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道理就更简单、更容易理解了——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乃镜射之招,能将对手的招数一一反射,甚且后发先至,威力倍增;妖刀赤眼的“四象俱足”则是匪夷所思的轻身功法,而妖刀万劫的“不复之刀”却是隔空取敌的无匹刀劲……
这些绝学居然可能透过某种神秘仪式,不问资赋、毋须勤修苦练,在极短的时间内“刻”进那些被选作刀尸的男男女女体内,光这点便足以颠覆由千百年前传承至今的东洲武学,师徒、门派、道统……都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其剧烈的程度,不啻是天崩地裂。——谁先掌握了这种全新的武学概念,谁就是未来东洲武林的主人!
但三十年来,不惟东海一道悄无声息,整个东洲大地都没有发生这样革命性的转变,直恁鬼先生舌灿莲花,益发透著一股子的假。
在场的七玄宗主,无一不是惯见风浪刀头舔血、心机智谋俱深的人物,就连接掌大位不久、年纪尚轻的新任鬼王,也非易哄的三岁孩儿;这个说帖留有如此明显的破绽,当美好的想向幻灭的同时,便越教人对曾经生出憧憬的自己感到生气,更遑论罗织谎言的骗子。
殿中的气氛再次发生微妙的变化,一股似蔑似嘲、又有(;枫;)几分不(;叶;)忿的静(;文;)默笼罩(;学;)著鬼先生。若眼神可以杀人,此际黑衣青年的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找不出一片完好的肌肤。
然而,这仍旧在他的意料之中。鬼先生清了清嗓子,怡然道:“这样的证据或还不够充分,好在魏王存尚留一手。先父与鹤老杂毛布计对付魏老道,历经连场恶战,牺牲惨重,终於制服了魏王存。魏老道身受重伤,气息奄奄,先父恐观海天门为掩家丑,要将那魏王存处死,於是便联合鹤老杂毛,将他悄悄藏了起来,拖得一天是一天。”
若说鹤著衣是胤丹书自出江湖以来,头一个交到的“正道”朋友,那麼“冲霄一剑”魏王存,便是第一个对他照顾有加的正道前辈。魏王存为人豪迈疏放,虽是黄冠草履、领有度牒的出家道士,行止却像游侠,他於胤丹书有救命、传功之情,以胤丹书的脾性,便是非亲非故也救了,况乎知交亲长?
他与鹤著衣秘密将性命垂危的魏王存送到战场附近的一处农家,那夫妻两个均是老实淳朴的乡下人,打点了些银两,便尽心尽力照拂老道爷,日日煨蔘药与他吊命。
一日,胤丹书求得一枚价值千金的续命灵药“紫阳丹”,兼程赶回,却见草庐里一人起身坐在榻上,低头怔怔瞧著仅存的左手,若有所思,却不是魏王存是谁?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惊动质朴的农家夫妇,身形一晃穿窗掠入,急急扑至榻畔:“道……道长!您……您怎麼起来了?快、快躺下歇息!”
回头扯开喉咙大声叫道:“林大哥!大嫂!”
手按腕脉度入真气,才发现老人体内空荡荡的,什麼也感觉不到,不由一怔,忽然流下眼泪。
砰的一响柴门撞开,却是带回补品食料的鹤著衣循声赶至,一见他的模样,又惊又愕,颤声道:“胤……胤兄!我太……太师叔他……他……”
他年纪较胤丹书大许多,然而自相识以来,却“胤兄胤兄”的叫习惯了,总改不了口。
他二人本就默契绝佳,鹤著衣又半点也不蠢笨,见好友垂泪,便知太师叔他老人家是回光返照,这当口便餵什麼灵丹妙药也来不及啦,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手足并用,一路爬到榻边,咬牙忍泣,泪珠却止不住般大颗大颗滚落。
“嘘——”
魏王存责怪似的瞥了他一眼,示意噤声,随即挑眉一笑,像是像同伴展示什麼新鲜小玩意儿的孩童,低道:“鹤儿、丹书,我想明白啦,原来是这样。你俩都瞧仔细了。”
佛掌一立,当胸劈出,缠满药布、伤痕累累的枯瘦左臂上毫无劲力,不知怎的,这一路似刀又似掌的奇妙路数却蕴满风雷之势,大开大阖,明明草庐里外无风,胤、鹤二人神为之夺,几乎立不稳身子,若非双双跪於地面,怕要随之摆荡起来。
老人舞得片刻,又突然停下,喃喃道:“心法难些。这路刀法是不用内功的,但一点内功都不懂的话,怕又无从入门。难啊!”
自顾自的念了起来。鹤著衣反应要比胤丹书慢些,经他一扯衣袖,才会过意来:太师叔此际念诵的,便是方才那路掌刀的心诀!赶紧用心记忆,可惜已错过开头的一大段。
魏王存虽是回光返照,毕竟伤势过重,语声混浊衰弱,但听不清、辨不明处又无法打断发问,尽管两人用心听记,所得却不过六七成。老人念了一会儿,忽然停住,抬头笑道:“无上道尊来接引我啦,尔等好自为之。”
闭目垂首,溘然长逝。
“魏老道所留下的招式和心诀,与观海天门所传全无相类,当是得自那刀尸秘仪之中。阴谋家千算万算,料不到这老头性情竟如此坚毅,心志如此顽强,不仅未被反覆施为的秘仪摧毁殆尽,更将最贵重的妖刀武学带将出来,还以自身的修为见识沈淀消化之后,以东洲武学的用语说了出来。”
鬼先生笑道:“先父记忆的那一份,自存於狐异门之中;而以鹤老杂毛资质驽钝,前半生庸碌无能,如此之不受门中师长待见,却於妖刀战后摇身一变,得以参赞中枢,乃至窃据天门大位,除出卖先父以图显达,料想与献出心诀一事,亦脱不了干系。”
聂冥途“啧”的一声,颇见不耐,蔑笑道:“门主莫非都当咱们是傻子,随口两句便给诓住了麼?这捞什子妖刀武学真有这麼厉害的话,狐异门而今安在?观海天门这二十几年来,也没见他们纵横天下,杀得五道伏首,群雄辟易啊!还是门主要说,魏老儿的心诀只是一部份,不足以练成那妖刀绝学?”
“魏老道的心诀仅为一小部份,并不足以练成妖刀武功。”
鬼先生老老实实摊手,莫可奈何的模样倒有几分滑稽。
认得这般乾脆俐落,众人反倒警醒起来,静待他亮出真正的王牌。
鬼先生不慌不忙,屈指轻叩了悬挂灯笼的轮架几下,那架底的厢座“喀搭”一响,弹开个小小夹层,鬼先生弯下腰,取出一卷赭红封皮的线装薄册来。
“先父所遗招诀,其中不足处,已藉离垢妖刀几度进出,弥补一二,总算不再是见不得人的物事。小可无才无德,劳动诸位远道而来,心内惶恐,这份薄礼且当是一点儿小小心意,无论今日大会有无议决、所议为何,各位总不致白跑一趟。区区土物,千里鸿毛,望祈笑纳。”
众人无不凛起,当中却是漱玉节见机最快,屈指往灯架顶端敲落,落点、频次与鬼先生如出一辙,旋即“喀搭”一响,足畔的朱漆厢座亦弹出夹层。仅比她稍慢些,祭血魔君、蚳狩云二人依样画葫芦,几与漱玉节同时开启了机关,取出夹层中的赭封薄册。
符赤锦并不信任鬼先生,取书时不但以薄绢裹手,翻开书封前还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摒住呼吸,以防书页上浸了什麼迷魂药液,於不知不觉间著了他的道儿。书中每页绘著数个精细人形,神韵生动,比例精准,飞白处填满字块,有指甲大小的招名标题,亦有充当图说的蝇头小楷,纵以符赤锦对书画并无研究,也知是出自名家手笔,非同一般。
薄册不过十来页,但无论图字,皆是雕版印刷,选用纸质亦是厚韧结实,装帧的功夫更是无比考究。以其精美的程度,说是“礼物”半点也不为过,若有雅好藏书之士在座,恐怕要爱不释手了。
这份讲究在符赤锦看来,未免突梯滑稽过了头——炫富也好、摆谱也罢,这本小书的价值在於书中内容,便用炭枝草草涂於手纸,亦不能令说服力稍有增减。
若书中所录毫无意义,再华美的包装不过是买椟还珠,落人话柄罢了,何必将心神气力浪费在这种地方?
红岛符神君少女时称得上是养尊处优,被众人捧在手掌心里,但毕竟是僻居东海一隅,见过的世面有其局限。如蚳狩云、漱玉节等老练的江湖领袖,却能从这份过於精致的“小礼物”中,“读”出鬼先生刻意留下的信息——图文雕版,代表他有大量刊行的能力与准备,能把这份珍贵的线报平白送给与会的七玄宗主,自然也能发送给七玄的敌人,乃至百倍、千倍於此的无关之人,抵销这份线报的优势,甚至凭空衍出新的利害关系。
其次,讲究的用料,代表他在水路交通极是发达的通都大邑,拥有强而有力的情报据点,有自信取得如此特殊的材料,却不被顺藤摸瓜,令致老巢被人抄出——换言之,礼物本身就是展示实力的道具,给予七玄宗主甜头的同时,也狠狠搧了众人一记,以无比优雅、无比安静,却也无比沉重的势子。
看出这份恫吓之意的人,却无法将愤怒发泄在礼物上,只能安静接下这重重的一击,勉强维持表面的优雅。
这样的风格乍看相当地“鬼先生”,其中满怀的恶意简直如出一辙;再仔细一想,却觉两者极端不同。鬼先生喜欢大张旗鼓地动手,“大张旗鼓”才是他最偏爱的部分,而制作这本薄册、决定将它送交七玄之人,更在意打击的效果,毫不在乎能否被人看见。
可惜符赤锦没能想到这些。其幕后之人古灵精怪的程度,可能超过了以古灵精怪著称的符神君,再加上岁月与人生际遇的淬练,终於将女郎的机巧心计远远抛在后头,显现出火候上的云泥之别。
她翻开书页,稳稳地捧在双掌之中,夹紧肘臂,将那对肥硕绵软的巨大乳瓜挤於臂间,放松精神,任凭一缕若有似无的睡意钻入小脑袋瓜里,眼前的人形图说渐渐模糊起来……
青面神长居瓮里,“青鸟伏形大法”的神奇玄奥可使他感知外在的一切,甚至扭曲周遭之人的五感,却无法直接用以阅读——为了鉴别此书所录,他必须藉助符赤锦的双眼。
“行了,女徒。”
不知过了多久,符赤锦蓦地回神,脑海中响起大师父熟悉的语调。“此书非伪,确与妖刀有关。”
(您怎麼知道?
她强抑著发问的念头,一动念大师父或有可能察觉,现下却不是纠结此问的好时机。为防无意间泄漏心思,符赤锦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书册上,见首页刊头之上,印著大大的“寂灭刀”三字,其后三页的人形绘图贯串起来,的是一式大开大阖、气势雄浑的精妙刀招。
她看得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细读飞白处的心法诀窍,竟是教人如何激发火劲、以风助之,心头一震:“这是……离垢刀尸所用的武功!”
但又隐约觉得不对,似是在血河荡当晚之外、不知何时何地,曾见何人使过,只是未配上那柄会喷火焰的斧刀罢了。
刀法、内功皆非符赤锦所长,她平素无甚涉猎,只觉刀式精妙,风火心诀匪夷所思,然而看在其他人眼里,其震惊的程度,亦远远超过了符神君。鬼先生自不是傻子,图说所注,并非完整心诀,饶是如此,已令在场宗师级的众高手瞠目结舌,心痒难搔。
大殿中虽仍是一片寂静,无人开口说话,但怦怦作响的剧烈心跳始终回荡在耳畔,不知是旁人所发,抑或源於自己的胸口。漱玉节不欲教人看出心神悸动,用了偌大定力,反覆提醒自己“回去再看不妨”,依旧翻过了七八页才掩卷,交与身畔的薛百螣。
薛老神君不发一语,呼吸却微妙地一重,旋即变得比适才更轻细,明显是刻意压抑所致。与在意旁人窥视的漱玉节不同,他可是大大方方看至末页,还不时前翻参照,恐怕是不信漱玉节事后会依约同享,一次就要看得精熟,直到深深印入脑海为止。
“老神君……”
漱玉节强抑心头不满,低声细问。“以为如何?”
“令人大开眼界。”
薛百螣神思不属,答得稍嫌敷衍。以他的年岁,背诵的本领原比不上年轻人,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大声朗读,此际正是反覆默背、加强记忆的关键时刻。
“值不值得?”
漱玉节面上不动声色,似是无心而问。
“值得什麼?”
薛百螣颇受干扰,不禁蹙起稀疏灰眉。
“值不值得……”
漱玉节语声忽低,终於引得薛百螣抬起眸子,凝神欲听,这下无论原本背得什麼,都只能就此打住。“赞同七玄合并,共推盟主?”
这事本不该於此时此地讨论,就算要谈,殿中这麼多双耳朵,横竖也谈不出什麼结果。薛百螣江湖混老,精得猴儿也似,微一转念,便知她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冷哼一声,低道:“与虎谋皮,皮焉瘦哉?”
漱玉节不怕他明白,或许在她心里,恰恰便要他明白,赭皮薄册黑岛可与他白岛平分共享,犯不著偷,对他露骨的不满毫不回避,暗忖道:“原来你已打定了主意,要与我唱这个反调。无怪乎生吞活剥,担心再无入眼的机会。”
淡淡一笑,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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