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尽头的那个人突然露齿一笑,然后冲着我用口型无声地说出了一个词。
【Farewell。】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瞬间就被无情地撕裂了。我顾不得那段始终难以逾越的距离,又向前跑了几步,喊道:“不!!请不要——”
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那样远,一点都没有缩短。尽管我再努力地奔跑,再殷切地渴望着,再拼命地向着他的方向伸出手,也不可能有奇迹发生。
风里传来的吟唱声,也随着他的这一声告别而逐渐微弱下去,仿佛愈来愈远,愈来愈轻,就像一个马上就要彻底消散的幻梦。
“我在这里祈祷,所有人都不再哭泣,为了让你知道,我有多么深爱着你。在炎热夏日的午后,长长等待。那条苍老的小径就像父亲的脸,孤独的野花,悄然消逝……”
一种愚勇的冲动突然涌上了我的胸口。尽管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如泡沫般很快就将破碎的梦境,面前不远处那个人也仅仅只是我梦里的一个幻影,我仍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放开嗓子大声向着他喊道:
“我……我喜欢你——不,应该说,我爱你——真的——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样说——可是,假如你还活着,是多么好啊——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来换取一个再见到你的机会——我发誓那个时候我一定会拼尽全力维护你——拼尽全力为你完成心愿——假如祈祷有用的话,我要祈祷你仍然好好地活着——仍然有机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泪水哽住了我的喉咙。
而那段吟唱声逐渐飘散在风里,愈去愈远。
“我曾那样深爱过,每当听到你那微弱的歌声,我的心就悸动不已。我为你祈福,在我渡过漆黑的河流之前,带着我灵魂最后的呼吸——”
吟唱声渐渐消散,梦里的他没有再对我说一个字,只是身影渐渐模糊,渐渐变淡,弥散开来,最后消失在小径尽头的光晕里。
我睁开了双眼,慢慢抬起了右手摸向自己的脸,在脸颊上碰触到了仍然湿冷的泪痕。
似乎在梦里,那风里的吟唱声在完全消散之前还唱出了最后的一段诗,只是清醒过来之后,我完全记不得那最后的一段的内容了。
那梦里的吟唱声就像一种蛊惑,仿佛耳畔的轻喃,仿佛心底的低语,仿佛是从我记忆的最深处翻搅上来,再一字一句都牢牢楔入我灵魂的最深处。
毫无疑问,那是一首长诗,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过或看过,也不记得它的最后一段到底是什么内容,但是它的其它部分——我在梦里听到的部分——却始终在我心底回响,伴着我此后每个白天黑夜的每一个动作,见过的每一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它就如同“洛基”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的主人,还有那张苍白而年轻的脸,英俊而修长的身影,高傲但优雅的气质,精致但脆弱的神情,偶尔出现的狡黠得意的笑容一样,跟着我一道坐在苹果树下,跟着我一道在旷野中飞行,跟着我一道在小木屋的烛光下读书,跟着我一道沉溺于幻境,并且在幻境中入梦。
【你在那边还好吗?感到孤独吗?日落时天空还会变红吗?鸟儿还在通往树林的路上唱歌吗?你能收到我不敢寄出的信吗?我能表达我不敢承认的忏悔吗?时间会流逝,玫瑰会枯萎吗?……现在是说再见的时候了;当黑夜降临时,蜡烛还会再次点燃吗?……】
~【上卷完】~
☆、Chapter 22
我想我是病了。
不,应该说,我想我是快要死掉了。
因为我沉浸在幻境和梦境的双重麻醉里,不能自拔。
我的能力一直那样不上不下,有气无力地悬吊在半空,弄个幻境出来罩着自己,偶尔做做坏事,倒是足够了;但要更进一步,做更多的事情,或者为阿斯嘉德做什么贡献,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到头来,我还是一个顶着神祇之名的废柴。
而且,奥丁好像也和其他人一样,在那次召见我之后,渐渐又忘却了我的存在。
于是我就一直呆在我原来该呆的地方——英灵殿外的槲寄生下,不问世事,醉生梦死,沉溺在自己编织的幻境里。
我渐渐发现我能够在幻境里短暂地描摹出一个洛基的幻影。那个幻影持续的时间极短,基本上也不可能给我什么回应,甚至是当我试图接近的时候,心情一激动,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我猜是因为那种时候自己的精神力失控,无法再维系幻影的缘故——但是我仍然乐此不疲地在幻境里描绘他的影子,哪怕仅仅是远远地站着,冲着那个幻影说上几句话,我都已经觉得足够了。
这天,我照例在幻境里,对着不远处一个有点模糊的人影,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我一直在想,彩虹桥下的深渊里到底是什么物质,是否有人能够从中生还……”我有点心不在焉地说着,想着最近自己借助那点微薄得可怜的幻境之力,到处偷偷看书的小小成果。
“可是没有这样的记载。我觉得有点奇怪……几千年来,难道就没有出过一次类似的事故吗?有人掉下了彩虹桥什么的?而且,也没有任何记载说明桥下的深渊里都是什么,又都通向哪里……”
那个人影坐在一张同样虚幻的桌子旁边,好像正在悠闲地翻着一本书。听见我的话,他仿佛从书里冲着我的方向抬了抬眼睛,却并不回应我。
……当然他不可能回应我。在幻境里,从来没有任何幻影真的回答过我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有点贪婪而光明正大地直视着他,有点出神。
“我一直在想你以前对我说过的事,每一件事……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怎么做才可以帮你……当然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可是……”
突然,一个陌生而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打断了我的话。
“哦不,你当然可以帮助他,阿斯嘉德的小姑娘。”
我大骇,陡然站起身来!
一个头上戴着风帽,穿着式样奇特、镶着金边的金属重甲,脸上还罩着一个可怖的镂空金属面具——面具下露出来的脸完全不是正常人会有的脸孔——的人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他肌肉虬结,高大粗壮,看上去充满了威胁感,径直挡在我和洛基的幻影之间。我注意到他的一只手上居然长着六个手指——多余的那个手指长在他大拇指下方,活像另一个大拇指似的。他的肤色惨白,声音低沉,还带着胸腔里爆出来的阵阵回音,听上去十分恐怖。
他那个镂空金属面具下的脸形状扭曲可怖,就好像被火烧过一样,虽然肤色还是惨白,像是厚厚地涂上了一层粉,但皮肤粗糙而扭结着,像是不光滑的瘢痕。当他张开嘴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地球上会有“血盆大口”这个字眼——他的嘴里生着细小的牙齿,几乎看不见牙龈;但连同牙齿一起,他嘴里几乎是一片血红色,像是翻起的血肉一般,令人反胃而畏惧。
“你是谁!”我色厉内荏地低声喊道,心跳早已飚破了一百八十。
这个人无声无息、毫无预兆地侵入我所构造的幻境里,而我竟然没能够事先发觉!而且我现在还是在阿斯嘉德的英灵殿外,他居然就敢这么大摇大摆地侵入我的幻境,而无人得知!他的能力到底强大到了一种怎样可怕的地步?!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和身躯不要发抖。
我知道我是个在阿斯嘉德毫无存在感,也没有利用价值的神祇。我的能力低微,地位更低下,假如有人想打阿斯嘉德的主意的话,我也不应该是那个突破口。可是他为什么会一上来就找上我?!
……还有,他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大概看出了什么,低沉地笑了起来。
“哦,这只是我的幻影而已,阿斯嘉德人。”他用一种耻笑而睥睨的语气说道,“不用担心,我只是来带给你一个好消息的。”
我惊疑不定地瞪着他。
“好消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防备和不信。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自己用这么冷冰冰的语气说话,而且还是在一个能力神秘而强大到也许用一根指头就能捺死我的人面前!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什么好消息了,先生。”
那个自承是幻影的人仿佛对我的回答感到有点惊讶似的,顿了一下,突然发出一阵桀桀的笑声。
“……这个消息会让你满意的,阿斯嘉德人。”他十分无礼地说道,仿佛对我的语气和措辞里透出的一丝反抗和防备之意居然感到有丝兴味似的。
“他重新出现了。”
我浑身一震,心跳瞬间就不受控制地飚破了两百。
这句短短的话里蕴藏着的无限意味,我几乎是一瞬间就体会了出来。
“什么?!……你说谁?!”
那个人扭曲怪异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我想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幻境之神。”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沉默了一瞬。
我不想现在深究他的来历,也不想搞清楚他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以及我的身份的。因为我一瞬间已经被他所带来的这个消息击中。我现在心脏疯狂地跳动,血液在血管里猛烈地奔流而鼓噪着,像要化为尖锐的利箭,一瞬间穿破我的身体。
这个消息足够震撼性,也足够……让人惊喜得不敢置信。
洛基还活着?!在跌下了那翻滚而危险的深渊之后,过了这么长时间,却有人出现,来告诉我说,他仍然好好地活着?!并且,我还有机会去找他?!有机会重新亲眼再见到他?!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强捺住内心波澜汹涌的激动,反问了一句。
那个人闻言露齿而笑——就好像他很笃定我一定会相信他的每一句说辞,我的反问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徒劳挣扎而已——不动声色地补充了一句。
“托尔已经离开这里去下界了——去中庭。”他的脸上仍然带着那个可疑又令人反胃的笑容,即使只是一个幻影,他也令人感到浑身不舒服。他缓缓说道:“你不会以为他是特意下去只是为了跟某个妞儿约会的吧?”
我的眉毛深深地皱到了一起。
我并不知道托尔去中庭的事情。但是我此时才想起来,我确实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他了。虽然我在洛基坠下彩虹桥之后重新开始使用幻境封闭自己,但是托尔作为洛基的哥哥,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很关注他——我很难说清这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也许是……当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不在了之后,关注他的家人、他曾经爱的亲人,能够让我产生一种能够稍微更接近他一点的错觉吧?
这么说来,托尔已经得知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而且他已经赶去中庭,打算和他一度以为已经失去的弟弟见面了。
……洛基现在在中庭?他在坠下彩虹桥之后,都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他又是怎么到达中庭的?他在中庭做什么?他为什么不回来?!
还有,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以幻影的方式潜入我的幻境里,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他想让我也去中庭,去寻找洛基?可是我找到洛基,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是洛基派他来通知我的?但是洛基为什么要特意让这么一个奇怪而可怖的人,用这种藏头露尾的方式来通知我呢?这个人一看就不是好人,那么……洛基究竟是怎么认识他的?!他现在到底跟一些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他现在到底都在做些什么事情?!
千万种疑问在一瞬间都蜂拥而上,挤拥在我心口。我的心里充满了惊喜、激动、疑惑和担忧,还有某种更深层次的恐惧——我不知道洛基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打算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这个人特意跑来通知我这件事意欲为何——我的心底总有个小小的声音,跳着脚地在叫嚣着,就好像是一种警告,仿佛我一旦顺应了心底那种重新见到洛基的渴望,自己就将被拖进一个和彩虹桥下翻滚着的一模一样危险的深渊里,从此命运的轨迹将会被永久地改变,有一些事情会不受控制地发生,而我再也无法阻止。
……但是,有什么会比重新见到洛基——活生生的他——更甜美的事情呢?!为了得到这个我梦寐以求,日夜祈祷的结果,难道不值得我去冒一点险吗?
我并不确定这个人带来的是不是骗局。但即使是,我的身上也没有什么值得他欺骗的东西。我已经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失去了绝大部分精神力的神祇,我的存在不会碍着任何人的眼,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处或坏处。我微不足道。以前是,现在更是。
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我几乎是在一霎那间就做了决定。
足够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