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留神点……那是灵狐……)
大朗在心里奋力警告她。
小夜轻轻拿起大朗额上的布浸在枕边水桶中。拧乾后,替他放在额上。她轻声说:“不要紧,大朗,我知道野火是灵狐。”
冷布的沁凉舒爽,令人想叹息。
“野火帮你舔伤,伤口已经止血了,别担心,再睡一会吧。”
大朗听小夜说道,茫然想着,……原来是灵狐在舔我。
少年依旧神情宁静,交抱着手臂,一直俯视大朗。
“那毒呢……?”
小夜悄声问道,名叫野火的少年平静回答。
“大致都吸掉了,早上高烧已退,还是给他暍点水较好。”
“啊,对啊,我这就去取水。”
小夜起身走出户外。
大朗哑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农夫临时搭建的小屋。”
少年沉静回道。
“我在杉林深处、快要通往山里的小径上发现你。你失去意识,不能搬动太远,只好擅自进入这间小屋借用,小夜说屋主若来看到病人,大概不会忍心赶走。”
野火说明时,小夜返回小屋。
“大朗,水来了,慢慢喝喔。”
小夜捂住自己左手的刀伤。野火见状,就轻轻跪下,伸手缓缓抱起大朗的背脊,将碗送到他嘴边。甘凉清水滑入肿烫的咽喉,大朗忘我痛饮着,全身获得沁润。
他横卧在床,瞌睡虫阵阵袭来。
“大朗,要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听小夜说着,大朗沉沉睡去。
再度清醒时,已是隔日午后。
小屋中不见少年少女身影。明亮阳光从高敞窗口照落,大朗身体尚虚,还不能起床。
砰!……劈柴声响起,他听见小夜在说话,还有少年的应声。
(……为什么他们在一起?)
大朗感觉那只灵狐没有敌意。尽管如此,它终究是灵狐,是邻国术士操控的魔使。灵狐擅于蛊惑人心,恐怕小夜完全被迷住了。
(它救我是有何居心?》
意图完全不明。在街道袭击大朗的灵狐,分明想置他于死地,而这只灵狐,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想得到我的信任,唆使我去为非作歹……?)
此时,灵狐少年抱着一大把木柴进屋。他发现大朗已醒,就将木柴放在上间,掸掸手来到床边坐下。
一瞬间,大朗从披衣下迅速扯住对方胳臂。少年痛苦地扭曲面孔,原来大朗手戴护环,灵狐被牢牢抓住,丝毫动弹不得。
“……你打什么主意?”
大朗嘶哑地细声问道,少年咬牙怒瞪着他。
一阵脚步响起,小夜出现在门口。她将沙锅放在坑炉旁,望着大朗快活说道:“大朗,你醒啦。”
少女来到两人身边,方才发现情形不妙,惊愕地当场僵住。大朗注视着她,锐声说:“小夜,别上当,灵狐绝不会背叛主人,它救我是没安好心。”
小夜原想辩解,却支吾不语。
该如何解释,对方才肯相信?眼见大朗目光严峻,让她十分气馁。再怎么说明幼时曾救野火一命、如何为情况辩解,都难以获取大朗的信任。
小夜轻轻伸手,触到大朗抓住野火胳臂的那只手。
(……好痛!)
针扎般的痛意掠过,野火感受的正是这种痛楚。
小夜心中涌起似哀似怒的情感,硬生生按住大朗的手,将野火胳臂抽出来。
她直视着眼神愠怒的大朗,说:“我相信野火。你认为这是骗局,我想辩解,但不知该怎么说明才好……”
野火轻抚着手,默默无语。
面露焦色的大朗厉声说:“反正魔使绝不会背叛主人,小夜!这些家伙天生只懂得迷惑人心!快清醒!”
小夜望着野火。
忽然她心念一动。或许大朗说得对,野火救她是想博取信任,好引他找到大朗。
野火默默凝视小夜的眼神起动摇,于是站起身,无言走出屋外。
少女不禁欠身而起,大朗阻止说:“小夜,别去!不能被它迷住心窍。”
小夜追了出去……野火已无影无踪。
变回灵狐的野火在旷野中疾奔。
无从宣泄的哀伤,在胸中沉重地、炽热地扩散。
它不是为了求取信任才如此做,而是纯粹想帮助小夜,真的,不过如此而已。然而,胸中的伤痛难以抹灭。
少女怀着深切悲痛,返回屋内。
“……小夜。”
大朗呼唤道。小夜没有注视他,茫然望向窗口说:“你说得没错,我或许受到蛊惑,可是,万一他没骗我呢?”
她右手握住仍带痛意的另一手,喃喃说:“我和野火在许久前相识,当时不知道日后会卷入这场是非……”
小夜将昔日在芒野上抱着野火逃往森荫邸,小春丸曾协助藏匿等等,一点一滴全告诉大朗。
大朗聆听着,方才领悟上次察觉小春丸有异,原来是少年受敌方诅咒所致。
(真是千钧一发,若不是小夜发现异状,差点就带中邪的小春丸去晋见大公。)
倘若如此,那只叫野火的灵狐所采取的行动,更教人百思不解。
大朗眉头深蹙,若让小夜与自己见面,它苦心布下的陷阱将付诸流水,难不成真如小夜所说,它只想报恩……?
大朗说服自己般喃喃自语:“不可能,魔使对主人忠心不二,就算顾念救命之恩,背叛主人唯有死路一条,它绝不会做傻事。”
小夜转而注视他。
“大朗,魔使是什么?它们背叛主人,真的非死不可吗?”
大朗点点头。
“以前你母亲曾说过,灵狐是在‘间界’诞生及生存的灵兽。法力高强的术士会拾走刚出生的幼狐,给予它在人间生存的咒力,代价是用一种叫狐笛的灵笛封住幼狐的性命,逼它成为魔使恣意驱使。术士握有狐笛……换句话说,灵狐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中。”
“狐笛……从术士手中夺走它,就能拯救野火吗?”
“或许吧——不过,救它的人一定会缩短寿命。”
大朗语气干涩地说:“原本灵狐就不属于受人摆布的灵兽,据说术亡为了用一只狐笛驾驭有可怕力量的灵狐,因此设下许多防御术。这些法术总有一天吸光术士的元神,连法力高强的术士都难逃毁灭之途,因为驾驭灵狐的咒术,会逼人自取灭亡。”
小夜默默聆听,大朗凝视着她。
“花乃常说——视者为人所视,用者为人所用。对人们来说,这是一种煎熬。”
(视者为人所视……)
小夜浑身一颤。
在若樱野修补“暗户”时的记忆再度苏醒,无数眼睛凝视自己的瞬间。那种强烈的恐惧感……光想起那一幕,就令她头皮发麻。
“观察对方不被识破、利用对方不受驱使,据说这正是术士的智慧。一旦被灵狐识破。术士岂能套住它,反而会被生吞活剥了。”
大朗说着,又静静补充道:“那只灵狐已看见你的相貌,就算你有狐笛也不能控制它。灵狐摆脱控制后有什么样的心思行动,谁也无法预料。这好比遭拴绑、被剥夺自由的豺狼,它对人类充满怨恨,人类却为它解除项圈一样。”
小夜倾听叙述,想起了野火,那只鼻端沾血、怯生生仰望她的小狐。曾帮助她脱离野盗袭击,为她轻轻背起竹篓走回来时的举动,还有,那张在朝阳中微笑的面容。
这一切都为了蛊惑我?我不信,可是……
小夜凝视着愈渐黯淡的日光。
六两个大朗
大朗总算勉强骑上疾风,已耽搁两日之久。
除了第一天野火捕来的山禽之外,大朗不曾妥善进食,虚弱的身体无法痊愈。
野火离去后,一直没再回来。
与大朗共乘疾风离开小屋时,小夜心底余痛未消,发觉自己的目光在搜寻野火——好想再见到他,好想见面说说话。
不知大朗是否了解小夜的心思,总之他不再提起野火。
“……春望大人一定很担心。”
大朗不经意地喃喃道。为了赶在约定日期前抵达大公居城,此时该是出发前往青李宿的时候。
任由疾风奔驰中,大朗感觉自己高烧未退,仍强撑弱体催促爱驹前进。
两人总算抵达有路城,正值日暮时分。
城门已关闭,守门的护卫听见蹄响,持起矛枪飞奔而出。
“我是梅枝邸的大朗,请开门!”
大朗呼唤着,感到护卫透过篝火光注视自己两人时,立刻露出紧张神色。
(不太对劲……)
大朗正感诧异,却听见弯弓声响。一愕仰望楼门,只见士兵搭起箭弩瞄准自己和小夜。
“放肆!本人并非可疑人物,而是……”
持矛枪的护卫打断大朗解释,厉声喝道:“妖怪!梅枝邸的大朗大人早随春望侯前往青李宿了!”
小夜不禁按住大朗握缰绳的手。
恐怖冷冷袭上她的背脊,大朗的惊恐意念也一并传来。
(惨了。)
大朗紧紧抿唇。在街道遇袭时,那只灵狐并没追索他的性命,原来是另有意图。
当时灵狐看清大朗面貌,于是化身成他的模样,巧妙瞒过春望侯。
“还敢悠哉现身!大朗大人警告过我们,早就瞧穿你的底细了。”
讽刺的是,真正的灵狐大可轻松避开箭矢。对大朗来说,与共乘的小夜根本无法逃避,更何况右手不听使唤,体内元气大伤,连使障眼法都力不从心。
放箭的瞬间,矛枪将从四面围攻,两人被彻底包围,想乘隙脱逃,简直比登天还难。
(……难道在此丧命?)
弓弦一响!
大朗咬牙闭起眼,俯身掩护小夜。
喀的一声轻响,大朗感觉有团柔软物体掠过面颊。
他在错愕中睁眼,看见有个小身影衔箭跳落地面,吐掉口中的箭。
“野火……!”
小夜惊叫道。
那身影敏捷跃起,在拦阻疾风的护卫一片惊呼中,矛枪纷纷被弹向空中。
大朗一踢坐骑侧腹,乘隙迅速突围而过。
弓弦嘤嘤响起,疾箭咻咻飞来。大朗感到背上小脚一蹬,原来野火顺势打个翻转,漂亮接住第二枝箭,旋即当空消失了。
“野火!野火!”
小夜忘情地喊道,她预感这次离别,将永无重逢之日。或许过度嘶喊,她边咳边发出沥血的喊叫,一遍又一遍:“野火!快回来……!”
疾风迳自朝隐没在宵暗中的道路奔去。
“野火——”
当随风卷逝的呼喊转为嘶哑时,小夜发现有个黑影跑向路旁车丛中。
不知何故,小夜感到热泪盈眶,伸手胡乱拭着面颊。
*
汤来盛惟紧盯着在旁待命的久那。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盛惟以不敢置信的语气问道:“你不是曾说,术士最要紧的是不能泄露身分?在春望之子的认明仪式上,大公委派治理的各国领土将齐聚一堂,你想在那种场合现身?”
久那泛起苦笑。
“在下原本考虑能免则免,不过听到绕道返国的‘叶阴’提供消息后,经过一番盘算,毕竟……这么做比较稳当。”
盛惟蹙起眉头。
“修补‘暗户’真的是高超之技?”
久那点点头。
“这种技法。完全不同于原先那名守护者……自从收拾掉那个女子后,应该早已失传,唯有系出我族的术士后裔,才会这种技法。”
久那的淡瞳难得浅泛兴奋之色。
“此人若潜伏在春名国,对小春丸下的魔咒恐怕会遭破解。在下不放心把此事全权交由灵狐或‘叶阴’处理,而且,也想目睹自己策画的计谋将有何发展。”
盛惟沉吟地说:“我还是不赞成在大公居城里下手,这样岂不惹恼大公……?”
久那抚着胳臂说:“不,这是上上之策,我们正好可以摆脱咒杀大公的嫌疑,又能让小春丸送命。”
“那么,仍照计划行事?”
久那仰望盛惟那张迟疑的面孔,询问道:“……您想放弃?现在还来得及。”
盛惟揪紧眉心,目光灼灼瞪着久那,摇了摇头。
“不管后果如何,我绝不死心。”
久那点点头。
“那么非这么做不可,就算小春丸身上的咒术被解,只要有在下在场,就可当机立断,不致于败事,这点请您无需挂心。”久那淡淡回道。
七野火与大朗
骑着疾风在夜路中逃亡,小夜感到大朗的身躯逐渐沉压在自己背上。大朗浑身滚烫,呼吸微浅,高烧导致意识朦胧,他奋力支撑,终究断线般颓倒在小夜身上。
“疾风,拜托停一下……”
小夜笨拙地勒马,扶住大朗以免他摔落。然而在鞍上谈何容易,她咬紧牙关扶着他,心中一瞬闪过野火的面孔。
野火还在路旁暗丛里,正目睹一切吗?
她无意向野火求援,只是焦急、挣扎着想托起大朗。
我竟然怀疑不惜身陷危险、救自己一命的野火,连一句道歉、感谢的话语,都不曾对他说过。
大朗身躯直向下滑,背扶他的小夜随重量一同滑落。她单脚使劲踏住马蹬,鞍带轧轧作响,马鞍承受不住重量,愈来愈歪斜。
(要摔落了……!)
就在此时,大朗忽然变轻了。
原来是野火为她撑住大朗身体。
“让我来扶他,你先下马吧。”
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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