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电话按了号码,喂了几声,又咦了一声,又重拨一遍,喂了几声后放下电话,看着我说:“怪了。”
“怎么啦?”
“通了却没人说话。”
他又打了一遍然后对我说:“这话筒出毛病了吧,老电话了。走,里面办公室还有电话。”
我起身随他出门,这个半地下的车间建在一个狭长的谷底,因已停产多年,路两边的荒草已有半人高,没有路灯,只有月光映出厂房巨大的轮廓,许多没有玻璃的窗户黑洞洞的,象大睁着的巨眼。一阵风刮来,高处的一扇窗猛地打开碰到墙上,一块玻璃碎了,稀里哗啦落下来,细碎的回声一直传到远处。老郑抬头看看,一边走一边嘟囔:“好好的车间就这么扔下不要了,唉,这帮败家子。”
刚出值班室时,我就开始讲我遇上的事,倒没指望他听了会一边哭一边说:孩子,你受苦了!我只要他能有个端正的态度,信不信由他,说不说在我,其实不是说或不说,而是大声说还是小声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这些。可他好像就没听,拿着个破手电东照西照,一会看东边的崖坡塌了没,一会数西边的墙上砖够不,把个秃脑袋转的像个陀螺。这让我很生气,又很委屈,好像我真是喝多了来胡说的,好像我真是杀了人受刺激了。我不说了,跟在他身后走,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猛地尖叫一声,举起沾满血的手,他会不会还这么四平八稳的?
突然他站住了,一抬手示意我安静。难道是我脑子里的尖叫声传了出来?
他按灭手电站在路中间听着,只有风吹乱荒草的声音。
他突然举起手电:光束中一个黑影忽地闪过。
第十三章第十三章
老郑大吼一声:“谁?站住!”拔脚追了过去。
我没来得及拉住他,呆了呆,也跟着跑了过去。绕过一间工棚,就不见他人影了。
工棚后是一片空地,一侧是一排砂轮房,一侧是一个空的冷却水池,我站在中间侧耳听着,月光照着我,稠得象鸡蛋清。我忽然意识到:我正站在亮处,把自己暴露给那暗中的眼睛。我跑进砂轮房,悄悄蹲在砂轮机后。如果我会缩骨功,就会缩进砂轮机旁接地的铁线管里。
蹲了一会我想,不行,还得去找老郑。
刚站起身,就听见外面有动静。急忙又蹲下往外看去,月光下的冷却水池,在那水泥边沿上伸出了一只手。
紧接着是另一只手,扒在池沿上,然后一个身影从池子里爬了上来,随之滚趴到沿下的阴影里,四下听了一会,那人站了起来:一个瘦小的男孩,十五六岁样子。他轻轻拍了拍衣服准备离开。
偷料的小子!我顿时胆子大了起来,悄悄跟在他后面。附近农村经常有辍学的小子到厂里偷铁偷铜,卖给收破烂的换烟抽。那小子刚绕过工棚,一束手电光迎面照来,他本能地抬手挡住眼睛,一眨眼间,抬起的手臂就被擒住扭到身后。
老郑挺得意:“挺会躲呀,我说咋就一眨眼不见了。”
我抓住另一只胳膊,和老郑一起把他带到大厂房里。进门一侧是几间办公室,老郑合上门边的电闸,厂房里亮了起来。
厂房里空荡荡的,主要的大设备都已拆走,到处是满是油污的安装地坑,只有一盏五百瓦的灯泡亮着,昏黄的灯光映着墙上还留着的大幅标语:抓革命,促生产!四处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这种铁锈味从我刚进厂时,就开始腐蚀我年轻的鼻子,在一次恶梦里,这种味道竟变成了一头没有脸的熊,追在我身后。
老郑把那小子推进办公室,那其实只是用三合板隔开的没有顶的小隔断,可老郑依然很威严地在油漆剥落的桌子后坐下,指使那小子站在桌前,我站在他旁边。老郑一拍桌子:“说!从那钻进来的!”他一定以为自己是个刑警了。
那小子低头抽泣着:“叔!我可是第一次!我家里穷,只想拣点废铁卖钱交学费,我也想上学呀!”
老郑笑了:“小子,我怎么记得上回说是要给你爸治病来着?”
那小子抬头看看老郑,头就低下了:“那,那都一年前的事了,我忘了说的啥了。”
老郑又一拍桌子:“从那进来的?”
“从门房后的排水沟里。叔!我再也不敢了叔!”
老郑一摆手:“小声点,震得叔耳朵疼。说说,叔上次是怎么说的?”
那小子支吾半天说:“再犯就送保卫处了。”
我说:“郑叔算了吧,小孩子别吓着了。”
老郑一摇头:“小?早混成社会油子了!他叫小遛,从小就偷鸡摸狗,将来不得杀人放火?”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喂!保卫处吗?我是老郑。喂!喂!你是谁?说话呀!”他的脸色变了,站了起来,他看看我又看看电话,又打了几个,逐一听听后放下听筒。
我问:“没人接?”
他摇摇头,用手使劲搓了搓脸说:“往那打,里面都是一个人在哭。”
“是老傻。”我说着去掏手机,没有。又猛地想起,在这沟里很少有人用手机,因为没信号。
他哼了一声,又举起电话看看接口捏捏电线,按了几个号码,喂了几声就放下,突然就笑了,问小遛:“说!你们几个人?”
“就我一个,真的就我一个!”
“小兔崽子,想耍我老郑呀?”他拿起手电走到门边对我说:“看好他,我去看看门房的电话。”出门走了。
第十四章第十四章
小遛看着我:“哥!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突然就住口了,惊惶地看着我身上的血,缩到椅子上咽唾沫。
我说:“别怕。你是附近村里的吗?”
“嗯。”
“那你知道老傻吗?”
“和我一个村的。”
“老傻昨天死了?”
“死了。”
“真死了?”
“真死了。昨个我还帮着在路口撒纸钱呢。”
“我刚才看见老傻了。”
小遛看着我,黑亮的眼睛里渐渐泛上一丝笑意:“你神经病。”
啪的一声,风又关上了外面的一扇窗。小遛扭头看看外面,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咣地被撞开,老郑冲了进来,喘着气说:“快跟我走!”说着四下看看,钻到桌下捡起一截生锈的铁管子,掂了掂握在手里。
我问:“门房有人?”
“没人,可话筒上全是血。”
小遛忽地站了起来,张着嘴轮番看着我俩,腿却有些抖了,被老郑抓住胳膊一把拉走了:“别怕,跟着叔走。”
刚跑出门,三个人就像撞到一堵无形的墙上,一齐停住了,月下的路中间,赫然有一团黑影,那不是树的影子,不是云的影子,那是一个人,正在向我们爬来。
老郑用手电照过去,光圈中是老傻的脸,正在无声地哭着,抽抽噎噎地哭着,用一只袖子擦着脸上的血和泥,浑身颤抖着。
老郑倒吸一口气:“还真是老傻呀?这叫什么事!没弄清就把人给活埋了?”扔了铁管急忙走上前去。
手电光在老傻的脸上一晃。这一晃间,我似乎看见从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白光。
我的头发全立了起来,大喊一声:“他不是老傻!快回来!”
老郑已大步到了他跟前,俯下身去。我扑倒在地,抓起老郑仍下的铁管,然后跃起朝老郑奔去。似乎都只在一瞬间,听到我的喊声,老郑的头慢动作般地斜转过来,眉微皱着,嘴半张着,眼珠似乎还没有跟着脸的角度转过来,只看见了白眼。他的脖子上多了一只手。他的嘴张大了,发出喀喀的声音,白眼开始向上翻着,舌头颤颤地伸出了唇外,手电掉了下来啪的灭了。身旁的小遛惊叫一声,转身逃回了仍亮着灯的厂房。已没有时间抡起那根铁管,我就借着冲劲,死命朝那个黑影戳了下去。
却戳在了坚硬的水泥路面上,手腕差点折断了。我滚倒在地,刚翻身跃起,就感觉一个黑影已到身前,下意识地用铁管抡了过去,却又抡了个空。我急忙退后,一边把铁管风扇般在身前挥舞,一边抬起头来,面前是一张惨白的脸,是老傻的脸,五官却开始扭曲变得模糊起来,他抬起手臂,离我有三四米远,却一下伸到了我的头顶揪住头发,狠狠一扯差点把头皮也撕了下来。我疼的叫了起来,用铁管砸向头顶的手臂,又砸了个空,那黑影缩回手,一转身闪进了厂房里。
我扑到老郑身边,他正跪在地上用手捂着脖子,大张着嘴唤气。我急忙帮他在背上拍着,手刚碰到脊背,他却象针扎般一抖,跪爬到一边。我喊:“郑叔是我!”他扭头一看,弓般紧绷的脊背软了下去。
“他在那?”他一边咳嗽一边问。
“进厂房了。”
“咱们快走。小遛呢?”
第十五章第十五章
“也进厂房了。”
老郑沉默了。他扭脸看看厂房,站了起来:“这样。你快去叫人,我进去找小遛。”
“你去白送死。那可是个厉鬼。”
“呸!有什么鬼!那只是个象老傻的疯子。”
“那不是疯子!”
“叔这辈子见得怪事多了,就是没见过鬼,不要胡说,快走!”
“是鬼!”
“不是!”老郑几乎喊开了,稍停又略带歉意地说:“是不是你都别管了,快走,这不是说废话的时候。”
“等我找人来都啥时候了,咱俩一块进去。”
“不行!得有人去报警,万一咱俩都被他报销了怎么办?”
“两个人才能互相照应。”
老郑略一沉吟,说:“好吧。走。”
进了厂房,昏黄的灯光下,到处都是可疑的暗影。“小遛!小遛!”老郑大声喊着,没人应声,只有回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着。
老郑说:“你东我西,咱俩贴着两边墙一起往进走,要不然根本堵不住他,有动静你就赶紧喊我。”我还未回答,他就往西墙走去,我只有攥紧手里的铁管,咽了口唾沫,从东墙开始搜寻。绕过行吊的铁梯,绕过废弃的立式电炉,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压抑住呼吸声,压抑住鼓般狂跳的心脏,突然就看见前面的铁地板上,有一只手,小小的指头紧紧攥在一起。我喊了起来,老郑跑过来四下看看,问我:“在哪?”
我一指。老郑看了一眼又看看我,过去捡了起来,举到我面前:是一只沾满油污的线手套。
我说:“我刚才明明看见是一只手!”老郑说:“你是刚才被吓着了。不要慌,要不救不了小遛你先疯了。”看看我脸色他又说:“别怕,世上没有鬼,没有鬼!明白吗?”
我靠在墙上歇了几秒钟,说:“我没事。走。”
是的,世上并没有鬼。有谁真见过鬼?见过的也不会还在世上了。那只是个象老傻的疯子,或许是我受了刺激精神有些恍惚,人的情绪是容易传染的,无形中会影响别人,幸亏老郑清醒着。我边走边喃喃念叨着:没有鬼,没有鬼,风筝上的线本来就横在荆棘间,我上窜下跳的自然把自己给缠住了,吐出来的也不会是蝎子,只是我晕头转向地以为它在动,你不能要求每件事发生的同时,都能保持一种明确清晰的状态,只为了能让你想明白。正胡思乱想着,霍地从厂房深处传来一声尖叫:“妈呀!”
是小遛的哭喊声,随之就沉寂了。两人立刻朝那儿飞奔过去。厂房北端上封的大铁门半开着,一股阴冷的潮气袭来,门上撕烂的封条摆动着。门后是一条深入山体的大隧道,铺着方形的铁地砖。老郑合上门边的电闸,嵌在洞顶的灯亮了起来,由于常年湿潮接触不良,许多灯忽明忽暗,鬼火般闪着,排向隧道深处。隧道两侧的耳洞里,大部分的机加设备都已拆除,留下些奇形怪状的管线、支架,如同洞壁上密布的蛛网图案。扑鼻是一股阴森森的霉味,我不由打了个冷战。
老郑说:“到里面不要挨着墙走,这儿蛇多。”
第十六章第十六章
他掏了个打火机递给我:“不要怕。就是鬼他也怕火。走。”
如同鞋匠撑鞋的揎子,人也是房揎子,没人住的空房子会很快地破败下去,比住了几代人的老房更加破败。生产线下马以后,这条隧道也很快的破败了,到处是剥落的墙皮,也许是几年前的那次小地震,洞壁上还有几处大裂缝,象肋骨一样露出支撑隧道的弧形钢板。
我一手握着铁管,一手捏着打火机,紧跟着老郑,正走着,忽然从右侧一个耳洞里,又传出小遛的一声哭喊,随之又象被捂住嘴似的静了下来。
两人跑向耳洞,洞里是一排排两米高的工具架,老郑一使眼色,就分头从两侧摸了进去。
工具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样板和夹具,看不见后面,都蒙着蛛网,积着厚厚的灰尘。这儿的蜘蛛也是满身铁锈吧,我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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