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好像是我一直在逼你承认,而我却没有说我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叶景枢换了个语气,也不再用“朕”来自称,“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我希望你——”
叶景枢停了停,郑重地喊了灵则的名字:“灵则,我来京城,是为我的母亲,为沈家而来的。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我能信你,可我也希望你能信我。”
这不是叶景枢第一次在灵则面前自称“我”,真要细算起来,早在摘星楼逼问时他也做过。叶景枢对于信任亲近的人向来不会摆什么帝王架子,没有那么多包袱,尽显亲近真诚。
谈话回归到叶景枢一开始入京的目的,灵则知道叶景枢是希望他能减少伤害。
“我绝没有想要放过任何一个人的意思,只要做了恶事,就应当有惩罚,但不应该是你自己出手这么任性地报私仇。”叶景枢精神缓过来不少,“这次宫变,除了原本心思不纯的,剩下的还有再参与沈家之事的,我保证,他们都会受到律法的惩罚。”
是的,律法,这才是叶景枢想要遵守的。
报仇不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刽子手,而是通过正当合法的途径解决。他们犯下的恶,自有相应的惩罚,而不是就此万劫不复。
叶景枢再次道:“我信你,希望你也能信我。”
信?
当初沈家就是因为信任老国师,信任自己家人,最终在一场火下飞灰淹没。
灵则犹疑不决,理智告诉他,从叶景枢以往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说到做到,可从情感上讲,他却不大愿意了。
“那么多年都等了,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叶景枢再问。
是啊,那么多年都等了,再多等一会好像也不难。
灵则说不出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叶景枢态度非常诚恳,作为一个帝王,他能做到这份上已进难得,更何况,他明明可以不用征求他的意见的。
“陛下本就是为了沈家之事来的,只是没想到,郡主这么多年来,居然如此记挂沈家。”
原来还是有人记得,这场不光彩的争夺,还是有人唾弃不愿接受。
“你是母亲心心念念的沈家之人,这么一个儿媳妇,她肯定喜欢……”灵则忽然想起叶景枢刚刚说的,他还以为,是叶景枢拿来打趣他的。
灵则愿意退一步,叶景枢也松了一口气,该收拾的他肯定会收拾,只是不应该一下子就推倒那么多。他心里高兴,随口道:“看来双修之法,也不是很有必要的嘛。”
为什么又突然扯这个……
灵则无语,静默半晌,终是道:“陛下,双修这个,不必苛求,量力而行为好。”
“朕连个合意的人都没有,哪来的双修。”叶景枢道,“国师别拿这个打趣朕。”
灵则望着叶景枢,眯了眯眼:“……那就是陛下在戏弄灵则了?”
“戏弄?”叶景枢疑惑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怎么这么说?”
“难道陛下不知道宫内是怎么传我们俩关系的吗?”灵则气结,“陛下倘若无真心,还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他说完,迈步就走,叶景枢要是无意,何必还要说这种令人误会的话,别人都是酒后吐真言,他叶景枢就醉了还不忘坑人。
“不是玩笑,是真的——国师就是理想中的那个。”
灵则怔住。
那厢叶景枢还没说完:“我从未说过假话,秦地对于这些,从来就没有避讳过。”
灵则紧张地僵挺着,板直腰背,想要听叶景枢将话继续讲下去,他却停住了。
然而叶景枢不说话了,也不在那里坐着,反而站起来,走到桌边翻找。
“陛下是……是要做什么?”灵则拿不准叶景枢,他是自己难以预测的人。
刚刚灵则说到龙,叶景枢忽然想起之前楼心明说要回秦地的事。
“既然叛乱未起,不知国师这几日有没有空,来观一场必然的失败?”
除了要到来的宫变,还有什么是必然的失败?
叶景枢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我总觉得,你一定会喜欢,或者说,长久以来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第 46 章
46
一场必然的失败,是什么样子的?明知道是失败,为什么还要做?
抱着难以言喻的心情,灵则随叶景枢去了工部观看这样的一场实验。
巨大的飞鸟低垂着头,两只翅膀无力耷拉在地,工部的官员紧张地上上下下,嘴里还不断念叨的,有些紧张的,走路都顺拐了。
这是叶景枢从摘星楼缴获的,被送到工部了。
“这本就是你的,所以一定要请你来看看。”叶景枢对灵则介绍,“楼心明将他改了改,但估计还是飞不起来。”
是的,飞不起来,灵则一直是知道的,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会想要尝试。
有多少人,怀揣着对天空的向往,最终在半空中化作一朵绚烂烟花,尸骨化为齑粉,或是散落在泥土,或是随风而逝。
以叶景枢的谨慎,自然是不可能让太多人真的上去冒险。这次试飞,仅仅是单纯的飞鸟试飞,所有的防护都得做好。
选的正是沈家所在的山头。
自从上次大雨闹的那一出后,这里就愈发少人。非常合适的场所。
按照灵则的想法,是得多次改进直到确定能飞起来,再进行试飞的。知道会失败的尝试,除了浪费,再无意义。
“陛下知道还会失败,为什么还要尝试?”
叶景枢还未答,楼心明便接道:“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会失败,所以要尝试,这是为了下一次的成功。”
“你一直藏着不敢试,是怕失败吗?”叶景枢也跟着点头,笑着看他,“我觉得,你还是想要有真的让它飞起来的,也许现在还不行,但以后一定会实现的。”
这也是楼心明跟着叶景枢入京的原因,楼家与沈家一致,他们在秦地也是一直在不间断研究。
填充好冰魄,楼心明撸起袖子就要往上爬,被后面的陈一意拉住:“下,下去!”
“凭什么?!”楼心明一下子就炸了,“连送死你都要和我抢?!”
懒得和他废话,陈一意拿眼斜了一下叶景枢,皇帝陛下知道他的底细却没和他的第一狗腿说,害他还要在楼心明面前一直演。
看他结巴很有意思?
难道不知道很多结巴都是模仿了结巴后变成了真结巴吗?
丫的一定是故意的!
皇帝陛下也是个小心眼,就爱看陈一意一副不得不隐藏真面目被楼心明压着的样子。
——叶景枢还是疼自家傻侄子的。
知道楼心明是想亲自体验,但这实在太危险了,楼心明身体太弱,要是有个万一着实不好。再加上,这严格来讲,就是沈家自己的成果,陈一意心里着急也是应该的。
叶景枢不欲让楼心明冒险,出言道:“别争了,让让陈侍郎,你都抢先那么多次了,让他一回又如何?”
楼心明犟着不动。
“要是心月在,有她护你周全,你就是上个百八十回又何妨?”叶景枢耐心劝说,“你下来,别闹了,你出了事,我不好向她交代,那丫头也快到了,你别找事。”
对于自己的妹妹,楼心明还是会怕的,本能退后两步,下了飞鸟。
陈一意:“……”这个心月是什么人,居然这么厉害,兵不血刃了都。
望了望灵则,陈一意道:“既然楼尚书想上来,也是可以的,毕竟飞鸟能不能飞,能飞多久,大家都很关心,楼尚书在此也出了不少力,就此把他撇下,也太不应该了。”
嗯?要带他?
楼心明连陈一意都不结巴都没注意到,光听到能带上他了。
叶景枢拧眉,不太愿意:“楼尚书要是出了事,谁负责?”
“臣负责。”陈一意道。
陈一意的功夫好是好……
叶景枢不大放心地打量了他一下,看着比楼心明壮一点,之前也展现过自己,身手不错。可要是真出了危险,生死关头,要是先考虑自己也是人之常情的。
看出叶景枢的犹疑,陈一意衣摆一掀,双膝跪地:“臣在此立誓,若楼尚书不能安全归来,臣愿以死谢罪。”
“哎?”叶景枢还没同意,楼心明先嚷嚷开了,“你行不行?别开玩笑了好吗?我这么金贵,要是出了事,就是十个你也赔不起!”
陈一意脸色铁青,拧头不搭理他了。
一旁的灵则看了半天,眼睛一弯,无声笑起来,给陈一意使了使眼色:人家不领情啊。
这是什么发展?
叶景枢有点看不明白,怎么陈一意忽然间就改了主意?还以性命做担保。
看这情形,不懂事的不仅仅是侄子,叔叔也不太懂。
陈一意努努嘴,示意灵则看叶景枢。
“……”
灵则忽然感觉有些微妙,叶景枢前前后后对他做这么多事,追着他耐心讲道理谈条件,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真的是他所谓的不能让朝堂陷入纷乱。
老实讲,叶景枢自己都做了那么多了,准备等宫变之后,涉事世家被换下去,就有人迅速顶上。
“陛下,就让楼尚书上去吧。”灵则道,“楼尚书看着就是个有福相的,定能吉人天相。”
灵则都这么说了,叶景枢也不多想,当即答应,一挥手就让楼心明上去。
陈一意瞪眼,陛下居然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会不会太突然了?
“陛下不再考虑考虑?”陈一意问。
“不必。”叶景枢微微一笑,“朕相信国师。”
陈一意:“……”心情忽然有点复杂。
斜倪灵则一眼,见他也一副不甚明白的样子,陈一意摇摇头,抓住楼心明的后衣领,将人提上了飞鸟。
这孩子可是叶景枢信任的人,从他这里敲打准没错。
冰魄大量燃耗,浓烈的香气弥漫,烟尘从飞鸟尾部喷射而出,翅膀扇动,脚部一蹬腿,猛地一跃,向高空飞去。
“飞起来!终于飞起来了!”在场的不少工部官员喜极而泣。
很早以前就听闻沈家又在研究这个,但一场天火,让关于沈家的一切都变得讳莫如深,如今又再次见到这么一件沈家器物,又参与它的研究保修,看它最终扇动翅膀飞向蓝天,他们都感慨不已。
人对未知总是好奇和敬畏,天有多高,地有多远,海有多深,天外的天是怎样的,地的最远在哪里,海的最深处会有什么……
每一代人都发起过探索,他们或失败,或成功了一小步,一步一步,最终变成了今天飞向蓝天的飞鸟。
“居然……居然还没有炸。”灵则也很惊讶,以往的实验,还没飞起就炸掉了,要不然也不会有自爆鸟这东西了。
飞鸟在空中绕了三圈,速度渐渐加快,翅膀扇动愈发快速,噗嗤噗嗤冒出不少白烟。
“不好!”叶景枢脸色一变,要出事了。
“快,所有人准备,准备!”
地面上等待的人都跑动起来,飞鸟头部朝地面俯冲,尾部发出耀眼的火光。烟雾更多,滚滚弥漫在上空。
在离地面有段距离的时候,飞鸟发出嘭隆的一声巨响,悉数炸开。
头上是各色散落的零件,楼心明被陈一意背在背上,安然降落在地。
安全到达,楼心明立即找了个地儿使劲吐:“哇……要死了,太难受了……陈一意,你指挥的时候也飞得也太快了吧?”
“呵——”陈一意冷呵一声,还好意思说,楼心明自己指挥的时候,比他还快呢,害得他紧张不已,要是超过负担,这鸟铁定要炸,他不过小小地报复一下罢了。
虽然飞鸟如期炸开,但总算没人受伤,叶景枢满意颔首:“今儿就这样吧,收拾收拾,回去吧。”
回望一眼山上的沈宅,叶景枢不由得看了一下灵则,故地重游,还是伤心地,灵则不难受吗?
宅子的惨烈程度,即使没有经历过的人一看,也能明白当时有多可怕。
感受到叶景枢投射过来的目光,灵则问道:“陛下?怎么了?”
“突然想起来,这是国师的伤心地,不应该这么莽撞地叫你来的。”叶景枢愧疚道,“我居然没告诉你是选在这里。”
灵则一顿,道:“无妨,选这里,不是陛下的主意,是陈一意说的吧。”
“好像是。”折子是楼心明写的,由他上报,叶景枢还真没多问,既然他说可以,那就可以。
心头一阵翻涌,灵则问:“陛下对信任的人,就是这么盲目吗?”
不问缘由,就这么相信。
“算不上盲目,只是我知道,对方不是那样的人。”
“包括我?”
“包括你。”
灵则静静地看着叶景枢,许久道:“我恐怕……没有陛下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不起陛下的信任。”
“不需要叫我陛下,你可以和楼心明一样,叫我名字。”
叶景枢的动作也太快了,灵则有些跟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