生疟疾,让奴才们拉了,远远的埋。”
十六王爷点了点头,微笑道:“我向你打听个人!”
“王爷您请讲!“
“这个人姓陈,名清秋,是一个从京都发配来的官奴,你可曾见过此人?”
我挠了挠后脑门,苦笑道:“王爷您可问倒我了,我见过的官奴都是死了的,活着的官奴那得问官监里头看守老爷们。”
十六王爷淡淡一笑,道:“他未必能有命活到今日呢。”
“那……”我为难地道:“王爷,我还真不知道有没有拖过这姓陈的官奴的尸体,我这可不敢瞎说!”
十六王爷一笑,道:“我也就问个闲话,你不用紧张!”
“是,是王爷,不紧张,不紧张,只是奴才从没跟这么尊贵的人说过话,心里激动的慌。”
或者是我的模样过于谄媚,十六爷又一笑,清脆得很,他道:“你现在家里还有人吗?”
“回王爷,家中原本还有一个七十的老母亲,去年的时候也死了。远房的亲戚倒是有几位,近的就没了。”
“嗯,倒也落得干净。”说完,他老人家就非常潇洒的走了,我才直起一直哈着的腰,惊觉后面的衣衫竟然都湿了。
这就是皇族,说句闲话也有这么大的气势,这要是旁的人,我这么大的反应,那得怀疑自己是否干了什么缺德的事。
我一溜烟跑回了杂院,正赶上李公公发威,他一见我就是一记暴栗,骂道:“你个王八羔子,一大早就上哪儿偷懒去了?!”
“公公,我原本是去打水……谁知道碰上了十六王爷,被他老人家一吓,水桶掉井里去了!”
李公公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德性!”
“是,是,公公您找我?”
李公公搭拉着眼皮,手交叉着放身前,道:“公公我要高升了!”
我的嘴张大了,道:“你升了,升哪?”
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道:“王爷的小厨房统领太监洪公公得恩旨还乡了,我去补他的位置。”
“好事情啊,公公!”
李公公左右看了一下,才凑过来道:“小子,我看你平日里能说会道,在不识字的人里头,还算是一个有学问的。”
“谢公公夸奖!”
“公公我一向有一说一,我的老眼从来没看走眼过人,你是块做奴才的上等料子!”
“公公您过奖了。
“我瞧你这小子,如果也去了势当太监,迟早能当个大太监!”
“呃……公公您实在太过奖了!”
“我瞧你……”
我忍不住打断了李公公,道:“公公想要小的做什么就直说了吧!”
李公公为难地道:“你也知道这官上去了,那气质也得上去啊,您瞧我这……嗯,适合什么样的?端庄型的?严肃型的?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云淡风轻型!”我断然道。
李公公倒抽了一口凉气,念了一遍,连声道好,道:“果然没看错人,这个好,云淡风轻,一看就是上等奴才……不过,这个要培养起来有难度啊!”
“跟您说这个,就是因为这种最好培养了,公公!”我凑近了公公的耳朵,低声道:“您那,只要往后记得不要再吃油,日子一久,自然就淡了,轻了!”
李公公半仰着头回味了半晌,突然脱下脚上的鞋子满院子追我,嚷道:“你个王八羔子,你敢消遣你家公公!”
10
李公公一升,他老人家的位置出了缺,大厨房里头一阵腥风血雨,各人在饭桌持一面,争执不下。
宋麻子与李短腿各领一派,一个比一个拍桌子拍得响,眼瞅着他们就要拆了那张桌子,我好心的发话了。
“你们谁是太监啊?”
“你爹才太监呢?”站着但却跟坐着的众人仍然一样高的李短腿朝我吐了一下口水,不管我如何云淡风轻,他总归把我划成宋麻子那一派了。
“兄弟说什么呢,我是不是太监你能不知道?”宋麻子一脸的委屈。
众厨子们哄堂大笑。
我操,宋麻子这话说得也太暧昧了。我将一菜刀往桌上狠狠一砸,道:“这你们还争什么呢?这位置都得是太监,你谁要豁出去,把自己给骟了,二话不说,这个位置就是您的。”
两人瞅着那柄那柄亮明晃晃的菜刀,眉毛抖了几下。其他人看着两人的裤裆,简直兴奋到了极点。
李短腿虎着脸道:“都围着做什么呢,切菜去!”
宋麻子也是一脸不快,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砍柴禾去。”
“切~~~~”众人一哄而散,我则被李短腿与宋麻子夹住。
“兄弟,脑子挺灵啊!”李短腿吊着我的胳膊上下下的打量我。
“过奖!”
“我兄弟平时里就是机灵!”宋麻子确立地盘,抓紧了我另一只手。
“我们这里缺得就是你这样的人才!”李短腿吊得更紧了。
“厨房里废柴多就好了!”我干笑道。
“我兄弟那还用说!”宋麻子重申地盘。
“我决定推荐你做我们的统领公公!你干,我心服口服!”李短腿认真地道。
我的嘴张大成了一个0形,还来不及否决,宋麻子的手松开了,严肃地道:“此事甚好,没想到李短腿人不高,瞧得挺远!”
我操!我跳了起来,嚷道:“老子不干!”
李短腿拍了拍我的左肩,轻飘飘地道:“就这么定了!”
宋麻子摸了摸我的右臂,淡然然地道:“你不用太感谢我们!”
不管我在他们背后多么嘶声竭力地大吼,两人都是缩着脖一声不吭踢脱踢脱地跑远了。
我愣在当场,这叫半辈子打鹰,一朝被鹰啄了眼珠子。不行,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待阉。我一溜小跑,进了内堂,四下三转找到了正在内厨房训话的李公公。
“公公,你这次无论如何要救我!”
“我正淡着、轻着呢,自个都救不了,哪有力来救你?”李公公翻了一下白眼。
“公公……你大人大量!”我带着哭腔,他这个时候翻旧帐真叫人急死。
“说来听听吧!”李公公抬了一下眼皮。
“公公,宋麻子与李短腿要推我做统领公公……”
李公公仿若受了雷击一样,眼皮一下子弹开了,他拉着我的手转着圈上下打量,点着头道:“我早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没想到这么快就是统领公公了,比我整整早了十年,前途不可限量啊~~”
“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公公!我不想当这个统领公公!”
李公公把脸一沉,道:“怎么,统领公公还委屈了你?”
“不是……”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下子悲上心来,往地上一坐,哭述起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来,道:“我的曾祖的曾祖的曾祖生下来就逢上大旱,一结婚就碰上抽壮丁,才生子就撞上火灾,刚下葬又逢上大涝。我曾祖的曾祖的父亲刚落地就碰上火灾,第一次出殡就碰上大涝……”一口气好不容易哭到自己的曾祖, “公公,我们家十八代单传啊!”
李公公总算动容了,用衣角抹了抹眼睛,我刚松了一口气,只听他道:“你说这要成就一个大公公要积多少辈子的福啊!”
我眼前一黑,李公公拍了拍我的肩,道:“别想不开,就咱们这条件,也娶不上媳妇,做太监跟不做太监,区别不大,啊!”他说着也想踢脱踢脱地走开。
我一把扣住李公公的手,冒着汗道:“公公,你说你念着陈清秋的恩情对吧!”
11
李公公把头转了过来,愣然道:“当年陈公子那幅画换来的一百两救了我不少的急,这么细细地算来,我确实欠着他一份情!”
我瞪着李公公不语。
李公公好奇地道:“你出这么多汗做什么?”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我,我认识陈清秋。”
李公公一下子把身体都转了过来,一手抓住我胳膊,道:“你怎么会认识陈公子……你不是说你是给官监拖尸体的吗?”他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抽了两口气,捶胸顿足的号淘大哭了起来。
我长吐了一口气,跟着挤了几滴鄂鱼泪。
李公公泪流满面地道:“你说,你说,陈公子是怎么死的?
我眼观鼻,作沉思状,李公公狠命推了我一把,道:“你这狗奴才,不想当太监就快说,否则我立刻让净事房的人过来,把你煽了!”
我心头一松,用衣角抹着眼,把陈清秋说得那个惨,倒不似当官奴,生似蹲了十八年寒苦窑的王宝钏。当我说到陈清秋骨瘦如柴,望眼欲穿,李公公已经哭得抽不过气来了,道:“你,你说陈公子这是在望什么,你说,老奴我拼命也要完成他的心愿。”
忽然见他这么激动,我倒是有一点愣住,王宝钏的台词倒是有一点背不下去了。忽然心头涌上一种感觉,久违了熟悉的感觉,我看着李公公眼里有一点模糊,淡淡地道:“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李公公又是一顿潸然泪下,望着天,好一会儿,才摸着眼泪问我:“你说这谢桥是哪座桥?”
我吃惊地问:“不在金陵么?”
李公公断然摇头,道:“不在!”
我摊手道:“这就不知了。”
李公公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这谢桥在哪里,陈公子的心愿倒是不好办啊……”
“那公公您慢慢找啊!”我见目的已经达到,便想转身离去。
谁知道李公公那只乌鸡似的黑黝黝的利爪一把抓住了我,阴恻恻的一笑,伸出另一只手,道:“拿来!”
我表情茫然地道:“拿什么?”
李公公哼地一声道:“陈公子这个人最记别人的恩情,他若是知你葬他,又怎么会不给你留下半点东西。”
我连连顿足道:“我拖的那是死陈公子,活陈公子当然是有好处的,死陈公子那是半分也没有啊~~”
“呸,死陈公子怎么还望眼欲穿,你想骗你家公公,你打生下来就是人精,也还嫌道行不够!”李公公狰狞地道:“你要是不交出来,我立刻就去通知净事房……”
“别别!”我连连摆手,有气无力地道:“我回去找找!”
李公公挑了挑他半黑半白的眉毛,阴阴地道:“我就在这儿等你啊!”
我一路小跑,惦记着如何才能整个陈公子临别赠物呢。一边跑着,一边埋汰这花园还真是大,忽然见园内一花丛掩映处有青屋一角,心中一动大喜道:“有了!”
这花园过大,为防着王爷贵人们有三急来不及回去出恭,因此特地在花园一隐蔽之处搭了一间茅厕。我勾开了木栏门,里面是水洗青石地面,几个木隔间分别用绸缎的布帘遮挡,屋角一处梨木花架上一尊麒麟铜兽正往外喷着香烟。我咂咂念了声破费啊,这贵族的茅厕竟比奴才们的住处强上百倍,还是一座不知道贵人一个月一次,还是几个月用一次的茅厕。我摇着头,直接掀开一处布帘去取我想取的东西。
精美华贵的绸缎帘子一掀开,我傻住了,与里对的人对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奴,奴才跟王爷请安。”
12
王爷仍然穿着他火红色的袍子,端正地坐在里面,袍子下面雪白的裤子一直褪到膝下。他蜜色的皮肤颜色稍深,我那个也瞧不大出他生不生气,只觉得他轮廓很好的嘴唇抿得很紧。
隔了一下,他的手突然伸了出来,我吓了一跳,只见那只修长的手指只是抽出旁边搁着大白棉纸。这种纸只有像王府皇宫的贵人才用的手纸,它即绵且软,吸附力强。若是用墨蘸色,那是远远比不上竹麻所制那些专供书画的纸,但若是画木碳画却是万中无一的好材质。
只是我万万没想,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不过想来取张手纸,也能撞上门神。见王爷已经出恭完毕,我连忙无比谄媚地道:“王爷有什么要奴才效力的吗?”
那张轮廓分明的嘴唇抿得更紧,隔了一会儿,才从里面挤出森冷的一句:“滚出去!”
“是,是,是!”我一迭声的应是,连忙一溜小跑出了青石屋,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之快都要从口腔里面蹦出来了,两腿发软,心想着既然王爷发话叫我滚,那我是不是该直接滚回狗窝呢?心里想着,人却在花丛里躲了起来。
隔了一会儿,王爷才从里面出来,往阳光底下一站,呃……原来王爷的脸色不太好。只是王爷就是王爷,就算脸色不好,火红色的袍子风吹衣动,乌黑的长发迎风飘拂,蜜色光滑的皮肤,伦廓分明的五官,那仍然潇洒的跟个神仙似的。
王爷环视了一下周围,轻轻的哼一声。虽然这个哼字多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