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毅照例是没脾气,一歪身坐在了床边,他对着白摩尼笑眯眯。白摩尼和他对视片刻,忽然又不忍心继续挤兑呵斥他了。
连着好些天了,连毅是日夜连轴转,除了玩不干别的。白摩尼知道他是不敢闲,人一闲了,是要想心事的。可他的心事,想起来全是无望,又让他怎么想?李子明在除夕那天又回来了,当了官的人,果然渐渐出落得和先前不同了,先前白摩尼看他是个阴森森的闷葫芦,如今还是那么阴森森的,但是不闷了,说起话来斩钉截铁,非常算数,不算数也得算数,自作主张的替连毅当了家。连毅想把他撵出去,可是凭着家里这几个人这几条枪,着实不是一位蛮横师长的对手。
白摩尼也说不清李子明对连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他管束着连毅,让他早睡早起,从白兰地到鸦片烟,全不许连毅滥用,并且千里迢迢的运回了几大罐子药酒,说是具有灵丹妙药的作用,非逼着连毅喝。那药酒里泡着许多妖魔鬼怪似的虫兽,看一眼都让人头皮发麻。连毅气得嘴唇都哆嗦——他一辈子都是自由自在,哪知临到老了,居然连自己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能做主了。
李子明用毋庸置疑的冷酷口吻,喝令连毅保重身体,不许他再昼夜不分的酗酒滥赌——连毅是有钱,自住的几处上等宅院不算在内,他光在天津就有两百多间房子。房子可以租出去吃瓦片,外国银行里还另有巨额的存款。这么有钱,足以让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而李子明不想再让他玩了。
春节这几天,连宅之中一直是个剑拔弩张的气氛。李子明不许连毅玩,自己却是随心所欲。而连毅本来是个无所谓的性格,可这一回犯了倔,是坚决的不肯合作。白摩尼看他终日阴沉着脸,就心急火燎的劝他:“你傻啦?横竖他也住不了多少天,你就由着他顺着他,能怎么的?那么多年都让他睡了,现在你个老家伙反倒矜贵上了?你说你们俩,睡一觉闹一场,睡一觉闹一场,明明不是人家的对手,你还不识时务,非得让他没轻没重的把你收拾一顿,你才老实——你傻啦?”
他是苦口婆心,然而连毅不听,并且预谋着毙了李子明。还没等他找到机会,李子明已经启程回了山西驻地。
连毅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也感觉到了疲倦,于是低头开始去解衣服扣子。白摩尼见状,便伸手推了他一把:“回你自己屋里睡去!”
连毅自有一间卧室,但是难得开门。他一个人睡不着觉,非得身边再陪一个才行。自顾自的脱了衣裤上了床,他挤进了白摩尼的被窝。
把白摩尼拉扯过来搂到了怀里,他仰起头叹了口气。白摩尼越来越精神,便是问道:“楼下散了?”
连毅“嗯”了一声:“散了。”
白摩尼又问:“人也走了?”
连毅答道:“走了。”
白摩尼笑了:“没挑好的留一个?”
说完这话,他喉咙做痒,咳嗽了几声。连毅立刻抬手轻轻拍了他的后背:“是不是出门让风吹了?”
白摩尼摇了摇头:“你把我说成美人灯了,连风都怕。”
连毅探头和他前额相抵,试了试他的温度。试过之后,他把白摩尼往怀里又搂了搂,沉重而疲惫的叹了一声:“宝贝儿。”
白摩尼任他搂着,先是沉默,后来忽然说道:“往后别这么玩了,再好的身体也禁不住没日没夜的累,况且你不是年轻小伙子了,人有了岁数,你不找病,病还找你。你难受,你遭罪,都是你自己的事儿,别人想替也替不了,再说,也没人想给你替。对待子明,也别那么像仇人似的了,做人就得能屈能伸,凭什么子明就不能伸、你就不能屈呢?子明虽然混蛋,可我看他对你倒还有几分真心,比外人强。外人知道什么?就知道哄你的钱。人家拿你当冤大头,你还在那儿傻乐呢!”
连毅拥着白摩尼,是温香软玉抱满怀。胳膊缠着胳膊,腿缠着腿,下巴蹭着白摩尼柔软的头发,连毅闭了眼睛,声音苍老:“我知道我老得不讨人爱了,我也知道他们对我没有真心。我是花钱买乐子,自己哄自己玩儿。”
白摩尼睁大了眼睛,看窗外阳光映红了连毅薄薄的耳朵,很精致的小耳朵,没耳垂,福薄之相。
伸手一捻他的耳朵,白摩尼轻声又道:“想没想过再讨个女人?我看你现在身体还行,兴许也能鼓捣出个一儿半女。”
连毅很惊讶的笑道:“我有了儿女,你怎么办?”
白摩尼答道:“我不占你断子绝孙的便宜。”
连毅想了想,随即问道:“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心思?”
白摩尼面不改色的一笑:“你怕什么?爱和我玩的人,很不少,可是敢把我弄回家里养着的人,简直没有。姓杜的那一对山药蛋子倒是肯,我又嫌他们太粗鲁。没个人样儿。”
连毅良久的不说话,末了在枕头上一摇头:“算了,我这辈子,就是天碧一个孩子。天碧没了,我也不再要了。”
白摩尼捏弄着连毅的耳朵,耳朵软,像是没骨头:“孩子夭折的有的是,没了再生一个就是了,哪有像你这么想的?”
连毅苦笑了一下:“再生一个,对不起天碧。”
白摩尼一拧他的耳朵:“这可真是胡说八道。一个儿子,又不是老婆。”
连毅又沉默了,沉默到白摩尼快要以为他睡着了时,他却又忽然开了口:“天碧也许不是病死的。”
他把白摩尼越搂越紧:“那年霍云朴去热河打仗,经过我老家时,底下人闹内讧,两个师的人马造了反,把那一带的几座县城全占住了。我带兵过去支援,天碧和他娘当时就在城里,离霍云朴的大营不到十里地,可是为了先救霍云朴,我领着骑兵从城外冲过去,狠心没管他们。”
他的身体是紧张的,语气却是平淡:“等把霍云朴救出来了,我调头再往城里打。叛兵关了城门杀人放火,城里烧得像火海一样……天碧身体是不好,一直闹病,我宁愿相信他是病死的。”
口中呵出寒冷的气,连毅把棉被向上拉了拉,盖严白摩尼的肩膀:“天碧是个很好的孩子,对我很孝顺。我这个当爹的,对不起他和他娘,他们没了,我讲一点忠贞,也不再要新的。世上的孤老头子有的是,多我一个,也没什么。”
白摩尼抽出一条胳膊,打了他一下:“你还忠贞?真不要脸!”
然后他想大笑几声,以示讥讽。可气息沉重的坠在腔子里,他笑不出来。
连毅把他的胳膊掖回了棉被下:“今天暖气烧得不热,你乖乖躺着,别张牙舞爪的晾肉。”
白摩尼感觉自己是手持尖刀,把怜悯的心肠一刀割下。自己怜悯别人,谁来怜悯自己?
站在大穿衣镜前,他用左手轻轻抚摸了自己的脸。今年他是二十五岁,细皮嫩肉,看着更小一点,好时候还没过去,他有时候休息好了,打扮好了,不用人夸,自己也觉得自己是色如春花。可在通宵的纵情玩乐过后,他也时常虚弱的带出几分痨病鬼相。
他心里明白,自己这是要走下坡路了。
明白,也庆幸,因为在这最好的年华里,还有机会和大哥重归于好。他现在彻底理解了连毅,因为他也开始怕老怕丑。生活中没什么幸福的成分,所以他需要很多人的爱,那爱都轻浮浅薄,很多人的爱聚在一起,其实也并不多。
可是一旦老了丑了,就没人爱了。即便还有人看在钱的份上前仆后继,那爱虚假得令人一望而知,也没趣味了。
所以白摩尼照着镜子,几乎窃喜。他不想变成连毅,而能救他的人,只有大哥。
如此过了几天,他又设法和马从戎见了一面。这几天发生了不少大事,船找好了,出发的日期也订好了,是艘几千吨的大货轮,从三井码头出发,直去东京。而白摩尼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在出发那一天设法出门——只要出了连宅的地界,自会有人拦截汽车,把他直接送往码头。
非得这么办不可了,若是提前让白摩尼失踪,连毅少不得要惊天动地的满城找人,况且白摩尼一出门,又有汽车又有汽车夫,线索还太多,一旦露了破绽,让连毅找上门来,又是一场麻烦。
白摩尼心里有了数,表面不动声色,回家之后依旧有说有笑。及至快到出发那一天了,他开始四处打电话邀角色,要在家里再开一场通宵的牌局。
连毅一贯是下半夜上场,往牌桌前一坐,雷打不动的能坐好几个小时,不到九十点钟不起身。而连毅一忙,他就闲了,就自由了。
176、 突发事件
马从戎把双手插进睡袍口袋里;在黑暗的走廊中静静的走。前方卧室门下透出一线暗黄的灯光;可见霍相贞果然还没有睡。这么晚了还不睡,马从戎想;难道忘了明天要起早了?
转身停在了房门前,他伸手轻轻一敲;随即推门向内探头一笑:“大爷;还不休息?”
霍相贞倚着床头半躺半坐,手里握着一本薄薄的书。抬头望向马从戎,壁灯光芒给他的面孔镀了一层金。金的皮肤,黑的眉眼;没有表情,单是在对着马从戎看。
马从戎侧身进房;随手关严了房门。走到床边坐下了,他微笑着继续端详霍相贞。霍相贞的脑袋被他亲手又修理了一遍,现在看着已经不那么斑斑驳驳;大概这一阵子真是营养充足的缘故,皮肤也是溜光水滑的紧绷洁净。一刹那间,马从戎恍惚了一下,忽然感觉他和自己的感情真是似海样深。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也不说。
世上总有些事,是无法言表的。不说,它就一直在那里;一说,它反倒乱了,散了。
一刹那间的恍惚过后,马从戎回到了现实。抬腿上床把两只脚伸到了棉被下,他柔声笑道:“大爷是不是惦记着明天上船的事儿,睡不着?”
霍相贞本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如今听了这话,倒是有一点不好意思。低头对着手上的薄册子笑了一下,他随即诚实的一点头:“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儿,又是到外国去,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的,尤其是还有一关没过。”
马从戎问他:“担心白少爷出不来?”
霍相贞这回没说话,只又一点头。
马从戎爬到他身边坐下了:“大爷这可真是乱担心了。白少爷身边有人监视是不假,可出入的自由还是有的,平时他也常在外面跑,怎么偏偏明天就不行了?”
然后伸手收走了霍相贞的书,他望着对方的侧影又道:“等到白少爷一来,大爷就没我的份儿了。今晚儿趁着还是只有咱们俩,让我在大爷床上睡一夜,成不成?”
霍相贞听他说话说得可怜,便向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地方:“睡吧。明天你比我辛苦,应该早点儿睡。”
马从戎面对着他侧身躺了,同时一笑:“大爷真是会关心人了,要是放在先前,肯定得把我撵出去。”
话音落下,他没得到回答,只等来一只温暖的大手。那手先在他的脑袋上拍了拍,拍乱了他乌黑的短头发;然后伸向上方,关了壁灯。身边床褥一陷,是霍相贞也躺了下来。人是躺着了,可一颗心还站着,他越是想睡,越睡不着,脑子里像是过火车一般,轰轰隆隆的放映着前尘旧事。
这一趟走,表面上看着轻松愉快,仿佛是要去开始新生活,其实本质是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本质就是逃亡,逃去异国,亡命天涯。偌大的中国,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一旦走了,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再回来。马从戎为他做了三年五载的准备,而他自己估计着,感觉三年五载都是少说。横竖自己没有兵了,南京政府自然也不必再对自己做出妥协。
自己是走了,别人呢?孙文雄被俘之后,一点消息也没有;李克臣倒是还有点运气,在能投降的时候投降了,终归最后没有变成俘虏,但是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可惜小老毛子死得早了,若是活到现在,肯定顶数他最高兴。就怕打仗,就喜欢马从戎,这回不打仗了,家里也有马从戎了,是多合他心意的好日子啊!
在霍相贞辗转反侧之时,白摩尼已经坐到了牌桌前。
镀金链条将一盏大电灯吊到了牌桌上方,白摩尼坐在上首,谈笑风生的伸手洗麻将牌。今天他凑了个争奇斗艳的漂亮局面,面前三位客人,第一位是近日常来的当红男旦;第二位是男旦的师弟,刚登台不久,半红不红的,正急着攀高枝找人捧;第三位是个演电影的男明星,摩登英俊,是个为了钱无所不为的人。这三位都年轻美丽,都活泼可爱。电灯光下,他们的绸缎衣服在反光,他们的戒指手表在反光,他们笑起来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牙齿也在反光。白摩尼是唯一穿西装的,领带结系得端正饱满,领带夹子上嵌了一粒钻石,随着他的动作闪闪烁烁,像是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