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宗,你怎么这么紧张?”白玛奇怪地问。
“啊……刚才……我刚才撞见……”央宗惊魂未定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我撞见你阿妈了。”
“你去了德勒府?”
“啊,去了。”
“你都知道啦?”
“我看见了,你阿妈让你娶那个贵族小姐。”
“我不会娶她。央宗,除了你,我这辈子谁都不娶。你不用担心,我就是跟你远走天涯,也不会听从他们的安排。”
帕甲从路口闪身出来,他躲到暗处,远远地窥视着白玛和央宗的动静。
傍晚时分白玛回了德勒府。客厅里的汽灯发出吱吱的响声,灯光之下德勒全家正在吃饭,扎西、德吉、娜珍喝茶,吃茶点,姿态优雅。只有白玛狼吞虎咽,发出稀里呼噜的声音。
娜珍见状,忍无可忍,她开腔了:“吃没吃相,哪像个贵族家的少爷。”
白玛不理她,依然大口地吃着,他饿极了。
扎西静静地吹茶,喝茶,暗自观察白玛。
德吉看白玛面前的东西吃光了,吩咐刚珠说:“给少爷再添些肉肠。”
刚珠挥了挥手,仆人们给白玛端上来一盘子肉肠、奶茶等。
白玛终于吃饱了,他一抹嘴说:“真好吃,真香。”他起身端起肉肠要走。
“别跟饿死鬼似的,去亚东这几年,连自己的身份都忘到那山沟子里啦。”娜珍不满地说。
“我带回去当消夜。”白玛说。
“爱吃,就带回去吧。这几天又赶路又折腾,就没像样吃顿饭。刚珠,给少爷备好消夜的茶点,送到房间去。”德吉说道。
“谢谢阿妈啦,我困了,去睡觉了。”白玛说完,端着肉肠走了。
娜珍发现白玛神情不对,她扭头问扎西:“突然又能吃,又能喝,怎么怪怪的,是不是有事儿?”
扎西没言语,低头喝茶,只想不说。
央宗回家以后,就在房间里忙乎开了,她把几件衣服、风雪镜装进包袱里。老爹从门口路过,觉得她行为异常,走了进来。央宗也不瞒他,开门见山地说:“老爹,你去哪儿啦?快,快,拾掇东西,我们走。”
“太阳都下山了,黑灯瞎火的,你走哪儿去?”老爹疑惑地问。
“我跟白玛约好了,今晚在拉萨河边的玛尼堆见面,我们一起远走高飞。♀”
“干什么?你们俩个……要私奔吗?”
“不是私奔!白玛要去我的家乡玩一圈,学学康定情歌的小调儿。”央宗说着,从床头拿过白玛的那支汉笛,放到包袱里。
“说得那么轻松。丫头,还瞒我,我去了德勒府,都知道了。”老爹揭底说。
央宗闻听先是吃惊,然后撒娇地说:“老爹,德勒府给白玛订了一家贵族小姐,他不愿意,又拗不过他父母,只能逃婚了,我们合计好了,一起逃到西康老家去。”
“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等我们到了西康,你就按康巴人的习俗把我们的婚事给办了,让他做你女婿,跟你一起带驮队做生意。”
“幼稚,就凭你们那两匹马,能跑到西康省?丫头,别做梦了,还没过林芝,德勒府、康萨府的家丁就会追上你们,保不准还有噶厦政府的捕快。别忘了,拉萨可是拉萨老爷们的拉萨。”
“跑到哪儿算哪儿。”
“那以后呢?”
“老爹,等明年春天,驮队再去印度办货,我们还回拉萨。到时候,硬柴烧成了灰烬,生水熬成了奶茶,他阿爸阿妈再吹胡子瞪眼,也晚了。”
“简直是异想天开。丫头,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老爹,你走不走啊?”
老爹真为难了,他语重心长地说:“央宗,年轻的小伙子多得像河滩上的石头,你为什么偏要盯上他呢?还让他带驮队做生意,这不是胡闹吗,他是贵族家的少爷,哪吃得了我们的辛苦。”
“他阿爸阿妈不也带驮队走印度吗?”
“两回事儿。德勒府的驮队有管家,有锅头,老爷太太随行,那是去游山玩水,拜庙礼佛。”
“我不管,反正我们约好了,我先走,你带着驮队随后赶上来,我们在雅安会合。”
老爹一看央宗决心已定,一把抓过她的包袱,虎着脸说:“我可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来了,要闯祸的,这可是大祸!”
“老爹,你干什么啊?”
“你在房子里待着吧,哪儿都别去!”老爹说着,拎起包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他回手把房门关了,等央宗扑过去拉门的时候,老爹已经在外面落了锁。
央宗在房里大叫着:“老爹,老爹,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老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把央宗的包袱放在桌子上叹息。伙计志奎小心翼翼地问:“老爷,现在怎么办啊?”
“你也听到了,这丫头是铁了心了。最可贵的是白玛少爷,他为了我们丫头敢逃婚,敢私奔,是条站着撒尿的汉子。”
“老爷,您到底什么意思啊?”
“咱康巴人敢爱敢恨,央宗眼力不错,我豁出来了。”
“老爷,您不是说……会招灾惹祸吗,您再想想。”
“想什么想。志奎,明天你准备一些贵重的礼物,我舍下这张老脸,登门拜府,去跟德勒老爷谈谈。”
“拉萨的贵族从来把我们康巴人看作是蛮荒之地的下等人,德勒府会答应吗?况且,白玛少爷已经订了噶伦的女儿,老爷,这事儿您欠考虑。”
老爹犹豫了,不停地拍着央宗的包袱。
“当初小姐和白玛少爷在亚东来往,我就担心,没敢说。”志奎又说。
“白玛要不是德勒府的少爷,我也一样会担心,你不早就听说过吗,现在的德勒老爷其实是一个农奴出身的喇嘛,入赘的,他跟那些贵族老爷不一样。白玛少爷从小被扔在庙里,长到十八岁才被府上认回去,太传奇了,所以我才没拦着。就这样吧,按我说的办。”
“老爷,央宗虽不是你亲生的,可您对她真好。”志奎感动地说。
“回去睡吧,明天的太阳出来,就会有明天的指望。”
夜深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央宗的房间,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街上传来执更警察的吆喝声:“夜至三更,清街闭户,游荡不归者……”卡垫上的央宗忽然睁开眼睛,她爬起来,走到窗前,借着月色看街头上的情景。从窗户里望下去,两名执更警察继续吆喝着:“……一经抓获,严惩不怠。”随后,他们朝天上放了三枪,当,当,当。
央宗摸着黑走到房门前,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外面静极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返身回来,从衣箱里拿出一套藏袍穿在身上,又取出几件衣服、首饰、银圆、藏钞,最后拿出一个洋铁饼干盒子,盒子上印着四十年代的上海女明星,她展开一件女式藏袍,把这些东西全部包在了里面。然后,轻轻地走到房门前,拉门,门被从外面锁上,拉不动,央宗有些着急,琢磨着。突然她灵机一动,返身回到卡垫前,站上去一伸手扯下唐卡上挂着的哈达,又把佛像前的哈达统统搜罗到一起,开始打结,系成长长的绳子。
两名执更的警察仍在街道上巡逻,他们见帕甲和小普次迎面走来,忙上前来行礼。帕甲问道:“今晚有异常情况吗?”
“连长老爷,太平,出奇的太平。”警察回话说。
“去换班吧。”帕甲一挥手,警察们走了。
见他们走远了,帕甲和小普次来到老宅院碉楼的墙下,焦急地左顾右盼。突然,一个女藏袍打成的包袱从天而降,砸在小普次的头上。小普次刚要叫,被帕甲捂住了嘴,他们朝楼上望去,一条哈达结成的绳子从上面飘了下来。随后,央宗从窗户里爬了出来。帕甲拉着小普次躲到了一旁。
央宗顺利地落到了地面,她捡起包袱,朝大路口的方向跑去。
小普次看傻了眼,低声地问:“舅舅,跑出来一个,怎么办?”
帕甲仔细察看,最后说:“是达娃央宗。”
“半夜三更的,有门不走爬窗户。”
“你跟上去,要做得干净!”帕甲掏出手枪递给小普次说。
小普次答应着,追央宗而去。央宗对身后的小普次毫无察觉,她背着包袱一路小跑,一转弯拐进胡同,不见了。小普次抄近路,从另一个胡同口钻出来,央宗就在他前面,小普次追了上去。
帕甲一声口哨,黑暗处钻出四个人来,他们是外乡人的打扮,领头的是贡布。贡布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马匪,他带来的三个人各个凶蛮粗野,其中两人手里各拎着一只煤油桶靠了过来。帕甲对贡布交代说:“就是这个院子,干完了你们就赶紧出城。”
四个人纷纷点头,开始行动。贡布带人进了院子,仔细观察,他见伙计们有的在马棚、有的在场屋都已经睡着了,便冲身后招了招手。一个凶蛮人端着一只木盒子走上前,他打开盒盖,里面是已经点燃的六块塔香,烟气缭绕。他们把塔香朝伙计们睡觉的地方扔去,塔香纷纷落地,继续悄无声息地燃着,翠烟四起。
白玛趁大家都熟睡着,偷偷地从主楼出来,溜进了马厩。他从草堆底下扒出一个褡子,搭在马背上,见左右无人,便开始解马缰绳。突然,他身后有人说道:“你走得了吗?”
白玛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张望。原来是扎西,白玛愣在那里。
扎西指着马厩外说:“院门已经上了锁,你出得去吗?你阿妈早有防备,她从管家那儿收走了钥匙,亲自锁了院门。”
白玛焦急地低声央求着:“阿爸,这门亲事不是您的主张,是我阿妈拿我和康萨噶伦做了交易,我不喜欢梅朵小姐,爸啦,您救救我……”
扎西没理他,转身走了,白玛傻在那里。扎西走出几步,见白玛没跟上,回头问道:“你还傻愣着干什么?”
白玛明白了,赶紧跟了上去,他随扎西来到院墙下,扎西俯身下去说:“帮我一把。”白玛上前,和他一起抬出一根独木梯,立在了院墙上。
“你走吧,翻墙出去。我知道,你一定是跟那姑娘约好了。”扎西说道。
“爸啦……”
“你们能去哪儿呢?”
“我们三更之后在拉萨河边见面,然后朝东走,走川藏商道,去西康省。那边是刘文辉的地盘,是康萨噶伦管不到的地方。达札活佛也鞭长莫及。”
“我猜也是,你一定是去那姑娘的老家。”扎西说着,拿出一封信,递给白玛叮嘱道:“德勒府在雅安那边有商号,你如果需要帮助,就把这封信交给商号的丹增掌柜,他会安排好你的生活。”
“爸啦,我……”白玛一时不知所措。
“墙外面我给你备了一匹马,路上的花销都在皮褡子里……上梯子吧。”
白玛抬脚上了梯子,马上又下来,他感激地跪在扎西面前,准备磕头。扎西把他扶起来,催促说:“快走吧,等你阿妈发现了就走不成了。”白玛只好起身,上了梯子,翻墙而过。
他落地以后,看见了扎西给自己准备的马,马背上驮着皮褡子。白玛牵马就走,走出不远,他停下脚步,回头冲着家里深深磕了一个头,等他仰起脸时,已是泪流满面。白玛起身,飞身上马,策马而逝。
扎西在墙内扶着梯子,听见马蹄声渐行渐远,心生郁闷。他在心中对白玛有深深的歉疚,毕竟这门亲事是自己应下的。他很清楚,由于他的草率,害了白玛和达娃央宗,也害了梅朵小姐。现在的问题是,白玛走了,自己跟康萨老爷怎么交代?去赔礼,去道歉,就是去磕头作揖,我也一个人担着了。
央宗匆匆地朝拉萨河边跑来,她看前面就是玛尼堆了,才放慢脚步左顾右盼,压低声音喊道:“白玛……,你在哪儿?白玛……,我来了……白玛……”
一条黑影躲到了玛尼堆后,是小普次。他探出头来盯着央宗,又左右观察环境,见四下无人,放心了。
“白玛……你在哪儿?”央宗继续叫着。
小普次站出身来,也低声地喊道:“唉,我在这儿。”
央宗闻听,跑了过来。两个人一照面,她愣住了,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白玛哥啊。”小普次见她长得漂亮,起了歹心,他扑过去撕扯央宗的衣服,两个人厮打起来,滚作一团。央宗抓起河滩上的石头砸向小普次的脑袋,小普次抱头倒地,央宗起身撒腿就跑,小普次捂着脑袋爬起来,蒙头蒙脑地追她,央宗跑得更快了,小普次掏出手枪,对准她开了一枪。央宗应声倒下,她爬起来,又朝前跑了几步,扑通掉进了河里,拉萨河里的央宗随水流漂荡。
白玛急匆匆地朝玛尼堆狂奔而来,他听到枪响,赶紧勒住马缰侧耳倾听。
小普次在岸边追着,他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停住脚步回头察看,见是白玛急驰而来,他赶紧弓着腰,拎着枪朝另一方向跑了。
白玛赶到玛尼堆旁,他四下张望,小声地叫着:“央宗……,央宗……”他见四周没有任何人影和动静,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
他跳下马,来到玛尼堆前,等待着。白玛四下张望,夜色中的拉萨河只有水光的影子。
小普次跑回老宅院找帕甲,帕甲带他去了自己的一个旧相好家里,小普次趁他们亲热之机,打死了那个女人。然后,借着月色把她扛到了央宗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