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这样啊,直贵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想着。音乐节目经常看,还经常看专业的杂志。当然,是因为在意寺尾他们的情况。可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宇宙光”乐队的名称是在什么时候了。
“最近父母经常抱怨,说差不多就得了,该干点正经事了。在父母看来,我们现在不是在做正经事。”寺尾苦笑着。
“其他成员怎么样呢?还都坚持着?”
“不管怎样,到目前为止。”寺尾一瞬间目光垂了下去。
“到目前为止?”
“幸田你还记得吧,他说不想干了。”
直贵吃惊地看着寺尾,“为什么呢?”
“自己要是不想干,硬要他留下来也不行。如果他走了,敦志和健一大概也会动摇。”寺尾笑着叹了口气,“已经是风前之烛了。”
听到这些,直贵低下头。要是那时自己也一起干的话会怎么样呢?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他不觉得会取得成功,大概音乐的世界更为严酷。继续一起干的话,会和现在的寺尾有一样的想法。虽然理由不那么合理,脱身出来的做法也许还是正确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你怎么样了呢?是叫实纪吧,在电话里听到过一点她的声音。好像是很愉快的气氛。”
“唉,还可以吧。工资不高,尽让老婆受苦了。”
“由实子的话不要紧吧。”寺尾点点头,直起腰来看着直贵,“哥哥怎么样?还跟过去一样联系吧?”
“跟我哥哥,”直贵顿了一下说,“断绝关系了,现在没有什么联系,住处也没有告诉他。”
“是吗……”寺尾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现在公司里的人谁也不知道我哥哥的事情。住处周围的人和实纪去的幼儿园的人也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我们是抢劫杀人犯的亲属。所以才能平安无事地生活。搬到这儿以后,实纪也变得开朗了。”
“我们分手以后,还是发生了不少事情啊。”
“正如《想象》一样。”
听了直贵的话,寺尾“哎”了一声,睁大了眼睛。
“没有歧视和偏见的世界,那只是想象中的产物。人类就是需要跟那样的东西相伴的生物。”直贵目不转睛地看着寺尾,用自己也觉得吃惊般的沉稳声音说道。寺尾移开了视线。
“《想象》……吗,你在我们面前第一次唱的歌。”
“现在我仍喜欢那首歌。”直贵嘴角松弛了下来。
寺尾把眼前的咖啡杯和水杯移到旁边,两肘支在桌上,身子向前探出。“《想象》……还想唱一次试试吗?”
“啊?”
“我是问还想跟我一起再唱一次吗?不会讨厌音乐了吧?”
“你开玩笑吧?”
“不是跟你开玩笑。准备最近开个演奏会。你不出场试试?友情出演,按现在的说法算是合作演出吧。”
直贵扑哧一声笑了,“是不是幸田和敦志要走,才把我放进去呀?”
“不是那样。我要是继续干音乐,就是一个人也没问题。早就这么想好了。可是,实际上,从去年开始挑战新的事情。”
“什么?你说新的事情。”
“去监狱演出。”
“监狱……”
“以监狱里的服刑人员为对象,演奏和唱歌。敦志他们也参加过,但多数是我一个人在做。”
“为什么做那样的事呢?”
“说好听些,算是摸索吧,音乐究竟是什么?音乐能起到什么作用?想再次确认一下。这样想才开始的。不知你知道吗,基本没有收入,也不是监狱方面要求我们做的,完全是志愿者活动。”
“噢……”
直贵想,乐队都快散了,可这个男人却一点儿没变,还在追求着梦想。那个梦想,不是靠音乐走红那类的东西。想起刚才自己还想没跟他们一起干也许是对的,直贵觉得有些害臊。
“下次举行的地点是在千叶。”寺尾说着看了直贵一眼。
直贵低下了头,斜视着他,“所以邀请我参加?”
“别有其他的误解,我请你并不是想再增添什么话题。只有一点,希望能有个像是桥梁一样的东西,将观众和我联系到一起。以前也做过多次,怎么也拿不准和观众的距离感。所以想一边确认服刑者和自己的位置关系,再演奏一次试试。”
“要我来牵线搭桥?”
“只是在我心里,我说的。你和你哥哥的事儿绝对保密。”
“当然,我也没觉得寺尾是为了制造什么话题才说这些事的。”
“还有一个理由,只是我多管闲事。”寺尾说,“决定在千叶办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你。想到你是不是还在因为哥哥的事情在苦恼。觉得对你来说,是不是个消除隔阂的机会。反正也没去探望过吧?”
直贵把目光垂了下来,交叉着手臂,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几年没见了,这家伙还是自己的亲友,他领悟到。
“刚才我说了,跟哥哥断绝关系了。”
“我清楚。不觉得你做的不对。可那是物理上的,精神上的怎样呢?不会因此就心情舒畅了吧。”
寺尾的话像是针轧一样刺痛着直贵的心。可是,他还是咬紧嘴唇,摇了摇头。
“武岛……”
“感谢你关心,可是,已经结束了。”直贵抓起账单站了起来,“虽说唱歌……我还是喜欢。”
他朝出口走去,寺尾没有喊住他。
跟寺尾见面后过了五天。由实子把一封信放到直贵面前,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什么?这个。”他看了一眼寄信人,倒吸了一口气,是前山,上次抢包犯人的父亲来的。信封里除了信还有东京迪斯尼乐园的入场券。信中写满了为自己儿子行为不端再次道歉的文字,再就是询问实纪后来的状况,接着,是表示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事情请告诉他们的请求。
实纪额头上还是留下了伤痕。现在靠前面的头发遮掩着,医生建议稍微长大些以后最好接受激光治疗。
“干吗要这样做呢,我们都快忘了那件事了。”直贵将信和入场券装回信封,“是为了自我满足,这样做些像是赎罪的事情,自己心里多少会好过些?”
由实子好像不赞同他的说法,表情不大愉快的样子,直盯盯地看着信封。
“怎么啦?”
“嗯……我在想,是那样吗?”
“什么意思?”
“我呢,看到这个的时候,心里想,还没有忘记我们啊!那以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我一直觉得,他们一定是关注着自己儿子的将来,把受害者的事忘掉了吧。可是没有忘。”
“可是,就这样做,是不是真正从心里向我们道歉也不清楚呀。我觉得他们只是陶醉于做善事的那种满足中。”
“也许是吧。不过,我觉得比起什么都不做还是好吧。哪怕是寄一张明信片,也说明他们没有忘记那个事件,多少感到安慰。”
“安慰,真的?”
“是很大的安慰。”
“是吗?也许是那样吧。”直贵再次从信封中去除了入场券,“那么,人家特意送的,下次休息时三人一起去看看吧!”
由实子没有回答他,“直贵君,”她用好久没用过的丈夫名字称呼他:
“我,会按你的想法做的。包括你跟哥哥断绝关系的事情,我也没说什么。不过,我觉得有些事你必须记住,忘不了哥哥那个事件的,不只是你,还有更为痛苦的人。你隐瞒了哥哥的事情,我们现在是幸福的,可这个世上还有隐瞒不了的人。我们应该分清楚。”
“你想说什么呀?!”他瞪着由实子。
由实子沉默地垂下目光。像是在说,这不用再说了吧。
“我去洗澡了。”他站了起来。
在狭窄的浴缸中抱着膝盖,直贵反思着妻子的话。寺尾也说过同样的话,对你来说,是不是个消除隔阂的机会——他说。由实子说应该分清楚。而且他们说的决不是空话。
从浴缸中出来,用凉水洗了脸,他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嘟囔,“该去看看了……”
(9)
第二天是周六,商店虽然没有休息,但正好直贵不当班。午饭后,他没说去哪儿就出了家门。由实子也没有特别追问他。没准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目的。不工作的日子穿西服出去的事几乎没有过。
到了池袋,在百货商店里买了西式糕点的礼盒。被问到是否需要礼签,他回答不需要,因为不知道用什么名目好。
乘地铁经丸之内线换乘东西线,到了木场站,然后是徒步。
在干线道路旁边的人行道上,他默默地走着。车辆不断地从身边通过,其中还有搬家公司的卡车。看到那个,他不由得想起哥哥的事情。为了挣到弟弟的学费,哥哥每天都在搬运者沉重的货物。搞坏了身体以后,急于弄到钱,才鬼迷心窍地做了那件事。那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正是这条街道。
根本没有计划性,几乎就是冲动下的犯罪——好像是国家指定辩护律师这样说的。直贵觉得完全是那样。不管怎样,刚志盯上那户人家,就是因为对那里的老太太还有印象,而有印象的理由是那老太太曾跟他亲切地说过话。
非要偷东西的话,找个讨厌的人家不好吗,他想。可刚志不会做那样的事。
凭印象走着走着,突然,“绪方商店”的招牌映入眼帘。是写在停车场的牌子上的。直贵慌忙看了一下四周,道路对面,有一幢西式风格大门的二层住宅。
对那扇门还有印象。刚志引发的那个事件后不久,自己曾糊里糊涂地来到过这儿。可是房子好像有些变化,原来应该是平房,是不是又改造了呢?
直贵想起以前来这里时事情,本来是想向遗属道歉,可是一看到他们,就慌忙逃走了。
也许那时欠的债还要自己来还——回想着以前发生的事情,直贵想到。至少不会成为现在这样低三下四的人。
走近大门,伸手去按门铃。要是没人在家就好了!走到这一步,他心里还是有这样的想法,他有些厌恶自己。
按下按钮,听到屋里的门铃在响。直贵深深地呼吸着。
过了几秒钟,听到有答应的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
“突然拜访非常对不起,我叫武岛。请问主人在家吗?”
稍微过了一会儿,有人问,“是哪位武岛先生呀?”
直贵又一次深呼吸:
“我是武岛刚志的弟弟。”
这个名字他们是不会忘记的。直贵想咽下唾沫,可嘴里干干的。
没想到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身穿短袖衬衫的男人露了出来。像是比以前见到的时候胖了些,白发也多了一些。
他脸上没有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直贵走近过来,嘴紧闭着。
隔着门扇,两人对峙着。直贵低头致意。
“突然来访实在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电话号码。”说着,他偷看了一下对方的样子,男人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有什么事吗?”他用低而沉稳的声音问道。
“到了现在,您一定会这样想。可还是想表示一下哀悼之意。让我这样做的是我哥哥,本应早些拜访,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拖了好几年。”
“可是,怎么又突然想到来了呢?”
“那个……”他说不出话来。
“是你的问题吗?”
直贵低下了头。好几年搁下不管,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态,然后突然来访——这样的行为也太自以为是了。
这时绪方打开了门。“请,进来吧!”
直贵吃惊般地看着对方的脸,“可以吗?”
“你不是为了这个来的吗?”绪方嘴唇稍微松缓了一点,“而且,还有点想让你看的东西。”
“想让我看?”
“先进来吧!”
直贵被引进的房间里摆放着褐色的皮沙发。“请坐!”他说。直贵坐到三人沙发的中央。正对面是一台大宽屏幕的电视机。直贵想起曾经听说过,刚志偷完东西后没有马上跑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事情。
“不巧,老婆带着孩子出去了。说不巧,也许应该说正好才对。”
绪方坐到带扶手的单人沙发上,去过烟灰缸和香烟。
“这个,这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直贵要把百货店包好的东西递过去。
“不,请拿回去。”绪方目光看着别处说道,“你来过的事儿,也不想告诉老婆她们。本来就是连知道随便让人进家都会发火的女人。而且,这看上去像是吃的东西,坦率地说,以什么样的心情把它放进嘴里呀?只是想起来就不痛快。你可能不爱听。”
“啊!明白了。”直贵把点心拿回自己身边。最初他就想过,人家可能不会接受。
不愉快地沉默了一会儿,绪方一边吐着香烟,一边盯着不同的方向,像是在等着直贵说什么。
“这房子改建过?”直贵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
“一直到三年前,我们住在别的地方。这里也不能始终让它空着,又找不到租借的人,所以我们决定过来住。可是,老婆说不愿意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才下决心改建了。”
绪方若无其事地把事件造成的坏影响添进了委婉的语言中。没有人租借,老婆讨厌住,都是因为这家里曾发生过杀人的事。
“那个,绪方先生,”直贵抬起头,“刚才也说过,我想,能不能允许我点炷香表示一下哀悼。”
“那不行。”绪方平静地说。
马上就被拒绝,直贵不知如何是好,视线也不知朝向哪里好,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