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和刚珠被管家请出了院子,奴仆们站在门口恋恋不舍地望着他们走远。
刚珠一边走,一边不满地说:“这个帕甲真是一坨猪屎,你看他把德勒府糟蹋成什么样儿啦,当那儿是猪窝啊。老爷,您亏了没进楼里去,要不然,得多心疼啊……”
“等把它收回来,你可得好好给我拾掇拾掇。”扎西琢磨着说。
“老爷,您真打定主意收回德勒府,那可太好了!”
“这趟回拉萨,就不走了,我可不想永远在河边住帐篷。”
“我得帮您好好盘算盘算,帕甲这个黑心的家伙,肯定狮子大开口!”
扎西轻蔑地说:“狮子大开口?可以!当心硌掉他的牙!”
第二天,扎西带着刚珠去拜访康萨噶伦。两人寒暄落座后,康萨满脸疑惑地问:“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你们回拉萨干什么啊?”
“康萨老爷,对于战局,一点儿胜算的把握都没有?”扎西忧心地问。
“红汉人像河滩上的石头一样坚硬,我们像袋子里的糌粑一样松软,这仗怎么打?阿沛总管在昌都已经战败了,他派人回来请求和谈,噶厦还在犹豫,他们呼吁联合国能够出面干预,指望美国派兵阻止红汉人进藏。”
“美国兵?他们的手再长,也够不到拉萨吧?”
“我也是这么想,拉萨城里有头有脸的都在谋划退路呢。德勒老爷,别人想逃嫌手脚不够快,你却不请自来。”
“我是看准了时机才回拉萨的,风云变幻之时,也正是给德吉讨回公道之日。”
康萨愣了一下,然后难过地说:“德勒太太的死实在令人不安,我也请喇嘛给她念经超度过……我这么说,你会不信吧?”
“为什么不信呢?”
“毕竟……这件事儿是要查清楚,不然,我也跟着不清不白的。”
扎西不言语。
“你怀疑是我指使人干的?”康萨问道。
“不可能。康萨老爷与我无冤无仇,倒是因为央宗那孩子我们还成了亲戚,怎么会是您指使人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呢。”
“你能这么想,我太感激了。”
梅朵进了客厅,她上前行礼:“德勒老爷吉祥。”
“是梅朵小姐。”扎西说。
“谢谢您让爸啦宽心。这些年,爸啦为此事常常内疚,也常常遭人议论。他多次派人寻找次旺那个狗奴才,都没有结果。”
“次旺没回你们府上?”
“没有。次旺是我的贴身仆人,是我让他去送亲的,他去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扎西琢磨着,他说:“爆炸现场也没发现他的尸首……他失踪了。”
“我明白了,德勒老爷此番上门,是来找我要人的。”康萨为难地说。
“装炸弹的礼盒是次旺亲手交给我的,说是多吉林活佛的礼物,这当然是骗人的鬼话。现在,只有找到他,才能揪出真正的凶手。”
“也不知道这个该死的奴才是死是活,我要是逮住他,非剥了他的皮。”康萨气愤地说。
“其实凶手是谁,不言自明,次旺只是一个证人罢了。”
“我明白了,你是说……凶手是他们?”
“康萨老爷,德勒家没跟他人结仇结怨,谁会对我们心怀芥蒂?无非是那个住在德勒府的小人。”
“你是说帕甲……有道理。他是靠着我爬上去的,又攀上了达札摄政王的关系,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啊!他现在官拜五品市政官,如果找不到证据,还真不好动他。”
“帕甲有今天,完全是仰仗康萨老爷您的提携,我此番要给德吉讨回公道,您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当然,那当然。不仅仅是助你,也是帮我自己讨个清白。”
康萨的话,证实了扎西对帕甲的判断。达札摄政王垮台以后,康萨噶伦遭到了冷遇,帕甲也失去了昔日的靠山。扎西等待多年的时刻终于到了,他可以告慰德吉的在天之灵了。
“德勒老爷,有达娃央宗的消息吗?”梅朵问道。
“没有。”
“她为什么不辞而别?”
“也不知道。”
“太奇怪了,白玛哥怎么没来?”
“他带着家奴去昌都前线了,我正担心呢,这次来拉萨,也是想打听一下白玛的消息。”
“他什么时候去的?我听说拉萨是魔鬼,他们的大米吃光了,就吃马肉和驴肉,还屠杀老弱病残者。”
刚珠实在忍不住,插话说:“我也听说了,真为白玛少爷担心啊。”
“爸啦,你差人去问问,白玛现在在什么地方?”梅朵说道。
“闺女、德勒老爷,你们别急,我去问,我这就去问。”
刚珠和仆人正在换玛尼堆上的经幡,他们拉着绳子,向四下跑去,新经幡在风中飘荡着,鲜艳夺目。扎西坐在帐篷前双手合十,静静地念经。刚珠突然跑过来说:“老爷,你看那边有人过来。”
扎西起身眺望,确实有一主一仆两个人朝他们走来,来人是夏加。夏加看到了扎西快步上前,行礼说道:“德勒老爷,是我,您还认识我吗?”
扎西仔细端详,他激动地说:“你是夏加吧?夏加?尼玛次仁,这么多年没见了。”
“德勒老爷,您还没忘了我,我给您磕头啦。”夏加说着要跪下。
扎西拦住他,歉意地说:“免俗,免俗。当年,是我害了你,哪敢受你如此大礼。”他请夏加在帐篷前坐下。
“当年我被仁钦一伙判了流放,押送到了阿里,险些丢了性命。前年,噶厦下了特赦令,把我从阿里接了回来。”夏加述说着。
“回来就好,真是佛菩萨保佑。”
夏加突然眼圈红了,一副尴尬相,他一骨碌还是跪倒在扎西面前,哽咽地说:“德勒老爷,您还能记得我……”他说不出话来。
扎西再次扶起他,关心地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听说您在印度的买卖……这些年又做得兴旺起来了。”
“你想去做买卖,没问题啊,我可以帮你。”
“让德勒老爷见笑,我哪会做买卖啊,是想……现在的时局这么动荡,我被流放这么多年,爸啦已经不在了,就剩下一个年老多病的阿妈啦,我再照顾不好她,实在于心有愧啊……”
“你别激动,好好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带着家人去印度,可又没有钱,德勒老爷仁慈,您能不能借给我一些印度卢比?否则,我到了国外怎么生活啊。”
“拉萨这么大,离开拉萨出去躲一躲也就罢了,为什么偏要去印度?”
夏加看了看左右,凑近扎西,悄声地说:“佛爷也打算去印度呢,都在做准备,噶厦政府已经把三百多驮的金银财宝运往锡金了。”
“你怎么知道?”
“我被噶厦安排在电讯处工作,我的英国上司福克斯每天都收发境外的电报。”
“谁是福克斯?”
“当年英国驻拉萨办事处的报务员,他有电台,是个特务。”
“电报上怎么说?”
“夏格巴孜本已经在印度活动很长时间了,他正在噶伦堡筹办拉萨佛爷出走印度的计划,佛爷住的别墅都订好了。不会太久了……说走就走。”
扎西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地说:“没想到,我雪域的怙主也要走了。”
“这种时候,我来借钱,实在是不合适,我把家里的房契拿来了,押在您这儿。”
“这可使不得……”扎西推辞说。
“你如果不要,就是不打算借钱给我。”
“你先别急,我写一封信,你需要多少钱,去印度的噶伦堡找我商号的掌柜。”
扎西一招手,刚珠端来了墨水盒和竹笔,扎西写了起来。
从康萨府回来,扎西虽然有了信心,却一直愁眉不展,因为帕甲也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夏加的到来让他灵光一现,一整套计划在他心中迅速形成。
扎西把写好的信交给夏加说:“商号的地址已经写在信里,掌柜的见信就会把钱给你。”
夏加接过信,感激地说:“德勒老爷,您真是我的大恩人,那我就回去了。”
扎西抓起桌子上的房契递给他说:“你把房契拿回去。”
“不,不。”夏加领着仆人一溜烟地跑了。
刚珠望着走远的夏加,嘟囔:“老爷,您可真大方,这种时候咱要他的破房子有什么用?”
“当年的请愿活动让夏加受了太多的苦,我巴不得他能来找我,我良心上好受了许多。”
“我担心……老爷答应了这一份,要借钱的人脚跟脚就都来了,挡都挡不住。”
“这正是我希望的。刚珠,有人找我们借钱,就借,别吝啬!”
刚珠一脸不明白,他问:“老爷……”
“别问,有求必应,借!”
“老爷,您还真把自己当活菩萨啦?”
“多嘴,再啰唆,我踢你屁股!”
果然不出所料,扎西帮人变现的消息不胫而走。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找上门来,押房子,押庄园,卖牦牛,卖羊群,卖青稞,只要能变现带走,什么五花八门的货色都有。扎西躲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帕甲坐在德勒府客厅的卡垫上唉声叹气,他老婆腰间挂着一串钥匙,叮当乱响着走了过来,她急切地问:“死鬼,外面怎么样啦?”
“小佛爷出走印度已成定局,原来还指望他抵抗红汉人的侵略,现在看,再殊胜的佛法也顶不上长翅膀的枪炮。”帕甲失望地说。
“佛爷一走,我们这些黑头百姓不就成了没有爹娘的孩子,无依无靠了。”
“我听说,昨天夜里噶厦又从布达拉宫的底库取走了八只金螃蟹,还有几箱子金元宝、银砖银圆,正往南边运呢。”
“那还傻等什么啊,趁着红汉人没来,我们也赶紧跑吧。”
“跑,往哪儿跑?你这个肥娘们,长着猪脑子。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去哪儿都活得金贵,我们呢,除了这套宅院,能有多少家底!”
“那看跟谁比,要是我们回昌都老家,也算是富户。”
“昌都老家,那里已经被红汉人占领了,你还敢回去?”
帕甲老婆也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说:“那可怎么办啊?守着这座老掉牙的破房子,搬不走,扛不动的……唉,死鬼,我听说城里很多人家都把房产牧场卖给了德勒老爷变成现钱,前几天他不是来串门了吗,我当时没在家,要不然死活把他留下吃顿饭,拉拉关系。”
“干什么?”
“把这宅院再卖给他,也换些银圆、卢比什么的,装在箱子里也能带走啊。”
帕甲气不打一处来,他吼道:“扎西是来串门吗,他是来寒碜我……别有用心!”
扎西和刚珠骑着马朝拉萨河边驻扎的帐篷而来,他突然勒住马缰绳,对身边的刚珠说:“我们又来客人了。”
刚珠朝营地方向张望,帐篷外有五名喇嘛等在那里,或坐或站,绛红色一片。他不满地嘟囔:“贵族老爷、太太贪金恋银,喇嘛是清净之人,怎么也舍不下钱财啊。”
“我要等的人,终于来了!”扎西面含微笑地说。
“老爷,您不是在等帕甲吗,让他乖乖把咱家的府院送回来,我每天把笔墨都备着呢,就等着他来了,压他的价。”
“帕甲自己主动会来吗?”扎西说着,冲着刚珠的马屁股就是一鞭子,快马奔了出去。
他们来到了帐篷前,达札管家起身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地说:“德勒老爷,等您半天了,您终于回来了。”
扎西故意夸张地说:“哎哟哟,这不是达札摄政王的管家吗?管家老爷在上,我给您磕头。”
“我哪敢受您这么大礼啊。”
扎西冲仆人嚷嚷:“哈达,快拿哈达。”他身后的仆人马上递上一卷哈达,扎西接过来,扬起,用双手托住,弓着腰,故意恭恭敬敬地献给达札管家。管家把哈达挂在扎西的脖子上,双手为他摸顶,赐福。
扎西抬起身说道:“管家老爷,请坐请坐。”他又冲仆人吆喝:“管家老爷来了,你们怎么也不好好侍候着,太没规矩!这碗里怎么能是清茶呢,赶紧换酥油茶。”
仆人都恨达札管家,执拗,不愿意去。
“管家老爷,您看我这儿,荒郊野岭的,不像样子,委屈您了。”扎西说道。
达札管家受宠若惊,他被扎西恭维得有些发蒙,面有愧色地说:“德勒老爷,当初我就觉得你是大彻大悟之人,你的心地就像麝香一样,虽然搁在箱子底下,也能香飘四方。”
“管家老爷,您又闻到什么啦?”
“拉萨城里都在传扬德勒老爷的无量功德,你总是在灾祸来临之时,愿意倾囊助人啊。”
扎西诱之入套地说:“管家老爷,莫非达札佛爷也要去印度,需要换些银两?”
“达札活佛卸任以后,身体大不如前,已经回达札寺的家庙去了。其实,是我个人,还有众多弟子想去印度寻访佛祖的圣迹。”
“噢,您也要走,我觉得,您还真得出去避一避。从前达札佛爷与英国人搞得挺热闹,你也没少跟着挑灯添油的,还鼓吹过西拉萨立。对了,热振活佛是亲汉派,他死得不明不白,红汉人来了肯定饶不了你,管家老爷,能走就快走吧。”
管家尴尬,他掏出庄园、牧场的地契说:“这些,还有这些,这几年算我替你经管着,现在物归原主。”
“这是德勒家给管家老爷送的布施,哪有收回的道理。”扎西推辞。
“我们都是出家人,哪懂得经管庄园、牧场。德勒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