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孜濯无所谓的,反正听到了也听不懂,不过她注意到,班大人听得很认真。她有些纳闷,轻声问道:“你听得懂?在说什么?”
古时沙民与犬戎先祖共享一片草原,在语言上,如果按照宋阳前生的说法,就是‘同一语系’,彼此间通用语极多,且语法也几乎一样,如果会其中一种语言,很快就能学会另一种。班大人精通犬戎语,又和沙民相处了不短的时间,现在已经能听懂些沙民交谈了。
班大人顾不得解释什么,用力一挥手示意瓷娃娃不可打扰自己。
很快,班大人好像听到了什么重点,神情蓦地复杂起来,既有惊愕、骇然,也有一份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狂喜,激动情绪下,他整个人一下子就绷紧了,仿佛木雕泥塑似的,呆立当堂一动不动。
里面的谈话声不停,又听了片刻,老头子就发了失心疯,全不顾沙王的命令,一头冲进了王帐,他的动作太大,以至帐篷的皮门帘都被他直接踩掉了。
门帘缠在两脚之间,班大人站立不稳,咕咚一声摔在沙王和大祭司跟前,几个人都被他吓了一跳,谢孜濯赶忙跑过去扶他,不料还不等她上前,班大人就爬了起来,并非站起,而是跪在地上,口中用蛮话大声说着什么。
一段话说完,班大人忽然开始砰砰磕头,对着沙王磕头!
虽然不是石板地面,但这一段荒原土质坚硬,没磕几下老人家的额头上就已经鲜血淋漓。
瓷娃娃完全被他惊呆了,倒是沙王反应得更快些,伸手把班大人扶了起来,口中说了几句蛮话,老头子听过之后,表情中先前的担心和惶急不再,变成了欣慰、释然,另外还有些懊恼和郁闷。
……
回到住处时,天边半月斜挑。
谢孜濯找沙民要来些布条和止血生肌的古怪草药,亲手给班大人处理伤口,她第一次给别人包扎,歪歪斜斜地,裹得很难看。等忙活完了,又转身去给老头子倒了碗水,同时轻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宋阳的尸体被人偷走了。”
瓷娃娃忽然抬头,目光锐利:“什么意思?”
班大人摇头道:“莫着急,待我慢慢说。”
黄昏时白音武士缉拿着奸细返回,见到沙王后桑普也不再隐瞒,把实情和盘托出。沙王自然吃惊不小,当即请大祭司来商量此事,同时也把谢孜濯和班大人喊来,想听听他们怎么说。
在帐外班大人听得清清楚楚,沙王和大祭司说被埋葬入土的年轻汉人还活着,老头子又哪会不知道‘那个年轻汉人’是谁!
班大人刚说到这里,咕咚一声,瓷娃娃摔坐在地,眼睛瞪得大大的,分不清她是想哭还是要笑,手中捧着的满满一碗水,早都洒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班大人笑了,不用等瓷娃娃再确认,他就点头道:“没错,宋阳没死。”
瓷娃娃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渐渐归于平静,认真道:“您继续说。”说着,双手撑地重新站了起来,可才刚刚起身到一半,两只大大的眸子忽然向上一翻,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晕倒在地。
班大人挺无奈的表情,颤巍巍地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去掐人中,可人老了力气有限,一只手根本掐不动,非得把另一只手也凑上去,哆里哆嗦双手同时用力,等他忙出一身汗的时候,瓷娃娃终于苏醒过来,张开眼睛、眸子从涣散到有神再到清透,瓷娃娃坐起身想了想,忽然笑出了声音……没辙了,非得笑不可了,压不下挡不住,如果不让笑的话会死人的……不笑,真的会死!
容她笑了好一会儿,班大人才继续去讲刚才的事情。
初闻宋阳未死,班大人又惊又喜,可接下来大祭司的话又让他骇然不已:死人复活,是神罚之兆!
即便班大人对沙民的习俗并不完全了解,凭着最基本的常识他也能明白,既然是噩兆,沙民就绝不容宋阳活命。
这个时候又哪还顾得上去想宋阳为何会没死,情急之下,班大人直接冲进了王帐,大声替宋阳解释此事……老头子告诉沙王和大祭司,自己的儿子因小时候练功出了岔子,患有‘死睡’恶疾,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睡下去,病发时和死掉一模一样,几乎没有分别,但却不是真死只是昏睡。
临时编出的谎话漏洞颇多,让人难以相信,可班大人一时间找不到别的借口,就只能这么说,他一定得要对方明白,宋阳不是死而复生,而是压根就没死。
死而复生是神罚警兆;没死被误埋土中不过是个粗心大意的错误。唯有如此,才有可能让沙民放过宋阳……当时班大人又哪知道还有内奸祭祀、偷走尸体这个曲折过程,他只道宋阳在花海中爬出坟墓、被留守那里的沙民抓住、生死悬于一线间。
跟着班大人又对沙王解释,之前隐瞒此事是因为心疼儿子,怕沙民知道他没死也会把他丢进裂谷喂泥鳅,所以明知宋阳是昏睡,但他还是隐瞒下来,任由沙民将其埋葬。随后他磕头如捣蒜,祈求沙王宽恕宋阳。
白音沙民内心纯净,但并不是白痴傻瓜,显然沙王对班大人的说辞不以为然,不过他还是扶起了老头子,把有关宋阳‘死而复活’的过程如实相告,班大人这才知道宋阳跑了,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落在沙民手中,刚才自己那一套谎言全都白编了。
沙民善待班大人和谢孜濯,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俩的儿子、丈夫死在沙民手中,现在宋阳还活着,按理说先前的待遇应该全部撤销才对,不过沙王并没那么做,只是让他俩先回去。
沙王仍善待两人,虽然不合常理但在班大人看来却不难理解,神罚警兆不是小事情,一旦传开去全族都会人心惶惶,如非迫不得已沙王都不会宣布此事,所以宋阳的‘老爹’、‘媳妇’,以前怎样对待以后就还怎样。
班大人说话的时候,谢孜濯一直在笑,还在沙民土牢时她曾说过,以前没有宋阳的时候,她无所谓的;可这个人来过、又走了,她很不开心;不料现在他走了又来了……高兴到受不了了,这还是瓷娃娃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这样的感觉。
心思通透的谢孜濯、性情沉静的瓷娃娃,没完没了地傻笑着。
不知笑了多久,心情总算稍稍平静:“有件事我还不太明白。”
班大人冷声反问:“不明白宋阳为什么没死?你别问我,我还不知道该问谁去呢。”
瓷娃娃赶忙摇头:“不是,不是想问这个。也不是不想问,是知道这事问您没用……”
不等说完,班大人就老大不耐烦地打断:“说的什么,翻来覆去的,不会好好说话了么?想问什么赶紧问。”
瓷娃娃又想笑,使劲咳嗽了一声压住笑意:“你为宋阳求情……为什么?”
可是班大人没回答,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我老成这个样子,想不到还要给蛮子磕头下跪,气闷得很,今晚不想说话了。”说着,呼地一口气吹熄油灯,躺倒在垫子上,再无只言片语。
谢孜濯也不再问,重拾水碗倒满了水,放在班大人身旁,老头子半夜常常会咳嗽,那时会要喝水压一压的。
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原来定下的、在半夜喝酒吃肉的计划,两个人全都忘记了,酒肉就放在帐篷角落中原封未动……
半夜三更,偌大营地一片寂静,只有渐熄的篝火堆中,偶尔爆发出一两声噼啪低响,一蓬火星随之溅起,转眼熄灭。
蛮人夜宿,也安排了战士值夜,但毕竟不是行军打仗,荒原千里无人,根本不会有敌人偷袭,所以值守的蛮人也都倦怠得很,或三五成群凑到一起低声聊天,或背背相靠昏睡打盹,没人注意到,一条人影趁着夜色掩护,悄悄摸进了这片大得惊人的营地。
第四卷 朔时月 第五十一章 刺客
‘尸体’很不高兴,这伙子蛮人居然比他还馋,烤了那么多只羊,愣是没剩下一点肉渣,丢在地上的骨头棒子干净得能把苍蝇滑倒。
夜正深沉,整座营地都已陷入沉睡,巡夜的士兵松松垮垮,全无责任心可言,‘尸体’越溜达就越放松,凭着他的敏锐感觉、出色反应,此间几乎就等若不设防,完全不必担心被发现;而放松之余,他也愈发地不甘心:如果找不到现成的好肉,能找到蛮人的羊圈也行啊。‘尸体’已经开始琢磨,实在不行偷走一头羊自己回去烤……那样的话,光偷羊不够,还得再偷火石、柴禾、解羊的快刀,最好能再找到盐巴和蛮人用来调味的香料。
他算得挺细致,同时心中也升起了些许诧异:‘尸体’惊讶自己现在‘状态’,做贼时竟然一点也不紧张,轻松得好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似的,难不成自己以前就是飞贼?这倒合情合理,以自己的身手,不做贼的确有点可惜。
边想边走边找边笑,这些天里‘尸体’对自己的了解渐渐多了起来,除了身体了得最让他满意的一重是自己应该是个乐观之人,这是本性,和记忆没有直接关系,自从苏醒过来到现在,环境虽困难但自己总能笑得出来,这样很好。
营地实在太大,找羊可比找人难多了,‘尸体’摸来摸去始终不能如愿,肚子饿得都有点抽筋了,神仙药‘不饿’只剩下一颗半,‘尸体’明知这营地里有吃的,又哪还舍得再吃那么宝贝的药丸子。
转眼大半夜过去,天都快亮了,‘尸体’既没找到肉也没发现羊,唯一的收获就是从一座帐篷中偷了一长、一短两把刀子,可刀子又不能吃,他饿得连嘴里的口水都跟着发苦,不敢再痴心妄想,琢磨着哪怕找到块馍也成,总不能白来一趟吧?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烤肉香气。
不是正在烤的肉,而是早已烤熟、放冷的肉的香气……‘尸体’五感异常敏锐,其中又以嗅觉最最出色,最好的猎狗见了他都得脸红。
‘尸体’喜上眉梢,大概能想到,这是有人把晚饭时的烤肉藏着带回了住处,追着香气他就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帐篷。稍稍停留片刻,听着里面没有丝毫动静,伸手一挑门帘,身子一闪跨入其间。
在之前他已经几次进过蛮人的帐篷,沙民白天赶路疲劳,晚上都睡得很沉,根本察觉不到有人进来。 ‘尸体’的动作比着狸猫还要更轻快,他也自信不会吵醒任何人。
帐篷中躺了两个人。
……
沙民的生活本来就艰苦,而白音一族当年远离家园另觅栖息地,活得自然就更难些,吃肉对于他们来说绝对是一种奢侈享受,沙王是看在大家连续十几天的迁徙太辛苦,为了振作士气才传令全族,让大家吃上一顿好的。
既然是享受,又怎么可能会有剩下的?而且白音内部团结谦让,烤肉本就不够吃,根本没有人会偷偷摸摸再为自己藏上一块。是以偌大营地,泱泱数万蛮人之中,就只有一块烤肉被保留了下来——瓷娃娃藏在袖子里带回来的下酒菜。
‘尸体’动作极轻,的确不会惊醒任何人,可是若有人还没睡着呢?
谢孜濯睡不着。
本来就精神衰弱睡眠不佳,今天又得了个惊人消息,她又哪还能安然入梦?躺在毯子上不停地胡思乱想,想他去哪了;想他能不能平安离开荒原;想他会不会再像第一次相见时那样、凭空出现神奇地救出自己;还想若能再相见,自己应该对他说什么、他又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虽然睡不着,但她也是闭着眼睛,‘尸体’入帐前后不曾发出丝毫声音,瓷娃娃并未察觉异常。
不过过了一阵,她便觉得不妥了,不是听到、更不是看见了什么。很难用语言描述清楚,只是最最单纯、也最最原始的感觉,谢孜濯耳中一片寂静,可她就是觉得,帐子里多出了什么。
她继续维持着呼吸的平稳,轻而又轻地把眼皮撩开一线,只见一道人影正蹑手蹑脚走到帐篷角落,伸手拿起了她偷回来的烤肉。
偷肉的贼?谢孜濯倒不怎么害怕,只是觉得奇怪,这个人怎么知道我有肉?
还不等她再想什么,‘尸体’已经站了起来。
帐篷中很黑,凭着谢孜濯的目力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可是大概轮廓还是能看清的,那个人的身形……何其熟悉,她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刹那,谢孜濯一下子呆住了。整整一个晚上,想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有关,甚至就在片刻前还在琢磨,再见面时该如何打招呼,可现在真的见到了,瓷娃娃从脑中到心中全都变成了一片空白,四肢百骸全都在用力,却偏偏又仿佛使不出一丝力量。
是老天爷恶作剧还是他特地跑来开玩笑?他怎么找到我的……他不是找我的?真的是来偷肉的?
激动、惊讶变成了纳闷、疑惑,谢孜濯眼睁睁地看着宋阳,拿了块烤肉欢天喜地地、鬼鬼祟祟地向外走去。
‘尸体’现在简直要开心死了,拿着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