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辅成(万万想不到)魏……
苏弘基真是不可再巧,我已经叫王新贵明天去找他来。
徐辅成(不知怎么说好,信步走到窗前,向外看)好大雪!苏弘基怎么!
又下雪了?
徐辅成连那个死人都盖住了。
〔狂风忽起,连风带雪卷进屋来。
〔徐辅成仓皇后退。
苏弘基不得了,小兰快关上窗子!
〔小兰忙把窗关上,外面风雪更猛。苏弘基(捻着佛珠,走到炉边烤火)
茫茫大地,风雪寒宵;这场风雪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啊?
〔苏弘基无限“悲天悯人”的样子。
〔徐辅成望着窗外发呆。
〔小兰也静静不动。
〔屋里一时沉静。
〔王新贵忽然疾奔而入。
王新贵(张口结舌)徐奶奶不在!车子里空的!没有人!
〔大家怔住。
徐辅成(像受了致命的一击,声音嘶哑)怎么!
苏弘基(狂喊)去找!点着灯笼去找!
〔灯熄了。
〔苏弘基,徐辅成,王新贵都出了门,下楼,传过来几声零星的“玉春!
玉春!”的喊叫。
〔玉春那里去了呢?在这夜晚,在这严寒冷酷的狂风大雪天。
〔黑暗中,小兰坐在蒲团上,向着窗外面的风雪出神。
〔风在呼号,雪打着窗棂。
〔“拍”地一声,那两扇关上了的窗子重被大风吹开了,大块的雪直往
屋里泼进来。
〔是什么力量在冲激着小兰?她站了起来,迎着风雪,向窗外发怒的天
空凝望。小兰将不再是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儿了吧?新一代的人物,不正该在
风雪之中成长吗?〔然而风刮得还不够!还不够!雪也要下得更大才好!谁
不向往于北方的冰山那终古无瑕的银装世界?人间的罪恶多么需要这无边的
风雪来洗刷啊!
(《风雪夜归人》,1944 年 4 月,上海开明书店)
记《风雪夜归人》
我为什么著作?
主要的是因为我憎恶浪费与无用的暴力,这两种坏脾气都是由于愚昧生
来的;我试来著书给一般男女和小孩子读,好让他或她懂得一些关于他们生
长在世界上的历史,地理与美术的背景……
——房龙
我的文艺的启蒙老师曾经告诉我说:每一部文艺作品就是那作者的性格
的表现;也就是说,每一部文艺作品所表现的都是作者自己。我们欣赏了,
了解了一部文艺作品,也就是认识了那作者,并且接触了那作者。
因之文艺作品本身只是一个媒介,藉了它,我们可以跃过了时代同地域
的藩篱,结识许多新的朋友;伟大的,不朽的文学家,以至于音乐家,画家;
千年瞬息,天涯咫尺,都可以同我们共处一室,共同体味人生的苦乐,共同
地颤动着彼此的心弦。
我想没有一件事再比别人说过的道理而在自己身上得到证实更值得惊喜
的了吧?今天,由于一部作品,我又结识了一个新朋友;那作品就是自己的
这部《风雪夜归人》,所以那朋友也不是外人,正是我自己。
说到直到今天才认识自己,才跟自己作起朋友来,似乎是颇为离奇的事;
其实这道理也并不新鲜;就因为我一向过日子都是迷迷糊糊的,二十几年的
光阴虽不算短,然而像是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生活定过计划,就是偶尔想到我
明天该做什么事,后天该到那里去,也常常是临时就忘了,或者因为别的事
就改了主意。譬如这部剧本,也何尝不是无意中立意,无意中想想;更在毫
无计划,毫无预算的无意中,连自己也似乎始料不及地把它完成了。
我羡慕许多人,常会给自己下“考语”。说:“我这个人一向是怎么样,
怎么怎么样……”或者说:“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我呢?说真的,我
是怎样的人,自己是弄不清楚的,只是有时候,下意识的忽然觉得:我还好;
或者,我很好;或者,我很不好……那想来就是我时常在变,不是自己所能
把握,所能捉摸的。
向来我不愿重读自己写过了的东西,那总是会给我以无限的后悔与愧
怍。然而今天我是多么惊奇,重读这部《风雪夜归人》,却破题儿给了我前
所未有的亲切的感觉;我惊奇于那些人物对我如此熟悉,有我,有你,有他,
竟是一些同我熟悉的人们的再现。从这里找到我的朋友,并不致使我太出意
外——我写的该原是我熟悉的,或是我爱好的——意外的却是在这里面看见
了自己,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就隐藏在这每一角落里。
因为从不计算到将来,所以也就很少回想到过去:但是由于今天的这个
“无意为文”的小小的剧本,却引我回味起多少逝去的风光。
首先让我怀念的,是那北国的无边的风雪——
在初级中学读书的时候,曾记得有一个冬天的早晨,醒来拉开窗帘,看
见外面大雪纷飞,狂风怒卷,就不觉心中欢喜,想着:好呀!可以到学校跟
同学们堆雪人,打雪仗,把雪团塞到围着炉火的女同学的脖子里去吓她们一
大跳;……穿好了衣服,围好围巾,披上斗篷,戴上绒线帽和手套,就跑到
车夫小冯的窗底下。我捶着窗子叫:“小冯!小冯!送我上学去。”
过了半天,我急得在窗外跺脚了,小冯才慢腾腾地走出来。他刚起床,
揉着眼睛很不高兴的样子;外面的冷空气一激,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
斜了我一眼,说:“还早得很呢。”
我说:“要早去,到学校打雪仗去。”
小冯不再多说,开了街门,把车子拖了出去,我便跳进车子;他又给我
围上了车毯,放下了棉帘子,把车拉起就走。
我喊:“小冯!快呀!快呀!快跑呀!”
小冯低低哼了一声,只不过快走了几步。
然而,天呀!我现在看见了什么呢?前面高高插云的牌楼同路旁的枯柳,
都变成了风雪里的一片模糊。从正面棉棚子上的小玻璃窗里,看见车夫小冯,
弯着腰,低着头,向前攒劲;路滑,风大,车子又是逆着风走;大风挟着雪
在他全身鞭打。小冯连帽子都没有戴,从颈子到光光的头顶都冻得通红。
“站住!站住!”我叫:“小冯,你站站。”
车子正在下坡,小冯又冲出几步才站住了;费力地回过头来,他的耳朵
同鼻子已经变成了紫红紫红的颜色,鼻孔同嘴里冒出来的气同风雪搅在一
起,几乎教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了。
我已经取下了自己的帽子同围巾,就从帘子缝里递了出去。
小冯睁圆了眼睛,满脸的惊奇。
“这干吗?少爷?”他问。
“给你……”我再也不能多说一个字。
小冯笑了,我看见在风雪中受苦难的小冯笑了,傻傻的,酸酸的,又是
多么善良的笑啊!
小冯伸出他的一支大手,往棉棚里推,说:“不要。我不冷。”
我说:“拿去,拿去,那帽子能松紧,你戴得下的。……”
然而小冯终于不要。他说着“真不冷”硬将“我的”帽子,“我的”围
巾——那算是“我的”么——仍旧塞回车子里来。随后,他转面向前,一声
不响,迎着风雪,一路佝偻着背脊,拉到学校。
车子一到,我就跳了出来,帽子同围巾还是拿在手里的,我真是难为情,
只低着头往学校里跑,虽然小冯在后面喊着:“为什么不戴上……”我怕听
他的声音,我也不能回身看他一眼。
虽然看见校园中同学们已经在雪里玩得不亦乐乎,便把这档子事忘记
了,便也加入进去玩作一团。然而当天晚上在家里偶尔经过“下人”的窗下
时,小冯的声音又送到耳边来,他在对李妈说话,他说:
“少爷待我真好。今天早上我拉他上学,他怕我冷,还把他的帽子跟围
脖儿给我戴。”静了一会儿,李妈说:“少爷是好,心眼儿好。”
我不敢再听,我年纪还小,还想不出什么道理来,只觉得心里有点难言
之味,就悄悄地回到我的小屋子里去睡了。
现在想想,可耻呵!流血汗的奴隶们从不抱怨自己所受的不公平的苦难。
只消一丝一毫的不值钱的“慈悲”,便使他们觉得这就是人类的温暖与恩典;
而那些“幸福的人们”是连这一点点的“慈悲”也还吝于施舍的。
过了几年,将要在高中毕业,而有一次祖母指着我说:“这个小孩学坏
了”的时候,不错,我确是学坏了,我一天到晚在戏园子里混,经常逃课,
总是跑到戏园子去,把书包往柜台上一丢,便在楼上包厢里从白天闹到晚上,
从这个戏园子闹到另一个戏园子;说是“闹”决不过分,我们(不只我一个)
并不正经听戏,而是在后台乱钻,在前台怪声叫好,甚至于打架。
不仅如此,还有更“坏”的事,我还在捧“戏子”——那动机何在,是
一直也想不明白的,现在我却略有所悟,大半是由于戏剧特有的魔力,有如
现在也有一班人迷于“话剧”一样——我捧的是一个唱花旦的,名叫刘盛莲
的;年岁与我相仿佛,所工的专是风骚泼辣的戏。我待他真好,我觉得这是
我最好的朋友,我和他谈天,我同他在北海划船,我把自己最喜欢的小玩意
儿都送给他,并且把他约到家里来,我骗母亲说:“这是我的同学,我要留
他吃饭。”
母亲很高兴,母亲也喜欢这眉清目秀的年青人,母亲就说:“我自己去
给你们做几样菜。”
母亲一向是这样的,我同姐姐弟妹们留同学在家里吃饭时,她总自己去
做几样菜给我们吃的。
虽然后来母亲知道了,母亲说:“你那个同学我看着面熟……”我没有
说话,笑了。母亲又想了想,说:“他是那个唱九花娘的花旦吧?前天晚上
不是我们才看的戏?我知道你是骗我。”可是母亲也并没有生气,母亲也喜
欢盛莲呢。
有一次,白天的戏散了场,我到后台去约了盛莲一同出来,走过戏园子
那条长甬道,将要到大街上时,后面忽然跑过来一群“野孩子”(那时候我
们管街上的那些衣装褴褛的孩子都叫野孩子的)围住我们乱嚷:
“刘盛莲,骚娘儿们……”
“刘盛莲不要脸,不要脸的……”
“……”
我气得站住了脚,意识上我是以盛莲的保护人自居的;那群孩子就一边
嚷一边跑开了。赶走了那群“野孩子”,看盛莲时已经走出去老远。我追了
过去,多少还带点英雄似的骄傲,我说:“这群混帐东西……”盛莲没有响,
只低着头走路,我从旁边偷看他,看见他眼泪流了满脸……
我就说:“盛莲别难过……”我就说:“盛莲,不理他们……”此外我
还能说什么呢?盛莲一边走着,一边流着不止的眼泪;我心里才真装满了阴
沉,我想陪着盛莲哭罢,哭不出来。我平常除去跌伤,跌痛或是受了冤枉之
外,是哭不出来的。
我才真恨自己了,恨自己的无能,没有比看见朋友痛苦而自己毫无办法
解除朋友的痛苦再痛苦的了。朋友,朋友,都是说得好听,想得美丽罢了,
事到临头,朋友有什么用呢?我满想分担盛莲的痛苦,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事呀!
我没有力量打开那比那黄昏还要沉重的忧郁,那天终于不欢而散。
过后我知道了盛莲的身世,盛莲是穷孩子,他得把他每天所得到的微少
的“戏份儿”养活他年老的父母同多病的哥哥;尽管他名噪一时,红极一时,
然而他年轻,在科班里还没有出师,是没有多少报酬的。在大红大紫的背后,
是世人所看不见的贫苦;在轻颦浅笑的底面,是世人体会不出的辛酸。艺术
变成了谋生的工具,这本身就该是个悲剧罢?盛莲的眼泪不是无故而流的。
然而在当时,我只是一块顽石耳,我还想不到这些,我也懂不了这多。
之后,我的生活起了“变化”,我进了大学,“福至心灵”,觉得该用
功了,便常常埋头在图书馆里,作起“像煞有介事”的好学生来。其间曾接
到盛莲的结婚请帖,参加过他的婚礼;我坐在贺客席里,看见盛莲忙于应酬
来宾,盛莲本来瘦弱,那天的面色也不大好,贺客中有人议论,似乎是说为
了盛莲的爸爸或妈妈生了病,结婚是为了“冲喜”,我记不清楚了。在行礼
以前的几分钟,盛莲在人群里看见我,便走过来,我学着那些大人们跟他拱
手说:“恭喜”,红烛的光照着他,喜气中是带着忧郁的。他微笑,笑中也
杂着苦味。他只抓着我的手,他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知说什么好;赶好新娘
子到了,执事们过来把盛莲蜂拥而去,盛莲只说:“你多玩儿会儿再走……”
挤在贺客中间,我看盛莲同新娘子交拜,盛莲是漠然毫无表情的;新娘
子也一直低着头,我也没看见她长得什么样儿。到了司仪人高喊:“谢亲
友”……新夫妇转身要对来宾叩头时,我就从混乱之间溜了出来。我也许很
想多“玩儿会儿”,然而礼堂中的空气对我不舒服,我还是早走了。
从此我不再看见盛莲,偶尔去看他的戏,也没有到后台去找他过。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