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话虽是两句客气话,究其实际,确乎如此;所以他所谓“又得浮生
半日闲”——实际上他无日不闲——或者在可以自扪其心的清夜,也时常为
自己的过去种种算算清账。
这笔账可难算得很了,是功是罪,苏弘基自己也难下断语,譬如说一生
为宦,官运颇通,自然该是政绩昭然喽;然而仔细思量,竟像是没做过什么
好事。若说是尽做坏事吧,不要说自己不愿这样想,事实上也的确觉得并没
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自古以来,功大不赏,罪大不罚;我想苏弘基若
是有罪也必是不罚之罪。苏弘基也常说:“人非圣贤,孰能无罪?”在行将
就木之年,心如古井水,不作红尘想;修修来世吧。何况有例可援,先贤典
型俱在,于是苏弘基也念了佛了。
念佛的作用原不过是为聪明人文过饰非,为愚人旷时废日。如此而已。
有一句俗话说:“人不风流只为贫”,语虽刻薄,盖记实也。按说念佛
修道,原是一种苦行;便该断绝五荤,六根清净才是。苏弘基却不然:他是
按其“本分”,丰衣足食之暇,念佛消遣;既蒙修行之名,又得摄生之道,
他现在正是“红袖添香夜读书”呢。
若问红袖何在?屋里的红袖正在添香。丫环小兰跪在琴桌前的一个小蒲
团上,全身几乎整个伏在琴桌上;手拿一根铜签子在拨弄香炉中燃着的檀香。
一阵香烟缭绕,屋里氤氲如雾。
看到小兰,让人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兰儿,兰儿往矣!下落何处我们已经
无从打听;却是从今日小兰的身上,尚可依稀如见当年兰儿的痕迹。我们不
妨认小兰就是兰儿的第二代——也许还会有第三代,第四代,只看她们的命
运如何演变吧——就说她俩的名字,不也有几分相似么?小兰年纪尚轻,娇
小美丽,像一朵盈盈待放的蓓蕾。虽然屈身为奴,却也逍遥度日。眼前所服
侍的老头子和蔼可亲,所以也引不起她的不快之感——根本她现在还没有不
快活的能力与经验。她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正如她的心地恬适,脸上的笑容
常驻。苏弘基坐在沙发里,左手拿着一本古版的线装书——他现在常常看书
了——右手捏着围在脖子上的一串一百单八颗晶莹圆熟的佛珠。眼睛虽是对
着书本子,却是半睁半闭,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念书,还是念佛。
屋顶的纱罩电灯没有着。开着的是书桌上一盏绿花磁罩的台灯,所以屋
里是暗暗的。壁炉里的火也因得发出红光。
苏弘基(身体蠕动了一下,用拿书的手推开点帽子,用手指搔一搔头,
“……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怎得不回头……
然后将书移到眼前,低吟起来)
噢……”(不由得回过头去)小兰。
小兰(随便答应)唉。
苏弘基(虽然钟就在自己面前,却懒得将眼皮抬起来看)看看钟,现在
有几点了?
小兰(慢慢站起,走过来,看钟)十二点半。
苏弘基(讶然)什么?瞎说。
小兰老太爷不信,您自个儿看钟。
苏弘基(抬头一看)钟停了,不走了。
小兰(故意地)噢,不走了。可是我也没看错呀。
苏弘基(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到怀里去摸表)这皮孩子,钟停了也不想
着开。
小兰(嘟噜着)刚才人家在睡中觉。
苏弘基(掏出一个金表来)就知道睡了吃,吃了睡。现在五点钟了,天
快黑了。你看你这个中觉,整睡了四个半钟头。(又把表收回去)
小兰(退回去,一下坐在蒲团上)有什么法子?睡着了就不醒,这也由
不得我。
苏弘基(从鼻子里笑了出来)王管事回家没有?
小兰清早出去还没回来呢。
苏弘基(自语)怪事。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先前的那阵风吹得好怕人,
雪还下不下了?
小兰风也住了,雪也住了;可是天还是阴的,一会儿也许还得下。
苏弘基等一会儿拉开窗帘子,赏雪喝酒倒也不错。(倒抽一口凉气)好
冷啊!小兰,过来,把火弄旺点儿。
〔小兰走过来蹲在炉边,拿起地下放着的火剪拨火。
小兰(抬起头来)老太爷,你穿着皮袍儿,皮马褂儿,还冷得这样儿。
我就穿了这么点儿衣裳,可是一点儿也不冷啊。
苏弘基就因为我是老太爷呀。(抚摸小兰的肩膀)你们是小孩子。
小兰小孩子怎么就不冷呢?
苏弘基小孩子火气旺,就像一盆火似的。
小兰(用手拂落肩上苏弘基的手)那您别碰我。
苏弘基(一怔)什么?
小兰(笑个不住)回头把手烧糊了,又要骂人。
苏弘基(也笑)这样子,再这么皮,我要打你了。
小兰(撅起嘴来)不。
苏弘基天不早了,去看看燕窝炖好了没有?好了马上送来。
小兰(一扭身子)不去,又得走那么一大段儿雪路,风又大又冷。
苏弘基(假装发怒)怎么那么没有规矩!
小兰(撒娇地)不嘛。
苏弘基这才是“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哈哈大笑)
小兰您说缺德话骂人,我更不去了。
苏弘基(突然摆下脸来)呣……
〔小兰先还嘻皮笑脸,后来看见苏弘基把脸绷紧不放,也就渐止住笑容,
嘴慢慢咧了开来,看看要哭。
苏弘基(大摆“主人”架子)是我把你们惯坏了。弄得没上没下的。
〔小兰已在淌眼泪。
苏弘基(改变态度)真是小孩子。(颇自得于自己在妇人孺子前的这点
威风)小孩子……(欠欠身子,抚摸小兰的头)一句话都受不得。
〔小兰不响。
苏弘基(笑起来)乐极生悲了。
〔小兰从腋下拉出手帕来,擦眼泪,向外走。
苏弘基好孩子,去罢,燕窝炖好,就给我端来。
〔小兰掀帘子出去。
〔苏弘基缓缓站起来,书放在身旁茶几上,手拨弄一颗颗的佛珠,嘴不
停地动,看出来像是在念“阿弥陀佛”的样子,走到琴桌前低头看看烧得正
好的檀香,又走到墙边,用手把一张字画扶扶正,退几步端详一番,然后在
屋里又走了一遭,嗅嗅瓶里的花枝,无所事事,仍回到沙发里去“冬眠”。
〔他在沙发里蠕动了几下,刚坐舒服。
〔一个人把门帘稍掀开一点,伸进脑袋来张一张。〔这叫做“江山易改,
本性难移”,二十年后的王新贵仍旧改不了他的老毛病,无论在任何地方,
进门之前,一定要先伸进脑袋,探探虚实,然后才走进来。
〔走进来之后,我们就认识了他。自然是也老多了。
〔二十年之内,苏弘基与王新贵堪称难主难仆,居然在一起混了这么长
的时间,这也是王新贵善于察颜观色,曲承意旨的原因,然而在外表上,作
“主人”的到底高明一等,已懂得何谓“深自韬晦”,何谓“闭门思过”;
实际上“主人”只管在家里“闭门思过”,门外的事尽由奴才王新贵越俎代
庖。
〔王新贵身穿厚厚的灰布棉袍;黑布马褂;戴一顶绛色毛线的猴儿帽,
扯下来把耳朵,鼻子,口都遮住了,只露出两只眼睛同鼻梁;脖子上围着一
条深颜色的旧毛围巾;扎腿裤;脚上穿一双黑绒深绕的靴子。
苏弘基(费力地扭转头来)你回来了?
王新贵(走过来,声音像是从罐子里发生出来的那么深远)回来了。(脱
帽子,冻得红鼻子红眼儿地)好冷的天儿呀。(把帽子放在凳上,伸手烤火,
又揪揪耳朵)耳朵都要冻掉了,(连连蹬脚)这两只脚也不是我的了。
苏弘基(不听那些)事情怎么样了?
王新贵五万块钱准能买到手,包在我身上。
苏弘基靠得住吗?
王新贵房主是孤儿寡妇,欠了一屁股债,急着筹钱还,要是不卖这所房
子,能让债主给逼死。
苏弘基唔。
王新贵这房子要在平时卖,足值十万,(拍胸脯)现在包在我身上,这
便宜决不能让别人捡了去。
苏弘基你见着那个拉房纤的了?
王新贵(慢慢地)没有……今儿他有事下乡了。
苏弘基(不悦)那可是说了半天废话呀。没见着他不是白说不中用。
王新贵(阴笑)明儿再找他一样。(又神气起来)您尽管放心,我是已
经打听得明明白白,十拿九稳,那小寡妇跑不出我们手掌心去。
苏弘基既说没见着那个拉纤的,你何至于在外边儿跑这么一天?
王新贵(精神大振)说来话长。(把围巾取下来,顺手扔在近边的一张
凳子上)我得报告您一桩新闻,保管您爱听。
苏弘基什么新闻?
王新贵是这么回事,我不是十点钟就去找那个拉纤的吗?没找着。就到
狗尾巴胡同去找谢老大,也是问他这房子的事。一聊聊到十二点。他不放我
回家,还要请我吃煮饽饽。
苏弘基(不屑地)这算什么新闻?
王新贵没说完呀,(神秘地)吃完饺子,他还请我一桩事儿……(住口)
苏弘基(渐引起兴趣)什么事?
王新贵听戏。
苏弘基听戏?
王新贵这出戏可不比寻常。赶明儿您就是花一万两银子也听不着了。
苏弘基什么地方?谁唱的?
〔在主人面前,规矩是不许坐,所以王新贵一直站着讲话——至于小兰,
算是例外——
王新贵提起这地方让您笑掉了大门牙,狗尾巴胡同东口儿外头,不是有
一大块空场子吗?热闹得很哪!尽是耍把式的,变戏法儿的,卖膏药的,说
相书的,还有就是唱戏的。
苏弘基(嗤之以鼻)草台班子。
王新贵一点儿也不错。去逛的净是下等人,什么赶车的,拉马的,青皮,
光棍儿,流氓,抓儿子,看不见一个体面人。这地方您根儿就走不到。
苏弘基(俨然有求贤若渴之状)不,“风尘有侠客,大泽起龙蛇”,我
倒很想走一走这种地方。
王新贵(不懂话中之意,然而顺口奉承)那好办,好办,往后我引您去。
苏弘基你到底听的什么戏?
王新贵事儿就出在这儿了。谢老大就说:那草台班子里病倒了一个唱小
丑儿的王福寿,穷得当卖俱绝,更说不上花钱买药,眼瞧着就不成了。同行
的师兄弟们就商量着给他唱一台搭桌戏。
苏弘基(笑)草台班子也唱搭桌戏?
王新贵(也笑)他们说是小弟兄们的义气。
苏弘基这种人也讲义气?
王新贵还有更绝的事儿哪。这台义务戏里还是真有一出千金难买的好
戏。
苏弘基什么?
王新贵这小土班子真约到了名角呢。
苏弘基是谁?
王新贵这个人在二十年前是个红得发紫的大名角儿,可是早洗手不干
了。赶巧了这两天来到城里,叫这班子里的一个唱戏的碰上了,死揪活拉地
非让他帮忙不可,他是冲着给王福寿筹款治病,可就答应了。
苏弘基这是什么人呢?唱什么的?
王新贵唱花旦的,可是不出名字,那些同行的也都不说。他说是唱完了
就得走,更绝的就此一回。往后绝不再唱。
苏弘基唱的什么戏?
王新贵《得意缘》。教镖,说破,祖饯,下山。
苏弘基这是个歇工戏。
王新贵是啊。因为这个人不巧也正生着病,搭上四十多岁靠五十岁的人
了,重头戏拿不起来。
苏弘基(摇摇头)靠五十岁的人唱花旦……
王新贵您猜这是谁?
苏弘基谁?
王新贵一掀帘子,我差点儿没嚷出来。(自鸣得意地)别人不认得他,
我可认得他。
苏弘基谁?
王新贵魏三儿啊!
苏弘基(大惊)魏三儿?
王新贵魏莲生啊。
苏弘基魏莲生?
王新贵您把他忘了?
苏弘基(定一定神)我……是的……有这个人……我想起来了。
王新贵想起来了是不是,想不到他会回来了。
苏弘基他还唱戏?……
王新贵凭良心说话,还是好。那才是名下不虚,眼神儿是眼神儿,身段
是身段,做派是做派;尽管围子破,行头旧;一眼看上去,还是名角儿的派
头儿。
苏弘基不老?
王新贵比不上往年喽!可是扮出来还是不显老。就是因为害病,显着费
力气。我就跟谢老大说,今儿这场戏不白听……
苏弘基你招呼他没有?
王新贵我正想去呀,可是惨了!偏偏老天爷不凑趣,好!狂风大雪呀!
把那些席棚吹得东倒西歪,戏围子本来就是又破又烂;四面儿透风。听戏的
可坐不住了,都往外跑,风刮,人吵,莲生只好在台上使劲嚷,他是想把那
些个声音压住的意思。
苏弘基咳……王新贵谁知道他又上了岁数,又害病,支不住,一下子倒
在台上了。
苏弘基(一松,站起来)死了?
王新贵不知道,一台好戏就这么散了。
苏弘基你没有去看看他?
王新贵(抱手)我没去,我是听了您的教训:“是非之地,不可久停”,
怕的是“惹火烧身”,这叫“近来学得乌龟法”,我是“得缩头处且缩头”
了。再说那破戏园子眼瞧着就要倒,冷也冷得受不得,就跟谢老大跑回家去
了。
〔苏弘基默坐沉思不语。
王新贵又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