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念原一起被压着的还有上次从酒缸里被逮出来的胖子; 他见李念原挨打正乐得笑到抽抽; 结果白老夫子发现一把戒尺直接打在了他的腰上!
“别瞧你现在是个胖子!就你这么个玩法,这么饿中色鬼的德行; 回头发虚发飘肾腰不调都是你!”
这时有同学小声地问徐承志:“承志; 什么是肾腰不调?”
徐承志是古板严谨家脚下长大的孩子,他眼睛朝明心堂的房梁看着,生硬地说:“不懂。”
白老夫子又抽了两人几下,他瞧着学生们都来得差不多了,这才让两人回去。
广陵书院考评时; 白院长和夫子们会随机问被叫到的学生一段四书中的文章,并让学生背诵且解释,最后再对该学生的表现进行打分。
徐承志是头一次参加考评,他不停地在嘴里小声背着自己常错的段落。黄姓同学拍拍他的手安慰他:“别担心,放轻松着来就好,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甲班的李念原那样是个神童的。”
“可他刚刚不还在挨打?”
黄姓同学一笑说:“嗨,要求不一样呗,再说也不是谁都和他一样能折腾的。”
徐承志是后来才知道,那几个躲在酒坛子里想偷溜出去玩的学生竟然都是甲字班的。他有时候感叹这就是差距,他们埋头苦读偏偏就不如这些花心思玩的人。
考评一开始,白院长端在在前,就像故意一样,他一翻开学生的名册就先喊:“甲字班高朱普。”
刚才被抽的小胖墩揉着腰、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这高朱普生得其貌不扬,还有些微胖,但人是真聪明。白院长面无表情地给了他《孟子》中《告子章句》这个题目,高朱普从头到尾先解释了一遍,然后再背诵了一遍,只在背的时候出现了两个脱字。
白院长点点头,露出一个“尚可”的表情,接着他又像故意得一样,叫了甲字班的第二个人,“李念原。”
清瘦少年揉着手心也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白院长说出了他接受考评的题目:“《中庸》。”
这李念原果然是神童,一篇《中庸》从头到尾流利又完整地背了下来,对文章的解释不但正确还深刻。
白老夫子却仍有不满,剜了他一眼说:“写文章时也要这么工整、守规矩!”
李念原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白老夫子才放过了他。
徐承志有些好奇,也不知道李念原写了什么能把白老夫子气成这样。
考评成绩会在第二天的课上下发到每个学生的手里。徐承志第一次参加得了一个不上不下的成绩:二等下。
他一点不伤心难过,心中直喊万幸甚哉。毕竟在见识过甲字班的学生后,他知道自己不足之处甚多。
在广陵书院生活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晃眼三年过去了,徐承志在四平八稳地考过了县府试和院试后,已然是个秀才了。
白老夫子看他文章朴实,功底扎实,还特意写信告诉陈秀才,一是夸他二是建议他过几年试一试江南乡试。
原本一切都应该按照这样的计划来进行,徐承志在书院的三年也渐渐爱上了读书人的生活,此时心中满是圣贤书,给家中的信里也常常抒发自己科举后对为官为人的想法。
至于李念原这号人,在李念原没有在书院里捣蛋的时候,徐承志都不太会想起他。他们隔得太远,从来没什么正面的交集。
可老天爷总爱捉弄人,就在徐承志心态转变时,他那位伟大的祖父徐老太爷终于是两脚一登,驾鹤西去。
这个时代对有功名的读书人来说孝道是比天还高的事,但凡家中至亲的亲人去世都要守孝三年,这三年不能办喜事不能当官也不能考功名。
于是徐承志只能收拾好行李回淮安老家。他当初来书院的时候是孑然一身,离开书院的时候同样也是如此。
他花了三两银子雇了一辆马车,当马车载着他离开书院的时候,一群年轻人欢呼着冲进书院,嘴里大声嚷嚷着:“院长,中了,中了,李念原乡试第二,卢荀第三,两人都中了!”
马车里的徐承志此时忽然想起,是了,今日是乡试放榜的日子,而甲班的今年都参加了乡试。
他露出一丝欣慰却又有些期待的笑容,他想,三年后自己回来,应该也会有这样一天。
…
可回到淮安的徐承志体验了一把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给徐老太爷出殡时,徐承志的父亲操劳过度倒在灵堂前,就在他一把骨头快散架的时候,徐家在江宁的亲戚杀到了淮安,还敲了淮安府的登闻鼓。
原因也简单,他们要分徐老太爷留下的家产。
对徐承志的父亲来说,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但那群亲戚振振有词。说徐老太爷当年起家的时候徐家各房都出过钱,这些年徐老太爷“心怀愧疚”一直养着江宁的亲眷们。如今徐老太爷死了,他们理当分家。
徐承志可算是见识了人间的恶毒,徐老太爷是大家长心态,才会去接济那些老家的亲戚们,如今他尸骨未寒,这些人却用分家产来报答他。
徐承志的父亲本来就病着,被这群人一气,差点直接背过气去。
十五岁的徐承志站在祖父的灵堂前,在淮安知府的调停下,被迫分出了徐老太爷在江宁的绸缎庄。
徐父幸得老天垂怜最后捡回一条命,但他的身子再也不适合做东奔西走的商人。
徐承志同父亲开成公布地深谈了一次,决定放弃考科举的路回家继承家业。
徐父老泪纵横,拍着徐承志的肩膀直说对不起他。可徐承志倒是想得开,天大地大总得有条路,一扇门关上了说不准还有别的门会开呢?
…
分家后,徐承志继承的家业清点了一番如今的产业。徐家如今领有盐窝,还有一处专营的小盐场,每年盐这一块的进项是白银二十万两。此外还有在淮安、扬州等处皆有分号布庄合意庄,这一块一年也有二十万两的进项。徐家完完全全能挤入两淮中等富人的行列。
这样规模的生意光伙计就有上千人,布庄分号又有十家,要管理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徐承志这人的性格就是少年老成,写的文章朴实,学做生意也是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来。
在守孝的三年之中,他先在扬州混迹了一年,熟悉整个盐务和盐道。然后接下来的两年里他轮流将十家布庄都待了一遍,熟悉每个分号的管事以及伙计。
徐承志为人就是如此,他不是天纵奇才,但是做事十分细致,且极有耐心。
等三年守孝期一过,徐承志便奉父母之命成亲。
徐家因为徐老太爷的“高瞻远瞩”,在婚配时也跻身了淮安一代的上层阶级。
徐承志如今身上又有了功名,陈秀才亲自为这个外甥的婚事牵头,最后定下前明江苏学政刘继业之女。
刘家是书香世家,听说徐家是盐商原也是不同意的。后来经过陈秀才多番劝说,外加又亲自见了徐承志,刘继业对他甚是满意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
于是在徐承志守孝期满的第二个月,徐家就热热闹闹地把刘家小姐迎进了门。
这位刘家小姐无论是外貌性格都是上上的人品,婚后小夫妻两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刘小姐进门后头一年就生下徐家长孙,第二年又生了长女,二十岁的徐承志便成了儿女双全、家业丰厚的儒商。
但老天爷又一次作弄了徐承志,长女满月后不久,刘小姐却因一场风寒离开人世,于是徐承志就做了有一对儿女的鳏夫。
徐家当然不可能放着他这样孤身一辈子,刘学政既疼惜外孙和外孙女,又疼惜女婿。于是便想把次女嫁给徐承志当续弦。
徐家人自然是无不同意,一来刘家女儿的人品从刘小姐身上就可见一般,二来刘二小姐是两个孩子的亲姨妈,对孩子们也是好事。
但出乎意料的事,从来都顺着长辈们心意的徐承志这回却拒绝了这门亲事。
…
秦淮河上的一艘画舫中,徐老爷还在孜孜不倦地劝着儿子,试图改变他的心意。
“承志啊,你才二十岁,难道就打算就此孤独终老吗?就算你能接受,可大郎妞儿呢,你就忍心让他们从小没有娘吗?”
徐承志望着半空中如女子柳眉一般的一弯新月,淡淡地说:“爹,芸娘临终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了出来,她是有多担心我续娶之后会忘记她,又是多担心新夫人对孩子们不好,所以我那时候就答应了她,十年之内我绝不续弦。”
徐老爷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深知儿子性格虽然温和,但骨子里却执拗。
“你这孩子,就是太重情重义。罢了罢了,你既答应了她,十年就十年吧。”
这时,岸上一行人提着灯笼往这而来,徐承志起身整了整衣摆。
“爹,家里的事回去再说吧,他们来了。”
说话间画舫一晃,或轻或重的脚步声涌了进来。
“徐兄,哎呀呀,抱歉抱歉,被事耽搁来晚了。”
一个又高又黑的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徐老爷笑着迎上前说:“高兄客气,来,快请这边坐,我早已备好美酒佳肴就等着高兄呢。”
胖子乐呵呵地往船舱里扫了一眼,看见了站在徐老爷身后的年轻人,他手一指,问:“这位,莫不就是令郎了?”
徐老爷道:“高兄好眼力,就是犬子了。承志,来,快来见过咱们江宁商会的会长,高富贵,高老爷。”
徐承志拱手长揖,“高老爷,晚辈这厢有礼了。”
高富贵挺着富态的肚子哈哈笑了起来。
“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听说令公子也曾在广陵书院读书?那同犬子还是同窗呢。”
他盘膝往酒桌便一坐,泰山般的身躯挪开之后,徐承志这才发现,原来他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人,身上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衫,看着同他差不多岁数,身量修长,眉宇俊秀不凡,尤其是一双桃花眼,让人一见难忘。
这样的人混在商人里,那读书人的清贵气和旁人有些格格不入。
徐承志想当然耳,于是客气地问:“莫非这一位便是高老爷您的公子?”
高富贵哈哈一笑。
“我家那不争气的狗东西还没能从书院出来呢!这是他的同窗好友,他爹同我是世交,说来也是可怜,我那世交去的早,孩子不得已出来自己打理家业啊!我这不是能帮衬就帮衬帮衬,带着孩子出来多见见像您二位这样的高人。”
年轻人朝徐老爷作揖,又冲徐承志一拱手,他一开口,那清亮的嗓音让徐承志浑身一颤。
“晚辈李念原,见过徐老爷,徐兄。”
徐承志惊得瞪大了眼睛,李念原三个字就是广陵书院的传奇。可以前徐承志每次在书院见到他,不是看着他的侧影听他背书,就是看着他的背影被白老夫子打手心。
这般近距离的面对面,竟然还是八年来第一次。他倒是从书院里的顽皮气变成了如今的清俊模样。
可徐承志转念一想,自己不也大变样了吗?当场在广陵书院,同学都说他老实憨厚,可如今连来会这场局也不单纯。
他想抢回江宁徐老太爷的祖业,这才来拉拢江宁势力最大的高家。
四个人坐定后,徐老爷拍了拍手,从后舱里涌出一群伶人,弹着琵琶在月色下唱起了江南小曲。
高富贵是喜欢热闹的人,兴致一来便让倒酒,徐承志给他斟上满满的一杯,自己的跟前却只有一杯西湖龙井。
高富贵说:“哎,贤侄,你怎么光给我倒,自己却喝茶呢?”
徐老爷说:“他还不会喝酒呢,酒量差劲得狠,一杯就倒。”
高富贵一听摇着头说:“哎,不成不成,这酒是仙宫琼酿,不会喝酒且不是虚度此生,贤侄,你可得回家练练呐。”
一旁的李念原笑说:“高伯伯,徐兄不会喝,我陪您喝吧。”
他提起酒壶自斟一杯,高富贵拍着桌子道:“好好,贤侄,你陪我喝。”
李念原拿起酒盅朝高富贵的碰了碰,接着一饮而尽。转瞬间两人已经轮番喝了十几盅,高富贵醉意醺醺,舌头都大了起来。
李念原除了两颊微微泛红之外,倒没有什么别的变化,坐得也稳当,着实让人佩服他的酒量。
当月亮爬上天顶时,今儿这场宴席也是到了尾声。画舫驶入船坞,已经有两驾马车在岸边等候。
徐家父子搀扶着醉得连路都走不稳的高富贵上了高家的马车,李念原跟在他们身后也从画舫上下来,徐承志客气地拱手道:“李兄,今日幸会了。”
星光之下,李念原忽然爽朗地一笑。
“徐兄客气,往后叫我念原就行,虽然在广陵书院的时候我是甲字班,你是乙字班,但咱们也是同窗啊。”
徐承志一晚上都没提过这事,没想到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