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人头顶越过,轻轻巧巧落在桥中央,喝道:“你是何人?”
附近往来的路人、柳下打盹的摊贩等计七八名起身聚拢,将男子与少妇围在窄小的石桥上,显是妇人同党。
男子笑道:“回去同你们家十九娘说,胡彦之向她问好。但教你们金环谷在越浦一日,我担保你们没安生日子好过,不管干什么、去哪里,都能见着你胡大爷的金面。耿夫人,以你一位绝色佳人的犀利观点,我这样说有没有让你觉得很帅很有印象?”
“耿夫人”笑道:“只可惜有点美中不足。哪天胡大爷给人毒哑了,那就更完美啦。”
男子摇头道:“最毒妇人心哪。我那耿兄弟怎娶了这么个毒妇?”
少妇神色一黯,眉宇间浮露凝愁,但不过就是片刻,旋又恢复成那沁人的冷艳,抿嘴道:“金环谷十九娘,我不记得惹过这号对头。不过派出这些个丢人的货色,谅必不是什么体面的人物。你几时见过渔妇画眉的?”
最后一句却是对那妇人说。
那妇人悚然一惊,忍不住伸手抚眉,才知早已露出马脚,铁青着脸冷道:“符姑娘,对不住,我家主人请姑娘同我等走一趟金环谷。姑娘如若不从,我等只有得罪啦。”
这艳丽的白衣少妇便是符赤锦,而虬髯男子自是胡彦之胡大爷了。莲台战后耿照下落不明,符赤锦在莲觉寺住了大半个月,日夜守在掘坑边上,不论死活都想头一个见着他,苦撑之下,累得数度昏厥,被将军夫人唤人抬回驿馆,亲自照拂,因而掘坑炸毁当夜,侥幸躲过了一劫。
沈素云心疼这位得来不易的体己伴儿,坚持摒退仆佣,亦步亦趋地看顾她,唯恐她心伤“亡夫”一时想不开,做出殉情之类的傻事。如此一来,符赤锦便回不了枣花小院了,苏醒后略作思索,只得暂居朱雀航大宅。
朱雀航大宅的总管李绥甚是老练,对将军夫人说:耿夫人其实是越浦乌夫人的远房亲戚,莲觉寺战后典卫大人声威远扬,震动三川,越浦之中人人敬重,乌夫人遂把这座闲置的宅邸“借”给耿夫人,以为静养之用。
沈素云熟知越浦商人趋炎附势的嘴脸,她丈夫是抹油的铁棍光杆儿一根,等闲谁也攀不上;对掌管药材一行的乌氏来说,由符赤锦身上下工夫,指不定能藉着自己攀上镇东将军的门路,这般投资没一个浦商会放过,若然易地而处,怕沈素云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遂不再疑,陪符赤锦住进了大宅,直到这几日才又搬回驿馆,但仍天天往访不辍,非要见上一面、说几句话才安心。
符赤锦只能利用当中的空档返回枣花小院,不意今日在中途遇伏。
那妇人袖底一翻,亮出两柄寒霜霜的匕首,形制较寻常匕首略长,偏又不及短剑的长度,右手那柄较左手的又更长些,柄锷处似是一只展翼的鸟形,掐着华丽的金丝雕饰。
胡彦之一瞥四周,算上那名伪装渔妇的中年妇人,围上来的共有七人,六女一男,年纪极轻,起身行走之际才发现她们四肢修长,俱持同样的一对长匕,不觉微凛:“连形比翼,契阔在昔!你们……是‘分飞七落燕’!”
妇人傲然道:“胡大爷好见识,竟也听过我等的匪号。”
胡彦之神色凝肃,沉声道:“你们是翠十九娘请回来的,还是送出去的?”
妇人不想他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微微一怔,片刻才诡笑道:“胡大爷好问,可惜我不能答。”
一使眼色,那六人忽然停步,身子压低,摆出接战的架势。
符赤锦没听过什么“分飞七落燕”她出来透气,买些鱼鲜瓜果回枣花小院,随身没带兵刃,只能空手应敌,见胡彦之神色凝重,丝毫不敢大意。况且以二敌七本就讨不了好,背门与胡彦之相贴,低道:“这些女子武功很高么?我瞧着不像啊。”
“当时耿照武功也不高,你怎逮不住我们仨?”
胡彦之没好气道:“‘分飞七落燕’于央土买命榜上大有名气,她们最厉害的,是能杀武功极高之人。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将出来,千万别留手,万一形势不好,本大爷肯定脚底抹油,决计是不救你的。”
符赤锦“噗哧”一声,眸里却无笑意,淡然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这儿。我还等着见他一面。”
蓦听妇人一声厉叱:“杀!”
一阵大风刮过桥面,符赤锦顿觉前后左右似有风刀掠过,几欲带转身子,“嚓嚓”几声轻响,左上臂传来一阵极薄极锐的疼痛,温湿的液感蜿蜒淌下,划破袖管的那一刀几乎肉眼难辨,入肉却深,差不到一寸便要伤到臂后手筋,自己竟连对方是如何下的手都没瞧见。
(好快……好惊人的速度!
“怎样?是不是名不虚传?”
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笑,符赤锦却听见极细微的“滴答”响,低头一瞧,脚边落着点点殷红,胡彦之显不只伤到一处,伤势或数量都在她之上。——这些人是怎么办到的?
符赤锦微眯杏眼,发现除妇人以外,视界里的三人全换了面孔,方才她记得是三名艳若桃李的女郎,此际却是二女一男,年纪均不超过二十,突然会意:“她们使的,是‘一刀斩’!”
“好眼力!也不枉我替你挡了一刀。”
胡彦之笑道:“出鞘伤敌,一刀取命,正是‘一刀之斩’的精华。她们速度极快,冲过我们身畔的瞬间才出刀,而且两两一组,你的手眼身子本能地要闪其中一个,另一个便由反方向下手,因此每回交换位置必能伤敌,猎物最后只能被放干鲜血,乖乖闭目待死。”
“或被某一刀割断咽喉,登时了帐。”
符赤锦笑道:“你怎知她们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多砍你一下?”
胡彦之大笑。“这也是大有可能。都说‘擒贼先擒王’了,当然得挑棘手的先干掉——”
“杀!”
妇人一声断喝,六燕飒然飙过,两人身上又多添三道伤口。符赤锦本能避开卷向双腿的刀风,以免失去行动能力,因此仍是左上臂被拉了道口子,较前度略浅,却更接近手筋。
金环谷派这组人马来狙击她,完全是精心设计过的结果。她的功夫本就不以快著称,而“血牵机”的施展,更需要若干程度的紧贴与滞留,像这般分光化影般的和身一刀飞斩,快得连眼睛都几乎看不见,一沾即走,如何运劲操纵她们?若非胡彦之横里杀出,今日这个跟斗她是栽定了。
(金环谷、金环谷……这个毫无印象的名字,何以要费尽心思来擒我?
“小心……”
突然间,胡彦之急切的叫声将她拉回现实。“……来啦!”
六道惊人的风压交错而过,彼此虽有先后之别,却不足以让符赤锦的身体做出反应。她本能抱住受创的左臂,这回激灵灵的疼痛来自右侧腰际,她几可想像锁定左臂的那人发现她试图闪避后、她身后的另一人无声出刀的模样,不禁恨得牙痒痒的,忽想起众所周知的“一刀斩”罩门。
一旦出手,直到再度恢复拔刀姿态之前,施展者都无法再行攻击或防御!也就是说——(把握机会……就是现在!
符赤锦不顾腰臂间的痛楚,凭藉着先前的记忆,点足扑向离她最近的一头“燕子”只消打倒一人,就能瘫痪一条“一刀斩”的杀人动线……
“等……等一下!回来!”
身后胡彦之大叫,带着前所未见的仓皇懊恼,随即六道风压再度以她为中心,呼啸着压碾穿行而过!
符赤锦只觉自己活像被剥壳的鱼虾,在狂风中软弱得难以反抗,两道比前度更深、更热辣的剧痛划过背门以及右大腿,同时响起一串激越的金铁铿击,睁眼赫见胡彦之双手断剑拄地,胸膛、腰侧俱都裂开凄厉的血创,最严重的一道伤在左侧大腿,剥夺了站立的能力,只能拄剑半跪,勉强维持不倒。
“还……还活着么?”
他的声音在风咆中被揉压碾碎,符赤锦觉得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四分五裂,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形状。
但她还没死。
“分飞七落燕”的六燕斩本就是六个人,分持十二柄匕首,每条攻击线上均有两个端点,于交错的刹那间连斩四记,其中有三刀可以是虚招,封死敌人的退路,使其露出空门。只消逼出破绽,一刀砍实了,便是一次实打实的有效攻击。
符赤锦于攻击结束瞬间的判断是正确的。毁去任一点便能瘫痪一条线,可惜她忘了“分飞七落燕”有七个人。
负责指挥的中年妇人在她一动之际,便看穿了企图,即刻下了围杀的暗号。
除符赤锦锁定的目标与她相距太近,不及完成一次攻击、只能迳行走位之外,其余五人立时返身,同时为弥补回气不及、力量稍弱的缺陷,双刃齐出;如非胡彦之以双剑并身子挡下了绝大部分的攻势,手无寸铁的符赤锦怕已被砍得血肉模糊,成了一团血人。
“你现在知道……她们的伪装为什么这么烂了吧?”
胡彦之居然还笑得出来。
“这帮娘儿们是狙杀组的,不是刺探组。”
符赤锦也笑起来。
“她们真要狙杀,我都能死两遍啦。”
她沾着血珠的雪白面庞一笑,艳得令人怵目惊心。“派狙杀组对上不能杀的对象,顶上的人莫非是猪么?”
“是不是猪我就不敢肯定。”
胡彦之搓搓下巴,忽“噗”的一声失笑,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往胸前一比,划了个幅度惊人的夸张半弧。“不过她这儿老是塞着两头小白猪,那是有的……哎唷!”
趴在地上的符赤锦不知怎么弄的,狠狠踢了他一脚,笑吟吟道:“我们就喜欢带猪上街,胡大爷有意见么?”
胡大爷怎敢有意见?他巴不得世上女子全带俩小白猪,还经常让牠们出来透透气;有意见的是“分飞七落燕”尤其是领头的“燕首”夕红飞。她们本是直属秘阁翠氏的暗杀部队,为增加历练,同时替主人打探仇家的下落,才以杀手的身份行走江湖,不意却闯出了偌大名头,成为十九娘手里的财源之一。
“分飞七落燕”的江湖评价颇为微妙:伪装潜伏、一击中的,有许多比她们干得更出色的,于买命榜的排名却有所不及,盖因七燕的合击之术,可以精确击杀武功远高于她们的对手,最适合用来对付自恃甚高、功夫极硬的一流高手——这种人往往不是寻常杀手能对付的。
此番被急急召回金环谷,原以为有什么大用,岂料却被派到这念阿桥上蹲点放哨,与其他门人浑无二致,夕红飞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舒坦的。因此一见猎物送上门来,便亟欲回报上司,以取得狙杀令建功。
若有血牌在手,这对活宝早已是死人了——夕红飞咬紧银牙,捏得玉指格格作响。“分飞七落燕”自出道以来,还未受过这般言语奚落,这一男一女纵使形容狼狈,已是半死之人,非但未出言讨饶,反倒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来,令她暗下决心,就算要带活口回去覆命,也要再拿掉他们半条命,瞧他们还笑得出来!
她高举的右手五指飞快做了个手势,六名雏燕眼神一凛,杀气更浓,悄悄亮出燕匕的翼形尖锷;若有日头,该能在斧形的翼缘映出狰狞的钢色。七燕的长匕不仅双刃开锋,连翼锷两侧也是利器,在接近猎物的瞬间,一人等若有八处锐锋接敌,两名燕雏交错后,最多能在对手身上留下十六处伤口;六人齐齐掠过,那也同千刀万剐相差不远了。
夕红飞的武艺绝不能算高,她一手训练的燕雏们更不消说,她们倚仗的是脱胎自狐异门轻功的绝顶身法,摒除一切枝节,专注于直线上的瞬间加速,以达到掠影分光之境。这些“燕雏”十六岁就能上阵,无论多么优秀,最多也只能用到廿三;过了这个巅峰,速度便再也不能继续维持,必须汰旧换新。
这是向青春借来的力量,足以斩开最老练、最沉凝的武者。光阴不易,衰老则腐,本就是天地间不可违抗的至理。大道之前,谁不辟易!
“杀!”
尖亢的命令贯穿风咆,成环状分散的六名燕雏倏地消失形影,以绝难想像的极速冲向目标,岂料这一次,却以令她难以想像的结果收场——率先掠过胡彦之身畔的一组人身形倏滞,原来他以断剑绞入燕匕的翼形锷刃之间,卡死了那两名年轻女郎的行动,挟着二人一个转身,荡开了紧接而来的第二组人!
燕匕周身开锋,本就是极难使的险兵,四人进退失据,跌撞间伤人自伤,纷纷倒地。其中一柄燕匕插进老胡左胁,堪堪被他以腋臂夹住,一拳将持匕的狠辣少年轰飞,忍痛拔出,点足迳取夕红飞!
另一厢,掠向符赤锦的两人忽然踉跄倒地,符赤锦松手滚了开来,以免被奇锐的燕匕所伤,却是她趁仆地之际,悄悄取出藏在腰带里的“天雷涎”这枚黄豆大小的透明胶弦乃漱玉节所赠,一直被她收在贴身香囊里,不意今日派上用场。
被绊倒的两名雌燕雏中,一人被自身的疾冲之力拉脱了踝关,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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