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离去。
让小夜温暖抱在怀里,小狐野火感觉好舒服,迷迷糊糊闭着眼。
小夜的手好暖和,这股暖意徐徐地、徐徐地渗透体内,消融冷冽的痛楚。
这是什么缘故?——它的心头,涌起了惆怅。
以前也曾被人这样抱过,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已然淡忘的记忆,从幽暗渊底忽而浮现,让它感到困惑。
究竟是何时的记忆?自懂事以来,从来没有人对它表示关怀。野火心中残留的最初记忆,是某人伸出大掌抓住它后颈拎起来的感觉。
——可怜哪,这是你今生注定的命运。
耳里残留的语声,是魔主的沉厚嗓音,还有一股刺鼻的薰香味。
从那刻起,它一心只为当“魔使”而活。像现在这样让人抱在怀里,应该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才对……
小夜不怕走黑漆漆的山路。
因为有团温软物体从腹部延到胸口暖烘着她,散发出阳光下晒乾草的清香。
这是小狐的“意念”。小夜感到柔煦的阳光点亮在心田。
正当此时,小夜脑海响起尖锐的笛声,四周景象开始摇晃,接着耳鸣发作。
蓦然间,小狐传来的温暖啪地被吹熄,消失了。它没有纵身跃下,而是一缕烟地消逸无踪了。
小夜怔了半晌,凝视着余温犹存的臂弯。
二竹灯畔
满月的皎光照亮芒野;风儿拂过时,芒穗泛起银波摆荡。
这片芒野,小夜即使没点灯也能设法穿越,然而进入森林后,月光隐没处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小夜蹲下身,取出粗竹筒和细竹放在地上。这些都是瞒着奶奶带出来的。将火绒绳点起小火苗后,再移燃到细竹上。
细长的竹端只有一丁点大,燃起美丽灯焰后,小夜呼地舒了口气。为了不让火苗被风吹熄,她用细竹把竹筒环节上的挖孔填得满满的,然后提在手里。斜劈的竹筒中,小火苗摇啊晃的。
她对男孩声称不怕黑,其实走在夜晚森林中,毕竟还是非常恐怖。不过与人有约就该好好遵守,小春丸一定在等待,挂念她是否当真赴约。
小夜一边留意灯焰,一边匆匆赶路。自己的身影摇晃时,仿佛有什么藏在山白竹丛中眼着晃动。
她紧握竹灯握杆向前走,来到树林略疏的地点,在盈月映空反照下,逐渐看清那座森荫邸。
小春丸曾说会在邸外等我……小夜如此想着。
不料此时,山白竹突然飒飒作响,竟有东西飞窜出来。
小夜不禁啊地尖叫,挥起竹灯扑打来袭的黑影。那黑影连忙闪开,抓住她握灯杆的手,微火转眼熄灭,一片漆黑中,只听见声音说:“是我!小夜,是我啊!……抱歉吓到你。”
小春丸忙陪不是,小夜蹲着动也不动。男孩蹲到她身旁,凑近窥看她的反应,一脸惶恐地悄声说:“对不起,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太兴奋就……”
小夜蹲伏在地,深深叹了口气。
“……人家专程带核桃年糕来的。”
她听见小春丸笑开了怀。
“真的带来了?谢谢你罗。”
既然他欢喜成那副样子,小夜气也消了。
为了避免惊动邸内,两人坐在大朴树荫下,重新燃起焰苗。
围着刺照地面的灯火,小夜大口吃着包在竹叶里的核桃年糕,小春丸也大口咀嚼软绵绵的年糕,不禁睁圆了眼。
“好好吃!”
他拿起吃剩一半的年糕在灯下瞧着,悄声说;“核桃馅真甜。”
“那是用蜂蜜煮的。先揉荞麦面团,放入蜜渍核桃用水熬煮,然后放在网架上烘烤。”
小夜说道,小春丸低声赞叹说:“我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甜的点心。”
他探入怀中,拿出一小包东西。
“我也想让你尝尝看这个,这是从厨房偷来的糖果,很甜喔。”
小糖果放入嘴中,女孩惊讶极了,没错,果然好甜!
“味道不错吧?”
满脸惊奇的小夜点点头,小春丸欣然笑了。
从那日起,夜里两人悄悄在森林见面,开怀地边闲聊、边吃带来的柿子和果实。
小夜觉得与男孩谈天很快乐:对小春丸来说,与女孩共度的时光最宝贵。
“我一直被关在馆邸。”小春丸向她谈起身世。
“刚到森荫邸时还有乳母,在我十岁时,她就离开了。”
小夜望着男孩寂寞的表情,轻轻地说:“你父母在何处呢?”
“不晓得,等我长大点,大概会有人告诉我……不过,我只知道父亲是个大人物,我希望将来见面时,能得到他的肯定,所以正在修练成为优秀武士。”
小春丸显然充满自信,还说起每日练习射箭和马术、徒手对斗、剑术。
“可是邸内太小了。”
小夜蹙起眉头。
“你完全不能外出吗?”
“只有dàlǎng难得来时,我才能在无人的原野上骑马、射箭。好过瘾喔!啊——真想在广大的原野上骑骑马、射射箭!”
男孩充满渴盼的语气中,含带一抹叹息。
“你就拜托那人常来嘛。”
女孩说道,小春丸摇摇头。
“我请他多来几趟,可是他跟我讲道理,说什么常外出会引入注意,这样很危险。”
小夜又蹙起眉头。
“那个人呀,是小气鬼。”
“小气鬼?”
头一遭听到这个字眼,小春丸覆诵一过,念着念着好好玩,忽然笑起来。
“是指他吝啬吗?哦,原来叫小气鬼,讲得好。小气鬼!小气鬼!”
小春丸咯咯笑了半天,仍掩不住笑意说:“dàlǎng不小气喔,他是个好人,会告诉我各国的新鲜事,很有趣喔!你也说说看,讲些村里的事给我听嘛。”
于是小夜说起村里情况,像是秋收的时节,连村里的孩童亦忙得不可开交,等到收成结束,就会举行秋天祭典。
“大家话题都绕着祭典喔,比如说去帮忙加入青年乡团的兄长们,或是今年将有哪些艺人来等等,听说村民都迫不及待呢。”
小春丸发觉女孩的语气带点落寞,窥望着她。
“你不期待吗?”
“……为我不是村神守护的子民。奶奶说我们最忌讳去参加祭典,我只有远远看过。”
“你们为什么不是村神的子民?”
“奶奶说我们不是本村的百姓,听说是在很久以前越过山头来到此地。我娘过世了,是奶奶背着年幼的我来到这个村落。村民讨厌流民,可是当时不巧西田家的媳妇遇上难产很痛苦,听说村里的产婆们都束手无策,是奶奶救了她一命。”
“那么,你们和村民相处应该很融洽吧?”
小夜点点头。
“奶奶很厉害喔,听说到市集里,连别村的人都在谈论幸亏有奶奶,这个村子才没有产妇丧命呢。”
“了不起!那不就能大方去参加祭典了?村里的孩子,全是你奶奶接生的嘛。”
小夜露出复杂的表情。
“话是没错。可是我们去参加的话,大家一定很为难。”
小夜摩擦双手,匆匆说道:“……反正算了。接生完毕后,大家会喜极而泣地向奶奶道谢。再说,奶奶不仅认识许多药草,又很会织布,我跟着学到不少喔。”
“是吗?原来你也在修练啊。”
小春丸露出微笑,拍拍小夜肩头为她打气。
交谈中,小春丸对村里的孩童愈来愈了解;小夜也一样,对馆邸居住者的生活再清楚也不过。
救小狐的当天,那个嗓音粗沉、险些发现小夜的男子,听说就是随从总领,名字叫作常行。
“常行是个厉害的武士,个性很严厉,若让他知道我溜出来和你见面,说不定会斩了你。”
某一次,小春丸面带忧色说:“看来我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小夜,以前我说过跟你见面很危险,这是真的。我真卑鄙,为了想一起玩,害你冒生命危险。”
然而,小夜并不觉得事态严重。
“没关系,我会小心别让人发现。”
小狐在丛荫下悄悄眺望,微似萤火的灯光映照那两个孩子。前晚、再前晚,这只幼狐——野火,都蹲在山白竹丛中眺望。
(……跟他们玩一定很快乐。)
若能一起吃年糕、比赛追逐,那有多开心啊。
可是,野火总觉得不该在此现身。
留在这座森林中,令它浑身不自在,或许是布下驱除魔使的防御术所致吧。它有被下逐客令的感觉,心中十分悲伤。既然是魔主手下,是传递诅咒的箭矢,就不该亲近那盏美丽的灯火。
幽邃的森林暗底,野火仿佛将冻鼻朝向暖阳,一心凝眺着两人。
三雷夜
不久,秋意渐深,在林叶飘落之际,夜山寒意袭人,再也不能蹲在竹灯畔谈天了。
小夜咬牙咯吱咯吱直打战,忙着跳脚的小春丸听见就悄声说:“等春天回暖后,我们再见面吧。”
那语气……相当依依不舍。小夜于是望着他。
“春天以前,你怎么打发日子呢?”
对小春丸来说,深雪封阻的冬季最是难熬,庭中埋覆厚雪,不能练剑术,更别提骑马,顶多只在邸内学挥毫。小夜见他缄默很不忍,轻声地说:“对了,第一次见面时,你不是带我去板墙旁的仓库吗?那里很温暖,夜里大概不会有人来吧?”
小春丸脸上泛起兴奋光彩。
“好主意!……不过,万一你进去被发现,可没地方躲喔。”
“没关系,试试看吧。”
小夜拉起他就走,小春丸大吃一惊。
“你现在就想溜进去?”
“嗯。我快冻死了。”
小春丸朝馆邸走去,服了她似地摇摇头。
“小夜好勇敢,做女孩子真可惜。”
此时滴滴答答落起雨,两人顿时驻足,觉得今夜是该就此分手。但小夜觉得延到明晚就鼓不起勇气尝试,于是又迈步向前。
从板墙的腐朽洞口钻进去、再潜入仓库的过程。简单得超乎想像。仓库附近是执夜武士容易忽略的地点,而且随从、仆人的歇宿屋舍与此处尚有一段距离。
仓库弥漫着稻草味,这里比外面暖和许多,小夜和小春丸相视微笑,淅沥沥的雨音更响了。
“……下大雨了,回家时,我借你蓑衣和斗笠。”
两人聆听雨点敲响木板屋顶,格外觉得有伴真是惬意。
此时,若不是常行去解手,两人或许安心闲聊后就此道别。离开茅厕的常行在滂沱大雨中,忽然想起上次下雨时,小春丸的卧房曾有漏水。
这次若再漏雨,还是请少爷移居别间才好。常行如此思忖,来到小春丸房外的走廊上单膝跪下,隔着板门说:“请恕在下打扰少爷安歇。”
没有任何回应,房内一片阒寂,甚至感觉不到小春丸的气息。常行眉头一皱,伸手开门。
室内虽暗,常行还没走到铺在板地房间榻榻米上的寝被旁,就有不妙的预感。小春丸不在,被窝凌乱放置,他探手一摸,只觉得冰冷。
常行严厉地板起面孔。
在仓库谈天的小春丸忽然住口,竖耳细听动静。
“怎么了?”
“……你现在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小夜仔细一听,的确传来喧嚷,还有人们仓皇奔走的声响。
小春丸顿时背脊发凉。
他微开仓门,正想一瞧究竟,却听见数人的脚步声接近。
“到外面找!去厨房和仓库搜!”有人命令道。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他们好像察觉我不在房间。”
小春丸帮小夜藏在稻草束后面。
“你要一直待在这里,等外面平静后再走。我出去假装说想偷吃东西才溜进厨房,你不必担心。”
小春丸离去前,回头望着小夜。微暗中,那张面孔沉浸在阴影里,唯有双眼晶晶闪亮。
“小夜,回家要小心……还有,以后别再来了。”
“什么?”
小春丸的声音涩哑。
“我果然是卑鄙家伙,男子汉大丈夫还怕寂寞,居然提出这种无理要求,害得朋友遇上危险。”
小夜惊讶地站起来。
“你才不卑鄙呢,是我想来玩的。”
男孩摇摇头。
“总之是我不对……这段日子谢谢你,再会了。”
小春丸朝倾盆大雨的黑夜中奔去。
远方传来男子们发现少爷后的交谈声,小夜迅速从板墙的破洞离去。
她难过极了,扑簌簌泪水直落。走在山路上,闪电时而将无月色的暗路,照得烨烨浮白。小夜捂住耳朵,不想听见雷公怒吼,只藉着电光走下山。
拭去脚上沾污的雨泥,小夜蹑手蹑脚进家门,却在土间(※民家内没有铺设地板的泥土地,或由混凝土铺成的空间,可在此炊煮或从事手工艺)停下脚步。
奶奶正端坐在火炉畔,凝目注视着她。
“……老人家很容易醒哪。”老妇平静地说道。
“奶奶知道你晚上偷跑出去,心想大概是跟其他孩子去试胆,因此没有过问。”
小夜端坐在炉畔俯下脸,发梢滴滴答答水珠淌落,在房间地板上浸成一块黑渍。
奶奶起身拿衣架上的布巾为她擦头发,冷发问感到老妇的手温,小夜低头呜咽起来。
为她擦湿发的奶奶顿时停下手。
“不用哭,以后别去夜游了,晚上到山里很危险,你们玩得天真,要是给妖魔附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