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秋皱了下眉头,赶紧转过身来,弓腰下去:“少爷,这些贱骨头,两天不罚,三天早早的,不是偷懒就是耍滑。”
“我一直看着呢,她们一上午织出这么多氆氇,那两只手恨不能变成八只爪子,就没一刻闲着,倒是你,东游西逛的。”扎西说完,冲女奴们摆手,“都站起来吧。”
女奴们慌了,面面相觑,不敢站。
扎西问道:“怎么啦?我的话没听见?”女奴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不约而同地抓起围裙上的糌粑坨塞进嘴里。然后,纷纷站起身来。
旺秋见状,骂道:“饿死鬼!没一点儿规矩。”
扎西命令旺秋:“从今天起,不许再搞这种名堂。朗生也好,差巴也好,都是我们德勒府的自家人。我们主仆之间不能再离心离德,更不许自己人欺负自己人。听见了吗?”
旺秋当着奴仆的面,只好应承:“啦嗦。”
扎西又对不断围过来的奴仆说:“你们都听着,他如果再敢打你们,就告诉我!”说罢,他转身走了。旺秋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奴仆们蒙了,半天才醒过神来,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开了,少爷怎么变了,他过去可不这样;咱德勒家差点儿都烧了,少爷能不变吗?
扎西回了佛堂,把旺秋关在了门外。他忍不住狂喜,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语:“当少爷真好!出了一口恶气!……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今天让我教训一顿,哈哈哈,太好了!”他忽然又觉得旺秋会在外面偷听,马上止住了笑,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旺秋站在门外,脸气得发青。他骂道:“秃驴,真以为自己是少爷了,敢当着那群牲畜的面训我,等着,看我怎么整治你……”他一抬头,看到德吉走过来,旺秋不言语了。
德吉质问:“你脸色发青,怎么啦?”
旺秋掩饰着,说道:“我担心……那臭喇嘛演不出少爷的神韵。”
德吉不想深究,回头看了看佛堂的门,然后说:“你是主,他是客,别把自己的身份搞颠倒了。”
旺秋闻听,窃喜:“少奶奶教训得对。我是主,他是客。”
德吉转身进了佛堂,跟在后面的女仆手里托着一些茶点和一瓶白兰地。扎西有些不知所措:“不必了,我戒酒啦。”
德吉有些意外,看着他说:“还跟我怄气呢。”
“我在为老爷念经,怎么能喝酒呢?拿走!”
德吉冲女仆挥了挥手,女仆退了出去。德吉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信封,她漫不经心地问:“写信呀?”
扎西认为德吉一定看不懂,故意把信纸推给她面前:“写信,这是英文。来拉萨也有些日子了,给在印度的朋友,报个平安。”
德吉笑了笑,没言语,帮他拿过信封,扎西把信折好,装了进去。
“你不便出门,让旺秋投到邮局去吧。”德吉说。
“好啊。”扎西同意,把信交给了德吉。
“你在印度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我是个云游僧,遍访佛迹,广交朋友,研读百家学说。”
“就这些?”
“这些还少?研读百家学说,花了我很多精力。释迦佛祖的圣训,龙树菩萨的道法,还有圣雄甘地、路易?孟德斯鸠、罗伯斯庇尔、斯大林,还有孙中山。唉,你知道孙中山吗?”
“当然知道,他不是内地的大总统吗?”
“孙中山思想我可是研究过,了不起。”
“现在的大总统,就是过去的大皇帝,当然了不起。”
“那可不一样,过去是封建的君主,现在是民选的总统……”
德吉打断他:“不管是大总统还是大皇帝,在我们拉萨人的眼里,都是文殊室利菩萨的化身,是保佑全中国贵贱臣民的怙主。”扎西一听,连连说:“对,也对。”
德吉转移话题:“我带来一本相册,你翻翻。”
扎西伸手接过,翻看,问道:“这都是什么人啊?”
“和我们家有关系的卫藏贵族。……当年大清皇帝册封了拉萨一百七十五家贵族,三百多年下来,有的贵族人家或断了香火,或被灭绝了;也有新的贵族不断加封,到了今天,全藏大小贵族不足二百家。这里面有我们的亲戚、老爷的同僚,还有少爷的狐朋狗友。”
“就这不足二百家,统治着整个拉萨?”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一直如此。这也是你在拉萨要交际的小圈子,这些人你都要认识、都要熟悉,包括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姻亲、旁支、政治同盟、仇人,你都要了如指掌。否则,就会露出马脚。”
扎西又翻了翻,犯愁地说:“这么多啊,亲戚套着关系,错综复杂……”突然他听到门外有动静,两个人警觉地对视了一下。扎西身手敏捷,一步蹿到门前,突然把门打开。
一个洋娃娃在门口晃来晃去,兰泽捏着嗓子说:“我是兰泽,我想爸啦。”
扎西笑了,他蹲下来,也捏着嗓子说:“爸啦也想兰泽了。”
兰泽笑呵呵地站出来,她看到坐在里面的德吉问:“你们在做法事吗?”
扎西拉着她:“进来吧,爸啦陪你玩。♀”
“爸啦,布达拉宫前面有很多人在放风筝,好多好多风筝。”
“你也想去?”
德吉接过话茬儿:“兰泽,想去就去吧。让奶妈带着你,别往人多的地方挤,外面的瘟疫还没消停。”
兰泽噘着嘴说:“可我没有风筝,去年的坏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就让奶妈给你买。就说,我说的。”德吉告诉她。
扎西来了精神:“买的风筝不好玩,千篇一律。这样,爸啦给你扎个风筝,好不好?”
兰泽惊奇:“真的?你给我扎风筝?”
“那当然,你想要什么样的?”
兰泽摇着小脑瓜,浮想联翩:“花蝴蝶,还有小燕子。”
“可以。德吉,那我们今天……扎风筝?”扎西问道。
德吉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只好说:“那好吧,我去给你准备材料。”
扎西领着兰泽来到房顶扎风筝。他很快就扎好了一个蝴蝶风筝,并把它涂得五颜六色,漂亮极了,兰泽高兴地拍手叫好。兰泽很开心,笑声不断:“爸啦,再扎一个,我要小燕子。”
德吉站在屋顶一角看着他们,心里不是滋味。旺秋在边上不胜唏嘘:“少奶奶,你看小姐多可怜,她年纪小,还分辨不出那个人是假的,认贼作父,还一个劲儿地叫爸啦。”德吉被旺秋说得泪眼汪汪。旺秋善解人意地说:“少爷没了,我们家又赶在这个当口上,少奶奶也不能超度他的亡灵,还得在仆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得叫这秃驴少爷长少爷短的……”
德吉无限感伤,制止旺秋:“别说了。”她有些失态,转身下了屋顶。
德吉在走廊快走了一段路后,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停下来,见旺秋跟在后面,便吩咐:“你去陪小姐玩,叫扎西下来,继续认相册。”旺秋答应着,转身走了。
德吉回到卧室,痛苦、紧张、迷茫、悲伤、百感交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手中的红酒杯映出自己的影子,晃来晃去。突然,其美杰布身穿盛装,头顶巴蕉出现在门口。德吉扭头看他,神情有些恍惚,她抑制不住,冲了过去,一头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站在门口的是扎西,他被德吉的举动吓得身体僵硬,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少奶奶,你怎么啦?”
德吉不能自已,抱着扎西泪流满面。扎西忽然看到德吉身后出现了穿着盛装的其美杰布,他愣住了。其美杰布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面带神秘的笑容。扎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劲儿地晃了晃脑袋,其美杰布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儿,德吉才缓过神来,她一把推开扎西。望着手足无措的扎西,德吉竟然看见其美杰布站在他的边上,扎西依然身体僵硬,其美杰布拍了拍他,他才回过神来。德吉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深情地叫道:“少爷,其美杰布。”其美杰布望着她笑了,影子渐渐模糊,最后与扎西合为一体。
扎西无法适应德吉的举动和神情,他躲到一边的卡垫上坐了下来。德吉调整情绪,她终于清醒了,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扎西的心乱了,他胡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突然,其美杰布坐在卡垫的另一端,他神情依然,拿起酒瓶,倒红酒。扎西有些发愣。其美杰布冲他笑了笑,不见了。一杯倒好的红酒,静静地放在桌几上。
扎西回到佛堂,他想念经,但心里已经定不住了。他是一个贫苦差巴的儿子,七岁的时候就随上师进了多吉林寺。他的前半生是在寺院和云游中度过的,绝少接触女性。今天德吉扑进他的怀里,他有些心猿意马,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德吉一样六神无主,她直奔屋顶,却发现上面空无一人,女儿和天上的风筝都不见了。她四下环顾,失态地狂呼:“兰泽在哪儿,我的女儿呢?”仆人告诉她小姐跟管家老爷去拉萨河边放风筝了。德吉闻听匆匆奔河边而去。
那只扎西才扎好的风筝飘在拉萨河边的天空上。兰泽拉着风筝线,开心得很。忽然一阵风吹来,风筝一头栽下来,挂在树上。兰泽急得要哭。旺秋赶紧上前,使劲拽风筝线。兰泽哭了:“你轻点儿,拽断了。”
旺秋不耐烦地说:“不就是个破风筝吗,小姐,不要了,不要了,我去给你买个新的。”
兰泽开始哭闹:“我不要新的,就要这个,这是爸啦给我扎的。”
旺秋没办法,只好踩着仆人的肩膀,往树上爬。兰泽抱着洋娃娃站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们。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吆喝着什么,于是好奇地回头张望。河边不远处,一队奴仆穿着破衣烂裳,带着简单的行李,朝这边走来。远处的布达拉宫清晰可见,他们有些恋恋不舍。骑在马上的头人,手里拿着鞭子,吆喝着:“快走,牵着不走赶着走,属骡子的!”
一个奴仆来到他的马旁,请求:“头人老爷,容我们一点儿工夫,给布达拉宫的佛菩萨磕个头吧。”
“磕什么磕?今天晚上到不了羊八井,咱们都得让狼给吃了。”头人恶狠狠地说。
奴仆来了倔脾气,不再理他,自行跪在地上冲着布达拉宫磕起长头。其他的奴仆,胆大的也效仿他,跪地磕头,胆小的站在原地傻愣着。头人火了,骂道:“坚色家的奴才,就是不一样,够犟的,跟你们主子一个德行。”他把马鞭扔到地上,对一个奴仆说:“强巴,给我抽!看他们还敢磨蹭!”
被叫做强巴的男仆不知所措,捡起鞭子还给头人。
头人大怒:“我让你去抽他们!快去!那些趴地上的,一个都不能放过!往死里抽!”
强巴替他们求情:“头人老爷,你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吧,今天这一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布达拉宫了。”
“你还敢不听招呼,叫你去抽,你就去!再啰唆!”
“老爷,我从来都是挨打的,从没打过别人。”
头人从马上跳下来,抡起鞭子边抽边骂:“你是挨打的,我打死你,打死你,我叫你不听吆喝!”他把强巴一顿暴打。
强巴的脸被打伤,鼻子也打肿了,鲜血直流。
头人又去打在地上磕头的奴仆:“你们这些拉萨的懒鬼、丧家狗,等到了安多就知道我的厉害啦。”
兰泽抱着洋娃娃走过来,她看见流着鼻血的强巴,递上手帕:“给你,你脸上都是血,擦擦吧。”
强巴看着眼前这位贵族小姐,胆怯地说:“小姐,我不敢。”他拽起自己身上的氆氇抹了一把脸。兰泽看强巴擦完了脸,问道:“你疼吗?”强巴摇头:“我生下来,就是备着给老爷打的,不知道什么叫疼。”
头人拼命地抽打那些磕头的奴仆,奴仆们不理,继续磕。他气得发疯,扬起鞭子又要打人的时候,却看见自己的马循着河滩上的草,走远了。头人追了过去,抓住马缰绳,冲着马抽起鞭子,发泄心中的愤怒。马被打惊了,挣开缰绳,掉头就跑。
旺秋刚爬到树上,就看见远处的兰泽正和强巴在一起。他惊慌地大叫:“小姐,小姐快回来,快回来,离他们远点儿!”他顾不上风筝了,从树上滚下来。旺秋摔疼了,龇牙咧嘴地冲着仆人发火:“去叫小姐,离那群脏鬼远点儿,别染上瘟疫。”仆人扶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朝兰泽跑去。
兰泽听到喊声,往回走。正在这时,惊马迎面跑来。兰泽吓得乱跑,怀里的洋娃娃也掉到地上。惊马跑过来,踩在洋娃娃身上。
远处,德吉带着两名女仆赶来,她看到眼前的一幕,惊马正朝兰泽狂奔而来,兰泽惊呆了,站在那里不敢动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强巴从后面冲了上来,把兰泽一把抱过去。惊马踢倒强巴,从他身上踏了过去。
德吉和旺秋从不同的方向飞奔过来,她抱起地上的兰泽。兰泽此时才吓得哇哇大哭,德吉也吓得快哭出来,她焦急地问:“兰泽,你没事儿吧?”
旺秋也跑过,摸索兰泽的胳膊、腿:“小姐,你没伤着吧?”
德吉冲旺秋发火:“远点儿滚着!”
旺秋知道自己惹祸了,吓得面如土色:“奴才该死,小姐的风筝挂在了树上,奴才去给小姐……”
德吉回手就是一个大嘴巴,打在旺秋的脸上。旺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