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爷愣了一下之后,忽然大笑起来,笑完之后,说,“你是不姓张,你叫李涵章,对不对?”
李涵章吃了一惊,问道:“李大爷,您……咋知道的?”
“你总去看汉松,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十几年都过去了啊,李将军,你无处可去时,居然来这古城,和汉松做伴儿。我佩服的,是你对汉松的这种情分。”李大爷叹了口气,对来宝说,“你给他说吧。”
来宝在李涵章身边坐下,说:“我爸爸是程汉松将军的远方舅舅,也就是说,程将军就是我的远方表哥。程将军的老母亲早年寡居,程家的人欺负孤儿寡母,要是没有娘舅家的人支撑,田产根本就保不住。”
“还有这层关系在里面啊……也就是说,我回古城、回观音庙安葬程将军灵柩的整个过程,李大爷都清楚?”李涵章一听这话,才知道李大爷早就认出了自己,只是一直没有点破。想到这里,他汗如雨下:一直以为自己藏在青龙镇,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一切早就被人识穿!还好自己没有做任何害人的事情,不然,别说共党,就是李大爷也不会饶过自己!
“他当然清楚。你知道,我爹解放前是嘉陵江这一带的袍哥舵把子,也是入了青帮的。解放后,人民政府取缔了所有的会道门,对袍哥成员也进行登记和教育,我爸爸主动出面解散了古城的袍哥和青帮。”来宝对李涵章说这些话,显然他早已没有把李涵章当外人,“不过,当年安葬程将军的事情虽然是我爸爸一手操持的,但毕竟是程家的事情,他不能直接出头。”
来宝的话,印证了李涵章的猜想:果然,当年自己护送程将军灵柩来古城,李大爷见过自己,而且知道自己的青帮身份。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李大爷处事真是滴水不漏,明知自己的身份,居然就眼看着自己潜伏在共党的眼皮底下,不说破。
李涵章暗想,小时候读书,不明白“修为”两个字的意思;长大后随着书越读越多、职务越来越高,以为自己很有“修为”了;后来没去成台湾,成了丧家犬,从仓皇逃亡到安心做一个小贩,这期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的“修为”已经快到“老庄”境界了。但李大爷挺着大肚子的一副笑弥勒模样,却一下子把他从天上打到了地下:那一份沉稳,那一份宽厚,自己这辈子怕是都学不到呢!
“李将军,我冒昧问你一件事情,你和汉松之间,到底有啥关系呢?”李大爷听来宝把该说的说完了这才摇着蒲扇问。
“当年,台儿庄战役打响的时候,我带着一支慰劳政工部队正在程将军那里,也跟着参加了战斗。日军兵力三倍于我方,战斗的惨烈,让人无法想象。我从战场上下来后就不愿意再提了。幸存的人只要有些良知,都不会再提那些经历。程将军连续带部跟日军血战了两天,头部中弹后,包扎了一下,继续和其它将士一起跟鬼子拼命。随后,他腿部中弹,腹部、胸部接连中弹,直到倒下来,手里的枪还在射击!我们把他埋在弹坑里,然后继续坚持战斗、等待援军。战斗结束后,我们找出他的遗体,火化了带回重庆……李大爷,我在国民政府效命了半辈子,程将军,是我最敬重的真正的军人!哦,对了,李大爷,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教,我一直都不明白,我带回来的明明是程将军的骨灰,下葬的时候,咋就变成了程将军的遗体了呢?”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
来宝低声说:“这件事情,我小时候听说过。几个婶婶大娘来我家串门,经常说起程夫人,其中一个是程家的保姆,说程将军下葬前一天晚上,她就抱着程家小少爷站在夫人身边,夫人把程将军的骨灰和在面里,做了一个面人,面人里还滴了她的血。听说,那面人塑的跟程将军一模一样……”
“唉,那女人有心啊!”李大爷长叹一声。
李涵章猛然想起程将军下葬时,他曾看到程夫人的左手腕上缠着白绫,这才恍然大悟,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
一个谜团解开了。李涵章的心里豁朗了许多。他站起来,让来宝把李大妈请过来。拉着李大妈在李大爷身边坐下了,李涵章站在他们面前,深深地冲他们鞠了一躬,说:“么妹虽说不是您二老的亲生女儿,但您二老待她跟亲生女儿一个样。以后,还望二老多多照应她和娃娃!”
李大爷摆了摆手,说:“李将军是条汉子!么妹摊上你,有福气!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下一步,我知道你要做啥。好汉做事好汉当,不管政府咋待你,你啥时候回来,还是我们西河镇的人!”
听了这话,李涵章再次向李老汉和李大妈深鞠了一躬,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往外走,经过来宝身边的时候,低头对他说:“我要去人民政府自首。”
来宝什么话都没说,领着李涵章回了镇上他的办公室里。李涵章把自己的身份和这八年多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提遇到苟培德的事情。
“张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吗?”来宝站起来,走到窗口朝外看了看,回头说,“你很清楚,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就是漏网的国民党特务,性质很严重啊。”
“我晓得。解放几年了,我分了田地,分了房子,你爸爸待我像亲儿子,你待我像亲兄弟,我如果现在不主动坦白,怕以后被查出来,要连累你们一家。”李涵章说完这些,转身面对着来宝说,“脑壳落了碗大个疤,我确实不想再躲躲藏藏地过日子。”
“这个事情太突然、太出乎我的意料。张大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马上写个书面材料,我给你报上去,先去找我那个同学,也就是你在涪陵的老朋友李大勇,问问他咋办。这样的话,一来可以证明你是主动向政府坦白、向人民认罪;二来,上面也可以核实一下你的真实身份?”
李涵章于是就在来宝的办公桌上把自己的真实简历写在材料纸上,交给了来宝。来宝看了看,又问李涵章:“张大哥,你想好,我们这一出门,你就不是青龙镇商店的会计,而是漏网国民党特务了。”
“兄弟,我想好了。你也和家里的人说好,以后都要和我划清界限。不过,陈么妹是真资格的贫农,你多关照她啊。”
“这个我晓得。她就像我姐姐一样。”
两个人说好,出了门,紧赶慢赶,赶到古城公安局时,早已经下班了。来宝说,“反正你的自首材料已经在我这儿了,也不差这一天了。我们先回去吧……和幺妹告个别。”
“要得。只是,我想明天一早去看看程将军,要得不?”李涵章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已经是监控对象了。
“这个……我陪你去。”来宝想了想,这样回答。
“还有,我回去了,给不给么妹说这些的事?”
“你们是夫妻,你实在要告诉她,谁也拦不住。我担心,她要是过于激动,上面的调查结果还没有下来,却先把事情捅出去,那麻烦可就大了。唉,她现在就你一个亲人,你这样一来……她可咋办啊?”来宝轻声说。
提起陈么妹,两个人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到了保健院大门外,李涵章说:“你放心回去吧,我知道该咋做。”
李涵章一路都在想怎么把这事情告诉陈么妹,可让他没料到的是,陈幺妹远比他想象得冷静,还没等李涵章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说:“不管你坐多久的牢,我都等你。”
李涵章问她:“你又是啥时候晓得的?”
“刚结婚没多久,我摸到你夹袄领子里缝了两个金戒指,就晓得你不是一般的小商小贩儿。后来你给我买了簪子,给珂珍买了长命锁,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悄悄看了你的夹袄,少了一个戒指,我的镯子还在里面。那个时候我就想好了,不管你是啥人,我都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李涵章听了,一把抱住么妹说:“我这一去,是枪毙还是坐牢,都不一定……”
陈幺妹一把推开李涵章,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眼泪汪汪地说:“不管生死,只要有了结果,都要给家里来个信,我和娃娃去看你。”
李涵章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要是自己万一被枪毙了,她会来给自己收尸的。忍不住又抱着陈幺妹说:“幺妹,我……对不起你。”
“两口子,莫要说这样的话。二天见了政府的人,你好好交代,政府一定会宽大的。”陈么妹说着,麻利地把李涵章的几件换洗衣裳装进一个布口袋,好像要送他出门去做生意一样,低着头说:“我先准备好,他们来了,你随时都可以走。”
4
第二天一早,李涵章到了政府,想和他一起去看程将军。政府的人都上班了,偏偏只有来宝还没到。李涵章只得先出去买了些香烛纸钱和一瓶酒,然后回了花房子。
回到家里,却看见来宝已经在等他了。两人没有多说话,和么妹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走出了十来步远,李涵章回了一下头,见幺妹的手抚摸着肚子,站在大门外面。他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走在去观音庙的路上,来宝侧头看着远处的起起伏伏的山丘,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1951年8月,我和你们在茶馆里说起‘南方革命老根据地访问团川陕边区革命老根据地分团’来古城慰问,你问过我,慰问的名单里有没有程将军。”
“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啊?你从那时候开始就怀疑我了吗?”李涵章紧走几步跟上来宝。
“一个不懂政策的老百姓,分不清哪些人是红、烈、军属,问一声,也是正常的。我咋会怀疑?只是你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后,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张大哥,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你信不信?要不是你自己说出来,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是国民党特务。说句没有原则的话,我到现在都不相信。”来宝看看李涵章,又说,“你真的是特务啊?那为啥来青龙镇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干过啥反革命破坏活动?”
“我来青龙镇,就是一个小贩,肩膀上抬了一颗脑袋,除有把子力气,能说话能跑路,还有啥本事?能干啥反革命活动?”李涵章哭笑不得地说完这句话,心里想,在古城这种地方,就算是有人想搞破坏活动,也无处下手。就算非要做点什么,受伤害的不过是几个无辜老百姓,最多再撂倒几个村长乡长,对党国没有啥好处,对共党没有啥坏处,这样的事情,一个真正的训练有素的特务谁会去干?除非是那些做事情不过大脑的土包子。
来宝不知道李涵章心里想些什么,只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反过来安慰李涵章说:“你没有搞啥反革命破坏活动,又是自首的,人们政府会宽大处理。张大哥,你不要悲观,要彻底认罪,好好改造。”
“我晓得的。”李涵章答应着,心里很是感激来宝。不光是来宝,还有李家,还有跟他赶遛遛场的几个老哥,还有商店的同事,还有青龙镇的乡亲……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到了观音庙乡场,然后沿着河沟往山里走,很快就到了程家坟茔。
已经望见程将军那座长满蒿草的坟墓了,李涵章和李来宝忽然看到,程将军的墓前,站着四个人,背对着他们。这个时候,李涵章才记起,刚才从大路拐上山道时,路边停了一辆绿色的吉普车。
李涵章此时心里很宁静,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挎紧了装着祭品的篮子,快步向那座局局的土堆走去。
走近了,那四个背对着李涵章的人转过身来——李涵章惊呆了:张振中、陆大哥、胡二哥、李大勇,这四个人他全都认识!
“是李涵章李少将吧?五年多前我们在成都见过一面,可惜那时我没认出你。还有印象吗?”还是张振中先开口,并朝李涵章伸出了他的右手。
李涵章愣了一下,和张振中握了握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你没有走进公安局的大门之前,就因为这位程将军,我们还是有过两面之交的朋友嘛。”张振中冲李涵章笑着说。
眼前这四个人都穿着便装,但依然让李涵章感到陌生。
“李少将,你和老张、老胡和小李,都是老朋友了。该聊的早就聊够了吧?怎么样,我们俩坐下来聊聊?”张振中见李涵章一直不说话,又问。
“这是我们四川省公安厅的张副厅长。”李大勇走前一步,对李涵章说。
“哦哦……张厅长,鄙人败军之将,十分惭愧!岂敢再称少将虚衔。”李涵章弄清楚了张振中的职务,这才开口说话。
“我们年岁差不多,就不要这样虚头巴脑的了。我叫你老李,你叫我老张,说话也随便些。”张振中对李涵章说完这些话,又转头对另外四个人说,“这山上的风景不错嘛,你们先到处转转。”
“是!”陆大哥、胡二哥和李大勇齐声应道。三个人走了几步,李大勇见李来宝还愣着,回身向他招了招手。李来宝看了李涵章一眼,跟着那三个人朝山上的树林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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