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讲什么情面!」
「噤声!」
罗烨被他一说,反倒冷静下来,知此际不宜激起民忿,转头对岭上老人道:「李翁,这车上之粮,都是从本营的库房中解来,我等也是驻扎外地,手边余粮不多,非是有意苛待。能不能请李翁族中诸位先行往西边去,其他人在此稍候,待我面禀我家典卫大人后,再请他为诸位张罗。」
老人似是犹豫起来,身畔的青年却厉声道:「你装什么好人!聚集在此之人,谁不是被你们铁骑队的逼得走投无路?若非在籾盆岭喘口气、歇歇腿儿,指不定现下还在荒野中忍饥受寒,踽踽而行。若非是大伙儿聚集起来,壮大了声势,你们当官的能这般好声好气说话?」
流民们不由得大声附和。
青年说得激昂,挟着老人振臂道:「诸位!休忘了今晨这一帮东蕃来时,何其嚣张跋扈!教咱们拆穿了粮车上的手脚,说理不过,便挺枪放箭伤人性命!这些都是慕容柔的走狗,是酷吏之鹰犬,正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慕容柔早有不臣之心,否则央土、东海,俱是王土,皇上的子民岂有来不得的道理!」
「说得对!」
「东郭公子有理!」
能逃到东海境内、深入三川的,很多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不乏在家乡时做点小生意、甚至读过几天私塾之人,听青年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群情激愤,益发沸腾。
罗烨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洗旧了的青袍儒服,束发高冠,中央还镶了块盈润的小小方玉,腰悬长剑、肩负行囊,尽管面上难掩风尘仆仆之色,却半点也不像来自央土的流民,暗忖:「此人煽动群众,必有图谋!须拿下交与大人发落。」
欲揭破其用心,扬声大喝道:「你非央土之民,凭什么替他们发声?你谤议朝政、污蔑将军,所图不过是鼓动来自央土的无知百姓,起身对抗朝廷,自己却躲在百姓的后头,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可曾为这些央土流民,做过一丁半点?」
谁知流民却不领他的情,反倒大声鼓噪起来:「兀那狗官!东郭公子为咱们尽心尽力,照管衣食温饱,岂是你们这帮蛮横东蕃可比!」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纷纷拾起石块泥巴朝罗烨掷来!
幸而双方相距甚远,土石落地离罗烨驻马处犹有一段,只惊得马匹不住跺蹄,原地进进退退打起转儿来。
巡检营的队副贺新见情况不妙,下令:「解弓扣弦!」
箭矢一搭、遥指天际,叫道:「罗头儿,快回来!那帮暴民要乱啦!」
罗烨扯紧缰绳,口中「吁吁」有声安抚坐骑,回见下属俱都解弓搭箭,唯恐闹出人命来,急急喝阻:「全都放下!典卫大人有令,不许伤害百姓!」
却听岭上青年笑道:「好一头假惺惺的鹰犬!诸位乡亲且停手,莫给这帮爪牙落了口实,以此欺压百姓……」
罗烨心头正松口气,青年却长声大笑:「为免你说我鼓动百姓、居心叵测,我只好亲自动手,来个「擒贼先擒王」啦!」
最末一字方落,笑声已挟着凛冽劲风,扑至罗烨身后!
(好快!
罗烨以镶钉臂鞲遮护头脸,只来得及回身一架,旋被青年撞下马来!谷城铁骑队所披的铁甲,乃是在棉絮衬里的袄上缝缀铁片,连同头盔、披膊、膝裙,一领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防护力固然绝佳,然而一旦下马,却显得无比笨重。押粮队一什被流民逼落马来,也只能躲在防御工事之后苦守待援,正是因为盔甲太过沉重,难以步战突围的缘故。
那儒服青年见他坠落地面,步法变幻,竟杂着骏马乱蹄,于间不容发之际不断出腿,踩得罗烨满地打滚,不只模样狼狈,更是险象环生。岭上流民见状,无不鼓掌叫好:「东郭公子好武艺!」
对罗烨指指点点,笑骂频仍。
铁骑队众人弯弓搭箭,却怕误射罗头儿,何况那儒服青年身形飘闪,始终被绕圈乱踏的马匹遮去大半,根本无法接近或瞄准,要想先射死罗头儿的爱马,休说谁也没那个胆量,就怕马儿「砰!」
一声中箭侧倒,头一个便将罗烨压成肉泥。
一时间,两百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无人能为头领解围。
然而青年的着急与烦躁,毫不逊于束手无策的巡检营众铁骑。
他倚仗惊人的轻身功夫,一眨眼间冲过十丈的距离,猛将罗烨撞下马来,看似鲁莽,实则经过精密计算。不止对谷城铁骑的气力、训练、武艺质素有深刻的了解,连铁甲的份量都估量到以「两」为单位,满拟能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岂料这名生得一张娃娃面孔、瘦削青白的少年军蕃,竟能顶着四五十斤重的铁甲满地打滚,不惟四只乱蹄踏不中,他平生最得意的一门「沧浪腿法」也悉数落空,要说是运气,这厮未免太好运了些。
青年本想拔剑将他钉在地上,才发现自己已失却出手的余裕。罗烨打滚的速度未曾放慢,犹能伸手去解铠甲系带;青年的腿势若缓,怕他立时一跃起身,只得拼了命加紧攻击,主客已在不知不觉间易位。
片刻「铿」的一响,罗烨扯断系带,两片裙甲落地,双腿一个扫堂回旋,蹴得缀铁裙片接连飞起,如风中丝绢,轻飘飘地卷向青年!青年精于铸造,眼力尤佳,知这两块缀满方形铁片、镶钉无数的裙甲少则十斤,要一腿踢飞如旋叶,余势所及飘冉而升,怕没有几百斤的腿力!心下骇然:「走眼!料不到谷城军中,竟有这般拳腿行家!」
着地一滚,堪避过旋甲断头之厄。罗烨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嘶啦——」
两声长长裂帛脆响,将双肩披膊扯落,铁甲再去十斤,跨步飞进,挥掌攻向青年!
青年起身按剑,掌风已至面门,连忙踮步飞退,令敌势自老。
罗烨左掌落空,靴底踏地的同时,右拳倏如弹子般直捣而出!青年避无可避,双掌往胸前圈拦,「砰!」
拳掌相交,他登登登连退三步,借机退出拳掌可及的范围;正欲反手拔剑,罗烨摘下头盔一抡,打得他双脚离地,侧向飞出一丈有余,跌落时连滚几圈抱腹呕血,熟虾般弓腰不起,忍痛咬牙道:「这是……翼爪无敌门的武功!你是「一生自猎」的徒弟,还是「万里寒空」的传人?」
蓦地露出一脸阴鹜狠笑,故作恍然:「哎呀!差点忘啦。不管你是黑鹰或白鹰,都是武林公敌!」
罗烨扔去头盔,青白的痩脸上毫无表情,腮帮子咬得棱峭分明,右颊的长疤殷红如血,如赤蜈蚣般隐隐跳动。他只有在极端愤怒时,这道破了相的疤痕才又仿佛回到初伤,透着血芒,鼓胀欲裂。
「怎么我却不甚意外,在此煽动流民、意图造反之人,使的是青锋照嫡传的「不动心掌」!」
少年的脸庞依旧冰冷如石雕,不带一丝起伏,衬与金铁交击般的冷冽喉音,益发令青年胆寒起来。
他一手撑地,不敢移开目光弯腰起身,「锵!」
一声擎出长剑,遥指着步步逼近的少年,坐着不住挪退,强笑道:「你既知我来历,还不快逃命去?黑鹰白鹰恶贯满盈,俱已伏诛,他们的传人躲到了军队里隐姓埋名,如能弃恶从善,料想家师也不会赶尽杀绝……」
突然扬声大叫:「你杀我好了!东郭纵使粉身碎骨,也不教你欺压良民!」
奋力拄剑挣起,下盘却无比虚浮,踉跄倒退几步,仰天倒入一流民怀中。罗烨回神,发现不知不觉间竟越过警戒线,四周俱是神色不善的青壮流民,众人目中敌忾甚深,渐渐围了上来。
人群中忽闻一声喊:「……杀了东蕃!」
虽刻意捏尖嗓音,罗烨也能辨出是那复姓东郭的青锋照弟子所发,但附近的央土流民哪还管得了这些,临界沸腾的敌意与愤怒就像突然找到了出口,不由分说便冲了过来,场面登时失控!
(可恶!我怎地……怎地如此大意!
孤身陷入险境的罗烨并不惧怕,他并没有立刻转身往鐡骑队的冲锋线奔去,一来是身着铁甲跑不快,二来是这个动作将刺激流民加倍追赶过来,犹如猎犬逐兔,乃是野兽的本能,非智性所能遏抑。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疯狂流民,罗烨稳稳倒退,将欺入三尺内的人一一摔出,每一出手必撞飞数人,不管是自行冲撞上来,抑或被后排同伴挤得踉跄,无分彼此,一律被他用重手法投、绊、摔、跌,以身前三尺的半圆为界,扑簌簌地倒成了一片。铁骑队众人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或冲锋,正自焦急,见得罗头儿拳脚功夫如此惊人,不由得响起一片彩声。
「罗头儿,打得好!」
「他娘的,好在老子没得罪过头儿!」
「摔死这帮贼厮鸟!」
罗烨的战术充分发挥了效果。
没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士气在前列接连受挫的情况下飞快消褪,倒地不起的同伴成了难以跨越的障碍;虽然扑倒踣地难免受伤,但与刀剑金创的怵目惊心比起来,也远不易激发拼命的兽性与血气。
眼看混乱逐渐平息,罗烨将退至原地,忽见青锋照弟子东郭御柳持剑返回岭上,经过押粮队据守的工事时甩手一掷,一点金光没入土石缝间,随即一声惨叫,血泊自石垒下无声漫出。
章成悲愤而起,嘶吼道:「贼厮鸟,放箭杀俺弟兄!」
飕飕飕连出三箭。土垒前方人墙层叠,毋须瞄准,三人应声倒地,俱是背后中箭。
「章……住手!」
罗烨双目圆眦,已然阻之不及,原本缓慢退散的流民顿时炸了锅,哭叫、怒吼、痛骂……混作一团,位于人墙前列的罗烨首当其冲,数十人咆哮涌上,要将他撕成碎片!
罗烨连摔带投、膝顶肘撞,却挡不住疯狂收拢的人团,转瞬间便无退路;为守住圈子不让突破,拳脚上再不能留力,骨碎惨嚎之声此起彼落,益发激起流民狂气,前仆后继而来。
另一厢章成又射倒几人,发狂的流民却像蚂蚁般涌上土垒,押粮队的弟兄拔刀砍倒了几波,终究被人流推倒,工事内惨叫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死的是哪边的人,鲜血不住自底下汩汩如潮,堪称是人间炼狱。
巡检营失了指挥,贺新身为队副,众人只能望着他。罗头儿的身影俺没在黑压压的暴民间再看不见,贺新把心一横,掖着枪尖长杆,大喊:「弟兄们!准备冲锋,把罗头儿救出来!」
铁骑队众被喊回了神,散成一列。忽听一声虎吼:「且慢!」
吼声震地而来,宛若土龙翻身,头一个「且」字尚在半里外,「慢」字脱口而出时,轰响已自脚下呼啸而过!震得众人气血一晃,几乎滚下马鞍;骏马前脚跪地,片刻才摇头晃脑挣起。
来人冲进流民堆里,所经处人群四散瘫倒,宛若刈草,软绵绵倒地的人连声音都没发出一点,也不见流血折臂之类,就只是倒地微微抽搐,再也动弹不得。
罗烨正闷着头挥拳蹬腿,脑袋缩在肩臂之间,已不知全身上下受了多少伤,连疼痛也都麻木,只凭着不屈的意志苦苦支撑,蓦地周身压力一空,眼前忽亮,见身畔流民倒了一地,一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没事,辛苦你啦。」
罗烨摇了摇脑袋回过神,失声叫道:「典卫大人!」
来的正是耿照。
他驱马一路狂奔,跑得马儿口吐白沫折腿扑倒,索性施展轻功继续赶路,总算在紧要关头赶到籾盆岭。为防铁骑队冲锋杀人,使情况更加不可收拾,他提运十成功力一吼,吼得人马俱酥,及时阻止了一场血劫。
流民人数众多,点穴什么的根本来不及,耿照灵机一动,直接运起碧火神功,抓到人就是一震;涌上来的人多了,照面运劲一吼,这些央土百姓身无武功,哪里挡得住碧火功之威?个个被震得头晕眼花,仆地抽搐。
耿照解了罗烨之围,一拍他肩膊,内劲透体而过。
「怎么?有没受伤?」
罗烨精神大振,提劲运转一周,通体舒泰,不觉心惊:「好……好厉害的修为!世上真有这样的功夫?」
望着耿照的神情不由多了几分敬意,低道:「没事。误了大人的差使,请大人降责。」
耿照随手撂倒几人,摇头道:「如非是你,死伤更惨。你做得够好啦。」
回头一望:「快去收拾下队伍,莫让他们对百姓出手。」
罗烨对耿照的武功甚是服气,点头:「大人请小心。村中有人挟持长老,煽动流民,才成这般局面。」
耿照笑道:「我理会得。」
言谈间双足不动,手臂却无片刻停歇,竟无人能欺入一臂之内,仿佛变戏法似的,但凡被那双手掌碰着,没有人不倒地的。
人对未知之物最为恐惧。前进之势一旦受阻,疯狂的流民忽然清醒,开始害怕起这少年的怪异能力来,悄悄放慢了脚步,甚至往两旁散开,免得被推挤到了少年身前。
耿照自己也觉奇异。
浑厚的内家真气固然好用,各门各派的武技里却决计没有这般用法。原因无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