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在领主的众名随从中,久那避免引入侧目,端坐在最后方,此时正凝神陷入沉思。
(为何不是影矢,而是野火……?)
直到前一刻,行动全在久那的算计中。
众目睽睽下,小春丸高呼报仇,举刀朝盛惟冲去,在场的护卫武士只需照计划顺利斩杀小春丸,那就万无一失了。
(野火为何突然出现?)
万一护卫武士失手,化身大朗的影矢的确会佯装制止,乘机杀死小春丸,可是,久那不曾命令野火介入。
(为何野火称盛惟大人是主人……?)
野火被春望斩伤原形毕露,那瞬间起,局势全盘逆转。
久那揪紧了眉心。
大公下令平息混乱的声音响起,还听见有人向春望转告小春丸伤势不严重,所幸并无大碍。
不久,大公了亮的语声响彻整间厅内。
“……众卿自肃,本公在此宣告春望与盛惟同受惩处,自此接受禁足之罚。”
久那聆听大公宣告,依然不断思索。
然而,他在无意间瞥向野火消失的白砂地。恰好看见有个陌生少女,追随野火消失在“间界”。
久那静静移回视线,目中宿着冷光。
*
遭禁足惩处的春望和小春丸独处一室,被拘禁在城内深处的厅房中。
小春丸被化身大朗的野火斩伤。然而伤势轻微,性命并无大碍,只是疼痛濉以忍受,卧床的他面色铁青,竭力忍住呻吟。
“药汤很快生效,再忍耐一下。”
春望说道,伸手放在儿子大汗淋漓的额头上。
小春丸微睁开眼,望着父亲……这还是父亲初次如此对待自己,那干涩的手好温暖,少年心头涌起无限感伤。
谋刺汤来盛惟失败,梦魇无法清醒。也就是说小夜所言属实,这并非一场梦。
“……我,彻头彻尾……给敌人玩弄了。”
小春丸断断续续低喃着。
“那果然不是‘守护神’,而是咒虫的声音……明明说只要履行承诺,魔咒就会破解,永远不必再回森荫邸,因此我才……”
春望轻抚儿子的前额。
“别说,没事了。”
小春丸在狂怒下激颤不已,想到自己渴切的愿望竟然遭人利用,实在可恨、好可恨。揪紧被角,牙关喀喀直响,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春望听着哭声,闭上双眼。
对于愚弄吾儿之心的盛惟,春望从未感到如此激愤,紧闭的眼中甚至布满煞红。
然而当少年宣泄愤怒的哭嚎转为细啜时,在春望心中,开始缓缓浮现另一种想法。
为何自己等人非要如此愤怒、悲哀、痛苦不可?
这种日子要持续到几时……?
忆起年轻时曾对野心勃勃的父亲充满怨恨,春望颤身倒抽一口凉气。
——都怪父亲大人野心太强,受报应的为何是我……和我珍重的人?
春望心中浮现昔日高嚷时,轻握他手的花乃容颜。
——怨恨不会让时光倒流,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今后……。
(……改变今后?)
春望思忖着——再争斗下去,小春丸将会步上后尘。
他举目凝视着幼儿般抽泣的儿子。
日影西倾时,春望父子被带往大公面前。
厅房尚称宽敞,只不过三面板门围堵,加上护卫武士戒备森严,令人感到窒闷不堪。
盛惟和两名儿子已在此伏身等候,春望父子则与他们并列候命。
大公踏入厅内,垂眼望着俯伏的五人,缓缓在上位落坐。
“免礼。”
大公沉声说道。
春望仰起脸,看见大公眼中冷泛寒光。
领国恐将不保了。春望霎时暗忖,这正是杀一儆百的良机,只要领国间继续丑恶地诅咒争斗,就会有如此下场。
大公缓缓开口:“在主公面前动刀私斗,是何等滔天大罪,你们该心里有数。”
那语气平静,不带丝毫感情。
“此乃足以没收领地的重罪……不过,本公念你们至今尽忠为主的份上,决定不予没收。”
春望心中如释重负。
大公严厉说道:“有路春望与其一族,以及汤来盛惟与其一族,本公宣告你们接受留置之罚。下次战役,两族皆不许获得武功封赏,唯有提供兵粮于本公。”
汤来盛惟一惊仰起脸。
所谓“留置”,可说是身为威余武士的奇耻大辱,其他领主在沙场建立功勋、荣获褒赏时,自己只能留驻领地,更何况,还必须为战役提供兵粮费用。这皆是毫无名誉、报酬,纯粹是出资而已。
(……这就是大公的为人。)
春望心中暗忖着,没收有路和汤来的领地,将痛失两族的忠诚。与其如此,宁可在严惩之际,不忘安个无损己利的罪名。
“请恕微臣斗胆。”
汤来盛惟双颊抖颤地说:“此次事件是由小春丸发狂想谋刺微臣而起,我族何需同受责罚?”
大公目中精光乍闪。
“给我住嘴,盛惟!”
如雷轰顶的一声怒喝。
“你是欺本公不知情?那只灵狐临终说的话,你当本公置若罔闻?”
盛惟微一缩面孔,大公声音略沉,唾弃似地说:“你希望本公将故作不知的事讲出来吗,盛惟?本公的忍耐已达极限,你们之间的仇恨若不再只是小阋斗……那么,我自有方法铲除仇恨!”
意思就是指剥夺领地,灭绝两族——大公话中隐含强烈威胁。盛惟伏下脸孔,他面无人色,遏止不住激忿而浑身发抖。大公看在眼里,终于缓缓摇头说:“你们之间的仇恨,恐怕难以消弭哪……既然如此,唯有出此一策。本公观察至今,显然是汤来族的术士法力更为高强,这种力量不均的局面,就由本公稍作调整吧。这就命汤来盛惟的次子助惟,成为有路春望的养子。”
汤来盛惟的面孔扭曲,犹如挨一巴掌。
大公的意思,就是让盛惟的次男成为人质。如今小春丸保住性命,助惟若成为春望的养子,在小春丸生命受威胁时,助惟也难逃一死,助惟必须成为这个咒缚的挡箭牌,就此度过一生。
盛惟感觉在旁恭谨候命、年仅十三岁的助惟身躯微微一颤。
小春丸也不禁望向身旁的少年。只见助惟在晴天霹雳下神情狼狈,面孔显得紧绷而铁青。助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嘴唇则颤抖不止。
这是小春丸初遇助惟,只感觉对方相当稚嫩,并没有因他是仇敌之子而感到嫌恶,因此没有幸灾乐祸之意。
小春丸心中唯有怜悯,这孩子将与自己同样奉命过着幽禁生活。
春望轻轻转头,看着端坐在旁的儿子,又看着肋惟。
就在注视两个面容尚带青涩的少年时,他感觉某种念头迅速回归心底。
“……请恕微臣大胆。”
春望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还有一个方法,可根绝两族间的仇恨……”
五狐笛
发现灵狐瘫倒在大树下的微暗草丛里时,小夜忘记“间界”的窒息感,连忙朝它跑去。
“野火……!”
正想轻触它,野火微张开眼,颤抖身体想变成人貌。
“别这样,野火!”
小夜慌忙轻摸它的背脊阻止,如此虚弱还想变身,只会让伤势更恶化。
尽管如此,野火仍希望变成少年,想以人姿出现在小夜面前,想以同类的外貌……然而,它已精疲力竭。
坐在树根上的小夜,轻轻地将野火抱起来。它的温血渗入衣裳,少女不禁悲从中来。
——别哭,小夜……小春丸已经没事了。
感应到野火的意念,小夜吃了一惊。
——我下手很轻。小春丸很可怜,但不得不如此。
小夜注视那双微睁的金眼瞳,方才了解野火用心良苦。
“……你救了小春丸。”
当时野火若没在场,小春丸势必死在那名武士刀下。
野火为了救他而奋不顾身……特意承受春望一刀,目的就是想揭发谁是祸首,揭露操控魔使的咒术。
小夜脸庞贴着野火,泪水不断地、不断地滑下面颊。
“谢谢你……”
实在痛心不已,不曾察觉野火的心意、没有即时拦阻他行动,小夜感到愧疚万分。小春丸的性命固然重要,但不该因此牺牲野火,自己怎能让如此残酷的悲剧发生呢……?
——别哭,小夜。
野火的意念又传来。
——反正我不久于世,心愿也达成了。
那意念出奇的明朗。
——魔主一定吓坏了……真愉快啊。
野火在笑……!小夜大吃一惊,野火传来的意念宛如晨晖晴爽。
清泪珠涟而落,小夜唇端泛起一丝微笑。
喜欢野火的情愫,渗入心房扩散而开。我喜欢野火,真的好喜欢……
在“间界”那置身海底的窒息感,如今也不以为意了。
我能做什么?有什么方法可以救野火?就像修补“暗户”一样,我能治愈野火的伤势吗?
小夜将手轻搁在它的伤口上,闭起眼睛。她祈求自己的生命透过手掌,渗入野火体内。
或许不得要领,再虔诚的心意,也无法传给野火。
小夜将野火抱在怀里,拚命祈祷着。
(神啊……在“间界”和底界的众位神明,请救救野火,只要能救它,我愿意作任何牺牲。)
不管如何祈祷,连一片林叶、一片草叶皆无动于衷,神明不曾现身。
不知经过多久,忽然远方传来喀沙、喀沙的脚步声。
小夜惊讶地抬头,望见从森林深处走来一个诡异身影,从头至脚紧裹一袭衣,面孔涂满乾泥。
一时之间,小夜以为神明听到祈祷而现身。就在望见伴随在旁的另一个身影时,她顿时明白将要面对何许人物。
“主人,野火在这里。”
玉绪轻喃道,她奉命嗅出野火的所在处,带魔主来到此地。
一股浓香扑漫而来,恐怕是薰染在衣上,强烈到连嗅觉敏锐如灵狐,也无从分辨主人气味。
“……是你达成任务啊,野火。”
魔主的声音,比小夜想像更柔和;然而听见这声音,原本已无力睁眼的野火,微微倒竖起后颈鬃毛。
小夜保护野火似地抱紧它,瞪视着魔主。泥面的窟窿中目光一闪,魔主的视线投向小夜。
“不过多亏有你,我才能遇到这女孩。就这点,该夸奖你。”
魔主走近小夜,在面前站定,垂眼紧盯着她。
“没错,你就是花乃的女儿……没想到还活着。”
小夜蹙眉回望那双淡眼瞳,魔主眨也不眨,说:“我们是远亲,你可知道?”
小夜大惊失色,微一退缩。
“看来你不知情。这也难怪,你母亲死时你还年幼,她不可能将一族的事告诉女儿。”
魔主环视着“间界”,语调沉稳地说:“我族乃是祭祀神明的祭司,据传自太古以来就祭祀在‘间界’幽底的神明,藉由舞蹈祈求神明喜悦,并向大地祝祷,这就是我族的任务。当时祖先驱使‘间界’的灵兽,将它们视为人神之间的传使。”
他将视线栘回小夜。
“然而时移世异,在国势增强下,我们的任务随情势转变。安身之处接二连三成为各国领土管辖,族人四散他方,各自为主公效力。”
魔主淡淡说:“我们天生拥有强大灵力,不知何故,却鲜少有后代。利用魔使咒杀他人后,与子孙的缘分更浅。”
那语气,含着一丝苦笑之意。
“你可以从我的眼睛看出端倪吧,每次运用灵气,眼瞳就变得更淡。”
小夜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当术士?”
“此外别无生途啊。”
意外的答覆,让小夜惊讶无比。
“真的吗?”
“没错,当术士是唯一生路。”
魔主笑起来。
“我膝下无子,盛惟自幼由我随侍,因此视他如胞弟。我的任务,就是助他达成心愿,一生顺遂无憾。像我这样施法护身,目的正是为此。让天赋力量充分发挥,替盛惟完成心愿。”
好远……小夜思忖着,此人的心,好遥远。
身为即将灭绝的一族后裔,连对他自己,都能含笑远观的那抹冷薄、无衷……
魔主蓦地凑近面孔。
“你想活命?”
声音不带丝毫人的感情。
“对我来说,你是眼中钉,非除之而后快。不过,看在是我族仅存的后裔份上,杀了未免可惜。”
一副估量货色的语气。
“想活命吗?那么,自己拔一根头发吹口气,再交给我。”
鼓动愈来愈激烈,少女明白只要拒绝就会当场毙命。
——小夜,别给他……否则你的性命将被他掌控,就像我一样,变得身不由己。
野火在昏眩中抬头,龇牙朝主人发出低吼。
魔主一骇,退到它无法攻击的地方。
“……你还没死?”
话说完,魔主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圆珠状的东西,骨碌碌转在手中,然后望着小夜。
“这就是狐笛,交出头发,我就传你技法。将灵狐生命吸入发中,然后恣意操控魔使……只要传授于你,太古以来延续至今的我族技法,日后就可传承下去,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一桩?”
魔主说着,紧紧捏握狐笛。
“你敢拒绝,我就捏碎它,杀死你。反正,野火死期已近……”
此时,一个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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