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店里最右边,一座保鲜柜里放了几桶核桃、几斗干豌豆和面粉。最里面还有一些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蔬菜。除此之外,柜里还摆了一些根本不需要冷藏 的货物。在左边的墙上是大型冷藏柜,里面摆设红酒和啤酒。在它旁边,一个较小的冰柜里有可乐、牛奶、橄榄和乳酪。在这个冰柜右边、商店最里面的角落,便是 那台提款机所在的位置。若不是这次事件,那台提款机还真会让人怀疑里面到底有没有放过钱。
收银台就在入口处的左边。海勒维先生坐在收银台后,拿着电话正激动地讲着。他不停用手摸着他光秃秃的前额,把从年轻时代残留下来的头发拨向 前。在收银台钱柜上贴有一张“微笑,上帝爱你”的标微。海勒维露出惊讶表情,匆匆用印第安语讲了几句后,便挂断电话。他的眼睛躲在厚厚的镜片后,不停在克 劳得尔和查博纽之间游移。
“有什么事吗?”他开口道。
“你是毕平·海勒维?”查博纽用英语问。
“是的。”
查博纽把那张照片放在收银台上。“看看,你认不认得这家伙?”
海勒维伸出颤抖的手把照片转过来,低头看了看,显得有点紧张。看得出来他正努力让自己放松一些,至少表现出合作的态度。许多便利商店都贩卖私烟或黑货,警方上门多半是为了查逃税。
“只凭这张照片,根本没人能认出他是谁。这是从我们店里的录影机翻拍下来的吧?这个家伙干了什么事?”他说的是英语,腔调带有北美印第安人歌唱般的韵律。
“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查博纽问,不理会他的问题。
海勒维耸耸肩。“来的人都是顾客,我们又不会多问他的身分。而且,这张照片那么模糊,又看不到他正面的脸。”
他坐回椅子上,在明白警方是针对录影带上的对象而来,而不是针对他后,他感觉轻松多了。
“他是当地人吗?”克劳得尔问。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难道你一点都想不起来这个人是不是曾进来过你店里吗?”
海勒维又看了一下那张照片。
“也许,也许是吧。但这实在太不清楚了。我很希望能帮忙。哎……也许我真看过这个人也说不定。”
查博纽瞪着他,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心中可能猜想海勒维不知道在“哎”什么,也许他认识那个人也说不定。
“是谁?”
“哎……哎,我不认识他啦。他只是个顾客。”
“他有什么习惯吗?”
海勒维一脸茫然。
“这个家伙是不是每天都同一个时间进来?是不是都从同一个方向过来?是不是都买同样的东西?是不是都穿一样的衣服?”克劳得尔叫道,己明显不耐烦起来。
“我说过了,我没问,也没注意。我卖我的东西,打烊了就回家休息。这张脸一点都不奇特,像这样的人每天都在店里来来去去。”
“你几点打烊?”
“凌晨两点。”
“他是晚上进来的吗?”
“可能吧。”
查博纽老早就摊开牛皮记事本准备记录,但到目前为此,他没写几个字。
“你昨天下午有上班吗?”海勒维点点头。“昨天忙得不得了,假日前夕不都是这样吗?—大家都以为我们会休息。”
“你有看到这家伙进来吗?”
海勒维再次详看了这张照片,两只手举到头顶,摸着他光滑发亮的脑门,然后叹了一口气,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
查博纽把照片塞回记事本里,砰一声合上。他掏出名片放在收银台上。
“海勒维先生,如果你想起来他是谁,请打电话给我们。谢谢你的合作。”
“没问题,没问题。”他说,脸上出现愉快的神情。从刚才他看到警微开始,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没问题,没问题,”我们走出店门,克劳得尔嘟哝说:“没问题才怪。”
“他在便利商店待久了,脑袋都充满浆糊。”查博纽回他说。
当我们走向车子时,我回首望了那家店一眼。那两个老头仍坐在店门口,像庙门两旁的石狮。
“那张照片借我一下。”我对查博纽说。
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但还是掏出了照片。克劳得尔正把车门打开,车内的空气被风卷出来,炙热得像熔炉内的气流。他一手扶着车顶,一只脚抵住车门,看着我的举动。当我拿了照片往回走时,他对查博纽说一些话。幸好,我没有听到。
我迳自走向坐在店门右侧的老头。他穿着已褪色的红色运动短裤和背心,脚上穿了袜子和浅口便鞋。他的双腿枯瘦如柴,静脉血管纠结如蛛网,肤色苍 白如同意大利面。他的嘴巴因无牙从而崩塌,在嘴角下垂的曲线底部,突出着一根香烟。他看着我向他接近,完全不掩饰脸上好奇的表情。
“日安。”我用法语说。
“好。”他微微动了一下身子,用英语回答我。也许是他听出了我的口音。
“天气真热啊。”
“还会更热。”他说。香烟在嘴角不停跳动着。
“您住在这附近吗?”
他举起一只瘦弱的手,指了指圣罗伦街的方向。
“我能向您打听一件事吗?”
他跷起二郎腿,点点头。
我把照片递给他。
“您见过这个人吗?”
他用左手接过照片,举高,用右手遮住阳光。烟雾从他的脸上掠过,他仔细地端详着,看了很久很久。我想,说不定他的思绪已飘到别的地方去了。在他椅子底下,原本躺在墙边休息的一只灰白条纹的猫,此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街角去了。
另一个老头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在那儿喃喃自语。他的皮肤曾经健康过,但那已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他先望了我们一眼,整理一下吊带裤,然后站起来走向我们,低头眯眼看着那张照片。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大腿瘦如面条的老人才把照片还我。
“他就住在那边过去一点,”他说,伸手指向前方一个挤满破旧三层楼房的街区,然后又很快地说了一堆话,说话的速度和浓厚口音使我听不清楚他在 说什么。他和第一个老头一样,没有牙齿,也没装假牙。在他说话的时候,看似下巴快碰上了鼻子。他说完后,我指了指照片,再指指那几栋破旧建筑。他点点头。
“他常来吗?”我用法文问。
“嗯,没错。”他回答,扬扬眉毛和肩膀,抿着嘴唇,做出确定的手势。
我挥手要查博纽和克劳得尔过来,然后告诉他们这位老人说的话。克劳得尔瞪着我,好像我是一只赶不走的蜜蜂,一脸不胜其扰的表情。我的眼神与他交会,示意他开口问老人问题。
不需多说,查博纽己摊开记事薄,开口问那两个老人一些事。克劳得尔和我则站在一旁听着。老人说话的速度快得像机关枪,腔调又重,我能听懂的实在不多。不过,从他们的手势和表情可以猜出大概。穿吊带裤的老人说他住在那个街区,而面条腿的老人则不认为。
查博纽问完话后,转身向车子症去,招手要我们跟上。当我们穿越街道时,我可以感觉到后面有一对炙热的眼神,直烙在我的后颈部上。
十
查博纽靠在车门边,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个未装弹簧的捕兽器。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刚才那两个老人所说的话。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但是嘴巴拉成了一直线,嘴唇几乎没有动。
“你们觉得如何?”他问。
“从他们的样子来看,他们好像经常待在那里。”我说。在我的T恤内,一道汗水从脊背滑下。
“那两个老头的话能信吗?”克劳得尔说。
“说不定他们真的看到那个混帐东西。”查博纽说。他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用中指弹掉烟灰。
“他们根本没有举出那个人的特征。”克劳得尔说。
“没错,”查博纽说:“但我们都知道,那家伙不太能引入注意。通常像那种变态人物,都不会太突显。”
“第二个老爷爷似乎很肯定见过他。”我说。
克劳得尔哼了一声。“那两个老头还能记得什么?我看他们的头脑早就不清楚了。”
查博纽又吸了最后一口烟,扔掉烟屁股,用脚踩熄。“也许他们根本是胡说八道,也许嫌犯真的就住在那里。就我而言,我宁可信其有。我想还是过去看看好了,说不定真能逮到那家伙。”
克劳得尔耸耸肩,明白表示不高兴。“没问题,但你自己去,我可不要在太阳下白被火烤。你需要支援再呼叫我。”他看了我一眼,又看着查博纽,扬扬眉毛。
“她不会连累我的。”查博纽说。
克劳得尔摇摇头,绕过车子,钻进前座。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他拿起无线电对讲机。
查博纽转向我说:“机灵点,”他说:“一有状况,就趴下。”
我很感激他以这种方式提醒我,而没有叫我别管任何事。
“走吧!”克劳得尔把头伸出车窗外说。
我爬进后座,查博纽也上了车,切换排挡慢慢让车子前进。克劳得尔转头对我说:
“你什么事都不要管。如果那个家伙真的在那里,我们可不想把事情搞砸。”
“我会努力,”我说,尽量克制我语气中的挖苦意味:“我可不像你们有睾丸素,所以经常会有记不住事情的麻烦。”
他哼了一声,把身子转回去。我猜如果他还有一点鉴赏力的话,现在一定在眯着眼睛傻笑。
查博纽把车子停在路边,我们一致打量着旁边的一栋楼房。这栋楼房四周空地的破裂水泥铺面和碎石上,市满了杂草和破瓶子、废轮胎、玻璃碎片和一些都市里 常见的废弃物。有人在这栋楼房面对空地的墙上画了一幅壁画,画了一只山羊,耳上挂着自动步枪,嘴里则咬着一颗人类的骷髅头。我想,应该没有人知道这幅画的 涵义,除了作者以外。
“那个老头今天还没见过他。”查博纽说,十只手指在方向盘上轮替轻敲。
“他们从几点开始坐在那里?”克劳得尔问。
“10点。”查博纽说,然后看了一下手表。我和克劳得尔也不约而同地看了时间——现在是下午3点10分。
“也许那家伙睡得很晚,”查博纽说:“也许是昨天才做案,今天太累了。”
“也许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也许吧。”
我看到一群女孩穿过楼房后的空地,手牵着手,年纪大约10来岁。她们穿着代表魁北克旗帜的聋尾T恤,当她们穿过杂草地时,那鸢尾一致地左右摆 动着。她们每个人都梳着细玉米条式的辫子,而且还染成明亮的蓝色。我看着她们嬉笑打闹地走在盛夏,不禁要想:如此璀璨的生命,竞能那么轻易地在一个疯人的 手上终结。我不由得怒火中烧。现在我们离这个禽兽不到十码,难道不能有所作为吗?此时,一位穿着蓝白制服的警察正从我们后面巡逻过来。查博纽下车,和那位 巡官讲了几句话。于是那巡官便马上撤退了。
“他们会守在后面,”他说,朝远处的巡逻车点点头。他的语气变得十分严肃,轻松的情绪全消失了。“我们走吧!”
当我开门下车时,克劳得尔改变了主意,也跟着开门下车,往那栋楼房走去。我跟在查博纽后面,发现他已把手枪套解开,右手微弯向前,摆出一副准备好的放松状态。为什么要故作镇定?我有点纳闷。
这栋红砖楼房孤零零地坐落在空地上,左邻右台早就都搬光了,改由垃圾废弃物进驻。空地上还散落许多水泥石块,像冰河消退后留下的巨大砾石。在楼房的南侧,有一道已腐朽倾塌的铁篱笆。那只壁画上的山羊则面朝北方。
楼房一楼有三座古老的白门,紧紧相连地排列在博杰街边。在这几座门的前面的空地,有一条铺有柏油的小路直通到马路。这条小路曾漆成红色,但现在看起来已像干掉的血渍。
在第三座白门的小窗上,一块手写的牌子斜挂在柔软的蕾丝窗帘旁。尽管字迹污黑,但我仍能辨识出上面写的是“吉屋招租”。克劳得尔走上门前台阶,按下门框边的门铃按钮。没有回应。他又按了一次,旋即用力敲起门来。
“他妈的!”屋内发出一阵怒吼声。这个魁北克的助词差点让我的心跳出喉咙。
我转身向声音来源望去。这声音来自我左边第一扇窗户,离我八寸不到。窗户上出现一张恼怒不耐烦的脸孔。
“你们在干嘛。如果把门打破,我就要你赔!”
“警察。”克劳得尔说,完全不理会这张不高兴的脸。
“是吗?有证件吗?”
克劳得尔掏出警徽凑近窗前。窗里的那张脸往前靠,我才看清那是一张女性的脸。这张脸涨得很红,脏兮兮地,她头戴一条透明的塑胶头巾,还在脑门 上打了个大大的结。头巾的尾端部分往上翘,像耳朵一样地指向天空。若不提她不高兴的脸和她超出90磅的体重外,她的特殊穿着,还真有点像壁画上的那只山 羊。
她从克劳得尔看到查博纽,又从查博纽看到我身上。她似乎认定我最不具威协性,便对着我说:“有何贵干?”
“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