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家里跑,可有什么意思呢?
陈祥(不高兴,楞了半天)我好心交个朋友,难道又是我错了?
魏莲生朋友是到处都有哇,你为什么不找个硬里子作朋友?为什么不找
个跑龙套的做朋友?为什么单找我做朋友呢?
陈祥(更加不快,也答不上来)……交朋友的人想不到这些。
魏莲生再说交朋友得两相情愿,没有这么死乞白赖地……就说罢,你现
在来找我玩儿,说不定我正有事,或许我心里有事,或许我正不想玩儿……
陈祥(站起来,脸通红,憋了半天,爆发)你……你这是说我霸王硬上
弓,说我是剃头的挑子一头儿热,你是说我害单相思病……
魏莲生(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啊?
陈祥(气势大馁,想哭出来)你……我现在才认识你,(
你是什么…… “东
西”两字已经说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魏莲生我是什么东西?我不过是一个唱戏的罢了,(和蔼地,按陈祥坐
下)陈先生,让我跟您说一句知心的话,您说是为了交朋友,是啊,人怎么
能没有朋友呢?可是咱俩不是朋友。
陈祥(怒气未息)那是你这么想!
魏莲生一点儿没错,您交的朋友不是我。
陈祥(怒吼吼地)不是你是谁?
魏莲生是那个在戏台上红得发紫的花旦魏莲生。
陈祥(稚气可掬)那不还是你吗?
魏莲生(摇手)不,要是有一天魏莲生倒了霉,变成了跑龙套的,跟包
的,或是魏莲生改了行,不唱戏了,变成了穷光蛋,那时候咱俩就是在路上
碰见,你陈先生也不会认我了。
陈祥你说得好丧气话,你把我看得那么不值钱。再说你会不唱戏?
魏莲生说出来您不信,我还是真不想干了。
陈祥(正如莲生听说他要“下海”一样地吃惊)你说什么?
魏莲生我不唱戏了。
陈祥(自作聪明地)那得等到了五十岁,等你老了的时候。
魏莲生(摇头)我是说现在,从今天起。
陈祥(跃然而起)你是顺嘴胡扯呀,你!
魏莲生我为什么胡扯?你爱信不信。
陈祥那我是不信,你明天还唱《红拂传》呢。我票都买了。
魏莲生(长叹)咳……(背转身去)
陈祥真不知道你犯了什么毛病了。
魏莲生(又转回身来)陈先生,咱们相处的日子不多了;听我的话吧:
人是越长越大了,不能再这么昏天黑地地过日子了,该收收心了,也该用点
儿心了。一个人没有几十年活呀。
陈祥(昏惑地)你真……
魏莲生(执陈祥的手)听我的话,听我的话。
〔外面忽然有人问:
外面魏老板在家吗?
魏莲生(仓皇地)谁?
外面我,我姓马。
魏莲生噢。(向外走)马大婶儿,我在家呐。
〔马大婶走进来。
马大婶(回头向外面)进来呀!二傻子。
〔马二傻子跟在后面蹭着进来。
〔亲爱的观众:我们跟马二傻子应该并不生疏,我们该时常看见他,说
不定我们还雇过他的“排子车”运行李,或是运家具什么的。
〔马二傻子面如锅底,是日晒风吹得来的颜色,加上泥垢的堆积,弄得
有点儿眉目不清,新剃的光和尚头透着精神,整个儿的脑袋瓜子黑中透亮,
像是一柄“乌油锤”。
〔他发低额窄,浓眉凹眼,鼻子塌陷而肥,颧骨高耸,厚嘴唇,尖下巴,
他目光呆滞,向前看的时候多,自然是赶车生涯养成的习惯。
〔二傻子腰系腰带,腿系腿带,不仅油垢满衣,凡是衣服折皱处,都存
着厚厚的泥沙,假如全抖落下来,恐怕至少得盛满一海碗。
〔若是说人类该有两种力量,一是智力,一是体力,无疑地,二傻子已
被剥削了前者。然而拙于彼者优于此,他的生活,他的环境,却使他体力充
沛,精神饱满,尽管他从无表情,从不说话。
〔他粗蠢,他愚笨,他丑陋,他无知,“高贵的人”见了他,会觉得“非
我族类”便“掩鼻而过”,马大婶儿的爱子便是这样一个近似“畜牲”的动
物。
〔他进来之后,便呆呆站住,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马大婶(看见“似曾相识”的陈祥,略向后退)您这儿有客。魏莲生不
要紧的,我们扯闲天儿,没事。
〔陈祥却心中有愧,背转身走到一边儿去了。
魏莲生(看见二傻子)二兄弟出来了?二兄弟吃了苦吧!
马大婶(责备地,却是亲爱的)二傻子又站着发楞啦!
〔二傻子看他妈一眼,没动。
马大婶(努嘴作式)还不……咳,真急死人。
〔二傻子又静止片刻,忽然对莲生屈膝下拜,有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趴
下磕了三个头,又立起来。
魏莲生(躲避不迭)大婶儿,这是干吗?这是干吗?
马大婶我们二傻子这条小命儿是您魏老板赏的啊!我们真不知道怎么谢
您才好啊!
魏莲生(痛苦地)您这是说的什么?说的什么?
马大婶您就受了这三个头一点儿也不屈;我们穷人……除了给您磕头请
安,还能怎么谢您呢……,这孩子大前天晚晌儿就出来了,我们娘儿俩前天
早晨来了一趟,昨儿个早晨又来了一趟,都赶上您这儿关着大门,叫也叫不
开。今儿我跟二傻子说早点儿来,可就见着您了。
魏莲生大婶太客气了,我真是一点儿力也没尽到呀!
马大婶您还这么说,要不是您,我这孩子出得来吗?
〔陈祥待着无趣,想走了。
陈祥(走过来)莲生,我要走了。
魏莲生好吧,我们赶明儿再谈。
陈祥我一会儿再来。
魏莲生再来?不,我马上有事。
陈祥你答应过跟我一块儿去照戏装像的,章小姐跟俞小姐还要一块儿照
呢。
魏莲生可是我今天实在没功夫。
陈祥再说,你要是往后真不想唱戏了,咱们也留个纪念呀!
魏莲生明天再说。
陈祥(惊喜)说定了,明天!
魏莲生(但求其速去)好。
陈祥明天早晨来?
魏莲生好。
陈祥好,明儿见,明儿见。(走出门去,又退回来)莲生,你跟我说真
的,明儿晚上的《红拂传》到底唱不唱了?
魏莲生(心烦意乱)唱,唱,唱,怎么能不唱呢。
陈祥(放了心)我说你是说着玩儿的不是?(又诚恳地)莲生,我告诉
你,我听你的话了,往后我一定好好儿读书了,我也不再天天儿听戏了,回
头见。
〔陈祥跑出门去。
〔莲生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说不出的滋味。
〔陈祥同莲生谈话之间,马大婶站在一旁凝视着,多么崇敬与喜爱的样
子,她会想到莲生在幼年间不就是她的穷街坊的那个并不出奇的穷孩子,可
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却成了那样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她会不会想到自己
的儿子假如学了戏也会成就今天莲生的地位?她不会这么想,她看到儿子居
然被放出监牢来,仍旧能赶车,仍旧能跟她在一起,她已经很满足了。
〔马二傻子也是同样地根本不可能有过奢的希冀,他站在这幼年一同捡
煤核跑大街的朋友的屋子里,被这满屋子的陈设弄得直犯迷糊,眼睛很费力
地东转西转,有点儿忙不过来,他无意中触及身旁的椅子,吓了一跳,随后
却又偷偷地摸了摸,那滑润,那光亮,给了他多少惊奇。
马大婶(兴奋地)……这也是我们二傻子命好,有运气,碰见您贵人解
救,大前天晌午我再到“拘留所”去,那些老爷们,就不用提,待我多和气
了,说是刘署长已经吩咐下来,冲着魏老板的面子,马上就放。
魏莲生(苦笑)……
马大婶临走还赏了我们二傻子一大碗饭吃,白米饭哪!
魏莲生唔……
马大婶当天家来天就黑了,第二天我也没让他赶车去,叫他在家待了一
天。您给我的钱还没花完哪。昨儿个他又赶车去了,(高兴地)没出事。我
就告诉他,从今以后,“见事别说,问事不知,闲事休管,没事就早归。”
魏莲生对了,早点儿回家好。
马大婶(充满了得意与怜爱)二傻子,你也不小了,你得明白呀,烟呀,
酒呀,那都是有钱人用的,我们怎么能喝酒呢?我们只求饿不死,冻不死,
就该谢天谢地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魏老板,您说是
不是啊?
魏莲生(苦笑)……
马大婶我就说一个人得安分守己,二傻子,你不该喝酒,你喝了酒,瞧,
出事儿了不是?
魏莲生(自语)喝酒……
马大婶(接着说)你比不得阔人哪,这回要不是魏老板,你还不定是怎
么样了。亏得魏老板认识那么些……
魏莲生(痛苦不堪)大婶儿,您这是骂我呀……
马大婶(一惊)……
魏莲生(勉强地笑)不说了,不说了,大婶儿,我没……
〔玉春忽然出现在门口,穿一身素净的衣裳,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说话,
安静地,站定了,没作声。
〔马二傻子看见了玉春,不由得后退一步。
马大婶您待人真好,真是的……(回头)二傻子……二傻子(提醒他
妈)……妈……
〔这样大家方注意到来了客人。
魏莲生(失声)你……
玉春(微笑着)今天我来晚了。(走进来)
马大婶(不知所措)魏老板……(想走)
玉春莲生,看你,也不让客人坐。
马大婶不,我们该走了。
魏莲生您坐坐,您坐坐。
玉春老太太再坐会儿,我没什么事。
马大婶(茫然)不,不,我们是该走了,二傻子也该赶车去了。
魏莲生好吧,没事常来串门儿呀。还有二兄弟。
马大婶(推了二傻子一下)答应呀,傻孩子。
〔二傻子只在神色上稍动一动。
马大婶走了,走了。
〔马大婶向外走,二傻子先出了门。
〔莲生跟着走,准备送她出去。
马大婶(又转回身来)谢谢您,真是谢谢您,老天爷保佑您……
魏莲生(央求地)别说了,大婶儿,别说了。
〔马大婶嘴里仍旧喃喃地,走出了门。
〔莲生送她出去。
〔屋里只剩下玉春一人。她四面看了看,便清理起屋子来,把零乱的戏
衣,一一折好,把两只靴子扶好摆正,又把其余的东西及家具,陈设等等都
弄整齐。坐在椅子上端详。
〔莲生进来。
玉春走了?
魏莲生走了,我把大门关上了。
玉春天天关门多不好,回头人家说你的闲话。
魏莲生门开着不知道有多麻烦, (坐
我从一清早儿到现在没一点儿清闲。
下)你瞧,想收拾收拾屋子都不得空。
玉春听差的呢?
魏莲生还是叫他出去了。
玉春所以我来给你收拾屋子。
魏莲生当心折死我,我可那儿来的那么好福气?
玉春现在怎么又变得这么伶牙俐齿的了,刚才看你那个傻样儿。
魏莲生我真想不到你就这么跑进来。
玉春在院子里就听见你跟别人说话,我就想走了,后来听见是这位老太
太,我就……可是换了别人,我可不来。
魏莲生你来得正好。
马大婶跟他的儿子又磕头,又请安,又道歉,又夸奖,弄得我恨不得有
个地缝儿钻下去。
玉春(偏着头想)可我还记得挺清楚:没有多少天呀,你还顶喜欢人家
跟你磕头请安,夸奖道谢呢。人家要是不这样,说不定你还得生他一鼻子气
哪。
魏莲生(瞪她一眼)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玉春这可拦不住我说,莲生,我真高兴啊,你看,就凭我,能让黑的变
白,能让一个坏孩子变成好孩子。
魏莲生我就不服气你这么充大人,如今我也是大人了。
玉春好,是大人就谈大人话。(严肃起来)莲生,你知道我今儿个要跟
你说什么?
魏莲生随便你说什么,我现在都懂。
玉春你猜得着不?
魏莲生我猜?
玉春你应该知道。
魏莲生(想一想)还是你说吧!
玉春我们不是要走吗?
魏莲生(恍然)呣。是啊,是要走,我不会再这么混下去。
玉春我是说就走。
魏莲生是的。
玉春我是说马上走。
魏莲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马上?
玉春今天,马上,就是现在。
魏莲生(昏乱地)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这么急?
玉春你不能走?
魏莲生不是,我没有想到……
玉春现在不走什么时候走呢?
魏莲生(问住了,呆了一会儿)到什么地方去呢?
玉春世界大得没边儿,出了这城圈子,还不全是我们的地方?
魏莲生我们怎么能就这么走呢?
玉春你要怎么走呢?
魏莲生……总有些事要交待交待吧?这住了二十几年的地方……
玉春那也好,你就想想,有什么要交待的,有什么没了的?
魏莲生(想了一想)……真怪事,想着该有好些个事,可是细想:又像
没什么似的。
玉春那就……
魏莲生(忽然想起来)我这些东西。(四下指点着)
玉春(讥讽地)你是想搬家呀!那巧极了,对门儿马大婶儿的儿子马二
傻子不就是赶车的吗?就叫他来给你运箱子,搬铺盖卷来,快去,趁他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