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斗送完人回来,看到灵则坐在椅上靠座桌,不解问道:“大人,我们不是要去给陛下看病吗?”
“再等会。”灵则往外望了望,“等楚王那边来信再去,陛下那病,还撑得住。”
南斗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我要做什么?”
莹白修长的手指在桌上一点,指尖的指甲发出好看莹润的光泽,灵则蓦然转过脸,烛光下眼睛黑如曜石,瞳仁内部映出琉璃灯火光。
南斗骤然一呆,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些日子,庆叔又不行了,你也辛苦了,忙上忙下的,这次就不必跟着了。”灵则毫无所觉,吩咐他,“等我走了,你就好好休息吧,今晚我就不回来了,在陛下那边守着。”
“这……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灵则起身往上走,“你去了也帮不上忙,还不如在这边守着,再说——”
他忽然笑两声,清朗中带着几分肆意:“你太小了,雨大风大的,会被冲走的。”
“哈?”南斗愕然地张大嘴,“大人,你……你……”他这是被大人调戏了吗?
他还想追上去说点什么,国师大人已经施施然离开,一片衣袖也看不见。
“笃笃笃——”风雨中,一个鸟影扇动翅膀直直往前飞,掠过民居官宅,绿瓦红墙,停在西北的摘星楼上。
第八层的窗户打开一条缝,停止飞翔的木鸟腹部齿轮转动,翅膀挺立,从高处向低处滑翔,飞入摘星楼内。
灵则抓过木鸟,从里面取出信来,读完后迅速丢入丹炉,任由炉火将其化为飞灰。
第八层的炼丹房内部就有一张小桌,迅速将回信写完放入木鸟腹部,灵则又从架上的几个丹药瓶取出来。一瓶是楚王的,一瓶给晋王备用,免得他又发作。还有贺太后,天气渐冷,神仙散当零嘴吃,消耗太大。
清点完毕,将叶西洲那瓶放入木鸟内部,灵则的目光划过架上一个个瓶子,最终定格在角落的一个小红瓶上。
手指在上面划过,小红瓶上面布满了冰裂纹,冰凉入骨,只需一粒,便可致命。
要不要拿呢?
拿起又放下,灵则犹豫不决。
刚放飞的木鸟撞上窗棂,卡住飞不动,发出焦躁的声音:“笃笃笃——”
灵则骤然回神,匆匆将小红瓶内的药丸取出,替木鸟取出被卡住的部位,关好门窗后走下楼梯。
南斗站在四层门口等他下来:“大人,你要走了吗?”
“怎么?还有什么事?”
风雨越来越大,些许风闯入摘星楼,吹得烛火乱晃。
南斗还小,却不是不知事,心中隐隐觉得有大事要发生,紧张地搓搓手:“大人,是不是等你回来以后,我们摘星楼就……就会好了?”
“什么好不好??”灵则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别多想,赶紧去睡觉,睡完起来,天就晴了。”
“天晴?”想起国师大人之前说要让他祭拜老国师,南斗的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大人,那陛下是不是,要要……要不行了?”
叶景枢正是身强力壮时,这病来得突然,说倒就倒了,再加上能测算卜卦的国师大人突然说出这么有深意的话,让南斗不得不多想。陛下登基近一年,江山主人就要换了?
“这种话,可不是你能说的。祸从口出,以后不得再玩意妄议!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国师大人说的话严厉,口气却写意轻松,南斗小鸡啄米,频频称是。
“还有庆叔——”灵则话题一转,“要是陛下那边危急,我就不回来,你照看好他。这雨就要停了,庆叔的腿脚就要好了,到时候你也会空闲。”
南斗还没应话,之前一直卧床的庆叔就起来,点头表示明白。
“哎,我知道了。”南斗应下,转身抱怨,“庆叔你怎么又起来了,很容易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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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别馆。
积水浑浊,淹没半条小腿,风大雨大,门口栽种乘凉遮阴的大树都被吹歪了,根部隆起,带出泥沙。门槛早已被加高好几回,防止积水漫灌,惊吓到里面的贵人。
大雨豆子一般砸在头上,陈一意裤子袖子挽起,头发束成一根,被雨水浇湿,紧贴头皮,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
天上地下全是水,积水滚滚,走路都吃力,他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凝滞,手起刀落,手指间银光一闪,与他对打的人痛呼一声,手捂腹部,瞬间倒下。
腹部汩汩流出鲜血,混在积水里,腥臭难挡。
他垂眼看着倒下的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还有人吗?”
雨珠落在他的睫毛上,晶亮点点,书生模样的青年衣袍早已被血染红,他慢慢走近倒下的人,微微弯腰,伸手猛地拔出插在他腹部的刀。
“唔——”疼痛让他牙都快咬碎了。
刚刚陈一意的动作太快,再加上大雨,他根本看不清陈一意的刀是什么模样。
“你就要死了。”陈一意说着,又毫不犹豫地扎了一刀下去,慢慢回转,搅动内里的血肉。
他手上的刀不长,一手就可以握住,刀头尖锐,刀身刀齿细密,回旋锋利。
内脏被牵连拉扯,他整个身子都被浸在水里,恍惚中似乎看见青年将他腹内的碎肉块都带了出来。
“喂……”他的呼吸断断续续,也不知道喉咙是不是还能正常发声。
陈一意拔刀立起:“你要说遗言吗?”
他张了张嘴,喉头涌起一阵腥甜。
“如果是钱财,我可以替你保管花用,如果是妻子孩子,我可以送他们去跟你见面。”陈一意优哉游哉,仿佛是在和朋友对话开玩笑。
雨水倾盆而下,让他身体发冷,不断颤抖。
“不过,我想了想,你都穷到要来做卖命活谋生了。妻子儿女这种要花钱张罗养育的,应该是没有了,财物就算有也不多……”陈一意似乎是经过慎重思考,微微笑起来,“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就这样吧。”
陈一意抬起一只脚,往下一蹬,将人踩入深水里。深红色的鲜血连带将他的脚踝染红:“就算做这行,也要记得带脑子。”
冰冷的水将他完全浸没,眼中的光影逝去,渐渐沉入黑暗,将他的生机全部带走。积水带着秽物,从他的身体上面漂流而过,等积水退去,他会被带向远方,无人知晓他是谁。
将短刀在积水里一搅算作清洗,陈一意将刀收回腰间的刀夹。
身后轰的一声,土墙根部被积水跑到酥软,整个塌陷。
陈一意回头望了一眼,楚王叶西洲站在墙后,面色发白,紧张地看向陈一意。
“雨这么大,王爷怎么在这里?”
“来看看情况如何。”叶西洲吞入一大口雨水。
这还是那个一开口就结巴畏畏缩缩的陈侍郎吗?!如果不是一时兴起出来,他恐怕不能领略“人不可貌相”这个词的真谛。
“陈侍郎手上是什么刀?”叶西洲尽力稳住呼吸,“本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刀。”
“木工刀。”陈一意说,“我有一整套,各式各样的都有,王爷喜欢那种,可以过来挑一下。”
木工刀?叶西洲连怎么呼吸都要忘记了。陈一意的木工刀绝对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
叶西洲的喉咙口一阵发痒:“陈侍郎,你……不是结巴?”
陈一意扬起脸,嘴带笑意,唇色红润:“我杀人的时候,不会结巴。”
☆、第 28 章
28
雨水从天灵盖直击而下,浇得人浑身发冷。
陈一意拎着刀夹,不紧不慢地走近叶西洲:“这里不安全,随时有刺客过来,王爷要不要先回去歇息喝口热茶?”
叶西洲心说这里最大的刺客就是你,面上还是矜持地维护自己的王爷风范,颔首称是,与陈一意一同迈入里屋。临走前,他回头望了一眼之前刺客所在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人了,鲜血也被流水冲刷干净。
“王爷?”走在前面的陈一意回过头来。
明明干净的样子看着就是个温和无害的青年的……
叶西洲摇摇头:“没什么,走吧,这些日子以来,有劳陈侍郎了。”
陈一意擦干刀夹上的水珠血迹,随口道:“没什么,我的任务就是保证王爷能安全回京。”
叶西洲虚虚揩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大雨围城,竟然还有刺客,多亏了陈侍郎。”
陈一意点头,补充道:“还有三娘。”
“对,还有三姑娘。”叶西洲连声谢过,“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三姑娘是去了哪里,会不会也遇上了刺客?”
陈一意:“不会,就算遇到,她也不怕。”
叶西洲沉默半晌,万万没想到,陈一意和三娘两个看着弱不禁风的才是他们这群人里最强的。
接到叶景枢诏书的那一刻,他还以为自己就要完了,这么突然诡异的理由,他想不出除了让他送死之外还有什么原因。他要是孤身一人,孤注一掷做什么都无所谓,可老的小的都在叶景枢手里捏着,他不会去不行啊。
“王王爷,陈侍郎……请喝茶。”王河抖着胳膊上热茶。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叶景枢的人,之所以还留着他,完全是为了方便,叶西洲十指不沾阳春水,是他们护送的重要人物,王河唯一的作用就是伺候叶西洲。等雨停到了京城,他此生也就到头了。
叶西洲倒是不会为难他,可陈一意看他的眼神跟看外面的刺客没什么两样。
自己知道了陈侍郎的秘密,活不了多久了。
王河心中清楚,自己不过是个资质平庸的普通人,就算一朝得了叶景枢的青眼一跃而上,和那些凭借手腕能力爬上去的大太监还是差了许多。
反正自己也只会给陛下拖后腿,就这么去了也不遗憾。王河心中道。
只是,他看不懂楚王陈一意是什么关系,之前从未听说他们有关联。就算要造反,也不该是这个班底,一个工部侍郎,杀人研究都很厉害,可也不过一个人而已,能做什么?至于剩下的人,他也不知是何身份,能让楚王安心回京。
窗外传来敲打声,王河听声音就知道要回避了,自觉施礼告退,还顺手把门带上。
熟练拆开木鸟,陈一意将里面的信取出来,连带里面的丹药瓶也露了出来。
叶西洲将信看完以后,递给陈一意:“国师给我寄了神仙散的缓解丹药过来,宫里陛下的药效已经发作,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陈一意抿唇看完信:“外面雨太大,刺客也一直没断过。”他拧了拧眉:“既然不可能是陛下,那会是谁派来的?”
叶西洲脸上的表情差点绷不住。其实他早就想说了,照陈一意这样一出手就把人灭口是不行的,至少得问出幕后之人是谁,然而陈一意每次出手都太快,就算他想提醒,对方也没气了。
“算了。”陈一意扔了信,“下次记得抓个人问问。”
叶西洲将药品收好,整了整衣裳,华贵文雅,又是翩翩王孙。陈一意瞥了他一眼,道:“既然国师都寄了药过来,王爷也差不多就要发作了,臣就不打扰了。”
他走出门去,留下叶西洲独自熬过药效。
神仙散的余毒每次发作,叶西洲都会风度尽失,大汗淋漓,虚弱无力。要是没有灵则的药,他连走路都困难。
没有神仙散,他还是最令人盛赞的楚王。可是没有如果,宫里他有年老的贺太后,府里有周雪和孩子们,为了他们,他也不能就此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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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盖把完脉,拱手一拜:“臣无能,实在看不出陛下是什么状况,许是劳累过度,才会如此。请太后恕罪。”
贺太后颔首,挥手让他在一旁侍立,转向灵则:“国师可有办法?”
灵则道:“暂时没有,还需再看看才是。”他不会有办法,叶景枢目前最好的状况就是这么一直昏睡着。
贺太后满意点头,她也是这么认为的,照例呵斥宫人伺候要当心注意,贺太后也走了。
钟摆滴滴答答摇摆,灵则看了一眼:“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太医院是轮班守着陛下吗?”
闵盖答道:“确实是轮班。”就算看不出病情,他们也要派人跟着,以备叶景枢随时醒来有需要。更何况,现在宫里气氛诡谲,贺太后对于陛下的病情已经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他说开的药都没保证能治好,贺太后直接让他不要治了。
——这根直接要叶景枢死有什么两样?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国师的人影,心中是深深的担忧。陛下一早就对国师有觊觎之心,现今宫内的流言是都压了下去,可他多次为陛下看病诊断,和国师也有接触,心中大概也清楚——国师不喜陛下,却又不得不忍受。
夜雨寒风,萧萧瑟瑟,晚来更漏长。
闵盖搭着眼皮,头一甩一甩,嘴巴不住地打哈欠。他终于撑不住歪倒在桌上,头磕碰到桌面,猛然惊醒。
一直闭眼休憩的灵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