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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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外交-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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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塞留对赢得此一挑战的能力满怀自信,他深信在根据目标决定手段时,可达到近乎数学般的准确度。在其著作《政治证言》(Political Testament)中,他写道:“依逻辑推理,欲支持之对象及支持其之力量应呈几何比例。”命运使他成为枢机主教,个人信念却使他更像知识分子,与主张人类行为可用科学加以解释的理性主义者笛卡儿( Descarted)及斯宾诺莎(Spinoza)等人为同道;因缘际会使他得以将国际秩序转变得对法国极其有利。总算有一位政治家,对自身有正确的评估。黎塞留对其目标认识得十分透彻,但倘若他没有能力做到以战术配合战略,则他个人及他的主张便难以历久不衰。
如此反传统、如此冷静镇定的政策,不可能不受到各方的攻击指责。不论均势原则到后世变得多么不可一世,在当时以道德律为基础的天下一家传统之下,它曾是众矢之的。著名学者让森厄斯( Jansenius)这一段对不顾一切道德原则的政策大肆抨击之辞,便颇具代表性:
“彼等相信世俗可毁之国可超越宗教与教会乎?笃信基督之君王岂应以在其领导统辖疆域内,彼无彰显暨保护其主耶稣基督之天职?彼岂敢直言上帝:汝之权力荣耀及喻众虔信于汝之宗教,宁可牺牲放逐,但求吾国昌盛安泰?”
而这正是黎塞留对当时的法国人,即可想而知他对他的上帝所传达之信息。此种革命性的做法,被反对者视为极不道德又危言耸听,必会自曝其短,却最能充分反映出他的思想。身为法王的首相,他把宗教与道德均置于个人最高原则“国家至上”之下。
为他辩护者深得他本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真传,以反对者的批评为武器。他们主张,追求国家利益才是最高的道德标准,违反伦理道德的不是黎塞留,而是反对他的人。
几乎可确定是在他的授意之下,提出正式反驳的是一位与政府关系密切的学者普瑞萨克( Daniel de Priezac)。对于指责黎塞留采取助长异端蔓延的政策是犯下道德罪行的说法,他以典型的马基雅维里式论点加以反驳。他反指灵魂有缺失的是反对黎塞留的人。因为法国是欧洲最纯正最虔诚的天主教国家,黎塞留谋求法国的利益,就等于谋求天主教的利益。
普瑞萨克并未说明,他如何得出法国曾被赋予如此神圣的使命的结论。不过基于使法国强大符合天主教教会利益的前提,黎塞留的政策是极为道德的做法。更由于哈布斯堡的包围对法国安全构成极大的威胁,势须加以突破,这使法王为达到最终是合乎道德标准的目标,采取任何手段均不为过。他说:
“为求和平而以战争为手段,其后果即使违反个人初衷,亦非出于故意,而是迫于最严苛最残酷之现实需要。开启战端之意图若为正当,便可谓正义之战。因此最主要的考虑因素乃意图而非手段。为除恶以致有时令无辜者流血,此非战之罪。”
简而言之,就是目的正确,任何手段均无可厚非。
另外一位抨击黎塞留的是墨格斯( Mathieu de Mues)。他指黎塞留操纵宗教,“一如汝之先辈马基雅维里所揭示的古罗马人之所为,塑造之,解释之,运用之,唯其有助于个人目标之建成是问。”
墨格斯的批评与让森厄斯的主张同样义正词严,但亦同样不具说服力。黎塞留的确是他所指的操纵者,其利用宗教的做法也被墨格斯所说中。可以设想他必然会回以:他仅是就世界的真实情况就事论事,近乎马基雅维里的观点。他应该也与马基雅维里一样,宁可这世界的道德意识更强烈,但他相信历史将依据他如何善用既有的环境及条件的成果,来评断他的是非功过。的确,倘若政治家的政绩是以其是否达成自订的目标为准绳,则黎塞留必属近代史上开创划时代新局的大人物之一。因为他留给后世面目一新的世界,并奠定法国后300年的政策。
遵循这个政策,法国成为欧洲最强的国家,大大拓展了其版图。
30年战争结束后,1648年签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之后的100年间,
国家至上原则逐渐成为欧洲外交的指导方针。不论后世政治家对黎塞
留有多么景仰,或是他的对手斐迪南二世如何被世人所淡忘,他都会
无动于衷,因为黎塞留不存有任何幻想,即使对自己也不例外。在其
著作《政治证言》( Political Testament)中有一段:“就国事而言,有
权力者便有权利,弱者仅能尽力顺应强者的意见。”这个准则在向外
拓张的世纪被奉行不渝。
黎塞留对中欧历史的影响,与他为法国所立下的建树正好相反。
他对中欧的统一深具戒心,处心积虑地防止其发生。极尽一切可能,
他使德国的统一延后约200年。30年战争的初期可视为哈布斯堡王朝
企图成为领导德国统一的主导者,正如英国在诺曼人( Norman)的王
朝主导之下建立民族国家,几世纪后法国也在卡贝王朝(the Cape
tians)统治期间的变化一样。黎塞留阻挠哈布斯堡成功,使神圣罗马
帝国分裂为300余个政治实体,个个都是外交政策自主。德国未能成
为一个单一国家,内部时有小规模的纷争,便无暇顾及向外发展。因
此德国未能发展出全国性政治文化,地方各自为政,直至19世纪末
始由俾斯麦完成统一大业。当时德国成为欧洲大多数战争的战场,其
中有不少是法国发动的,所以它并未赶上欧洲第一波海外殖民热。到
德国终于统一后,由于对界定国家利益缺乏经验,以致制造了不少本


世纪最惨痛的悲剧。
但上苍常让我们尝到过犹不及的苦果。黎塞留看出,反宗教改革
运动若成功,必会使法国沦为权力更加集中的神圣罗马帝国的附庸,
可谓真知灼见,尤其如果明白民族国家乃大势所趋,定会有这种看
法,他本人必也作如是观。但威尔逊的理想主义虽注定会出现理论与
现实间的鸿沟,国家至上除非在高手的运用之下,否则亦难免于过度
扩张的报应,而即使在大政治家手中也有过犹不及之虞。
原因是黎塞留倡议的国家至上观念没有预设的限度。要做到何种
程度国家的利益才算获得保障?为求得国家安全需要打多少仗?威尔
逊的理想主义号召奉行大公无私的政策,这有使国家利益长期遭到忽
视的危险,而黎塞留的国家至上原则,也有玩火自焚的风险。这恰是
法王路易十四继位后法国的状况。黎塞留留给后世一个占绝对优势的
强大法国,分崩离析的弱国德国,及积弱不振的邻国西班牙。但路易
十四却无法安于此种安全形势,他起了征服的野心。他无节制地追求
国家利益,令其他欧洲国家提高警觉,结合组成反法联盟,最后粉碎
了他的企图。
尽管如此,黎塞留身后200年间,法国一直是欧洲最具影响力的
国家,迄今也仍是国际政治上的要角。如此的成就各国少有出其右
者。但他最大的成功之处在于,他是唯一抛弃中世纪道德及宗教束缚
的政治家。而继他而起者势必继承其遗志,负责维持依其原则而运作
的国际体系。这使法国失去因对手被道德考虑束手束脚而享有的优
势,如黎塞留与斐迪南当年的情形。一旦各国遵循同样的游戏规则,
要有所成就便相当困难。尽管国家至上曾为法国增添多少荣耀,它却
也带来无止境的追求,要扩张领土,要成为德国纷争的仲裁者,借以
主宰中欧,直到法国民穷财尽,一步步失去主导欧洲大势的能力。
国家至上可作为个别国家的行为准则,但对如何面对国际秩序的
挑战却未提供任何答案。它可能导致某些国家有称霸的野心,或是形
成国际间的均势。然而均势很少是来自刻意的安排,反而常是为了阻
止某一国扩张的野心而形成的结果,欧洲的均势便是因围堵法国而产
生。
在黎塞留所开启的世界中,各国不再受制于形式上的道德规范。
假设国家利益即代表最高的价值,则统治者的职责便在于扩大及发扬
国家的荣耀。强者势必想要主宰大局,弱者则会团结起来,以壮大本
身的声势,以对抗侵略者。如果弱国的同盟足以制衡侵略者,均势便
会出现;反之,则必有一国会取得霸权。由于这两种结果都不是绝对
的,因此经常需要诉诸战争来加以确定。在一开始时,法国或德国称
霸的可能性与建立均势的可能性不相上下。此即欧洲花费百年的时
间,才得以建立明确以均势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的原因。最初均势几乎
完全是偶然的结果,不是国际政治预设的目标。
奇怪的是,这却非当时的哲学家的看法。他们是启蒙时期( the
Enlightenment)的产物,反映的是18世纪的思想,即相信在各种不同
利益的相互竞争之下,自然而然会出现和谐与公平。而均势的观念不
过是这种寻常见解的延伸。其主要目的在于阻止一国独霸,维持国际
秩序;其出发点不在于避免冲突,而是使冲突减至最少。对18世纪
务实的政治家而言,要完全?肖弭冲突(野心或贪婪)只是梦想,应设
法约束或节制人性中的黑暗面,才是长久之计。
启蒙时期的哲学家把宇宙看成是变动不已,有如一座运转不息的
大钟,而且必然是越变越好。1751年,伏尔泰( Voltaire)对“基督
教欧洲”( Christian Europe)的描述是:
“由若干国家( states)组成的某种共和体(republic),
其中有些是王国,有些是混合政体,‘但彼此全都和谐相处,
全都奉行相同的公共与政治规范,在世界上其他地区是前所
未见的。’这些国家‘尤其一致同意奉行尽可能维持彼此间
的平等均势这个明智的政策。’”


  孟德斯鸠( Montesquieu)也曾论及这个主题。他认为均势是自异
中求同的结果:
“欧洲之情形为各国均相互依恃……欧洲为由数省组成
之单一国度。”
在这些主张提出的同时,18世纪已经历了两次西班牙王位继承
战,一次波兰继承战及一连串奥地利继承战。
出于同样的理念,历史哲学家华泰尔( Emmerich de Vattel),在
七年战争的第二年(1758年)写道:
“不断进行之谈判使现代欧洲成为某种共和体,其成员
各自独立,但因共同利益而结合,为维持秩序,保卫自由而
团结。此即众所周知之均势原则兴起之背景,其宗旨为对国
际事务有所安排,期使无任何一国得以居绝对优势,凌驾于
他国之上。”
这些哲学家们是倒果为因。整个18世纪中,欧洲各国打过数不
清的战争,却看不出一点是为实现国际秩序的共同目标而战的迹象。
正当国际关系开始讲权力而非道德之际,许多新因素纷纷出现,使各
国越来越难以衡量本身的情势。
于是各王朝为加强本国的安全,无不致力于领土的扩张。在此过
程中,有数国的相对实力发生剧烈变化。西班牙及瑞典沦为二流国
家。波兰开始逐步走向亡国。俄罗斯(完全未参与威斯特伐利亚和
约)及普鲁士(只是次要角色)却逐渐强大。在成员相当固定的情况
下,要对其均势加以分析已属不易。而在各国相对的实力变动不已
时,想要评估其均势,在各国不同的评估结果中取得共识,则无异于
缘木求鱼。
三十年战争在中欧造成的真空,招致邻国染指的野心。法国不断
自西方入侵。俄罗斯自东边蚕食鲸吞。普鲁士则在欧陆心脏地带开疆
辟土。这些国家当中,没有一个对哲学家们所极力推崇的均势,自觉
负有任何特殊使命。俄罗斯认为自己鞭长莫及。普鲁士身为欧洲强国
中最小的一国,其力量尚不足以左右整体的均势。各国国君均认为,
加强自身的实力便是对整体和平最大的贡献,并把本身的作为归因于
受一股无所不在的无形力量所驱使,其野心便没有任何限制。
国家至上观念的本质基本上是一种风险与利益的估算,腓特烈大
帝( Frederick the Great)在普鲁士与奥地利关系素来良好,且有尊重
奥地利领土完整的条约的义务时,仍夺取奥国的西里西亚( Silesia),
他所持的理由便是明证:
“我军之精良,部署之迅捷,简言之,即其显著优于邻
国之势,令吾国于此突发之紧急状况中,享有高于欧洲他国
之无尽优势。英、法相互为敌。若法国插手奥国之事,英国
必不能坐视,因此朕必得与其一结盟。英国不致嫉妒朕之获
取西里西亚,此举对其无损且彼亟需盟友。荷兰亦无顾虑,
尤其阿姆斯特丹商界于西里西亚贷出之款项均获保证。倘与
英荷结盟不成,仍可与法国联手,彼无从破坏吾国之计划,
亦乐见奥国之衰微。如此仅余俄罗斯值得顾虑。如女皇在
位,我等可贿赂其大臣;若其辞世,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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