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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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温柔-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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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边上是布雷迪,他那种直露的态度也渐渐变得随和一些了,不再粗鲁地反复标榜他自己心智健全,也不再声称要疏远他人的弱点来维护这种心智健全。
萝丝玛丽如同伯内特夫人①的一本有争议的小册子里的孩子那样,怀抱纯洁的信念,确信已踏上回家之路,已经从那边远地区可笑和放荡的临时聚居区返回家乡。萤火虫在夜空中飞舞,远处有只狗在悬崖下边的礁石上吠叫。餐桌犹如一座活动舞台,朝星空冉冉上升,坐在餐桌边的人们有一种在漆黑的宇宙中彼此隔绝的感觉,仅靠桌上那点食物果腹,只有桌上那点光亮暖身。这时,麦基斯克夫人的古怪的、压低的笑声像是一个信号,表明他们已经超脱了尘世。戴弗夫妇突然活跃起来,欢声笑语,兴奋无比,仿佛要向那些已经深信自身的尊贵并得到礼遇的客人巴结讨好,以弥补他们在远远抛在后边的世界里未得到的东西。有一阵他们似乎同餐桌边的每一个人说话,或单个或两个一起,证明他们的友善和爱心。这时,那些仰望着他们的面孔犹如望着圣诞树的可怜的孩子们的面孔。然而餐桌突然破裂了——将客人们大胆地提升超出宴饮水平而进入情感的纯净氛围的时刻结束了,这时,他们还来不及细细品味,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一氛围的存在。

①F·H·伯内特(1849—1924),英国小说家,她的儿童文学作品颇受读者欢迎。
但是那炎热、诱人的南风散发出的魔力已侵人他们的身躯——远处是地中海清柔的夜晚和幽幽的波涛——魔力留下夜色和波涛,将它们融人戴弗夫妇身上,并成为他们的一个部分。萝丝玛丽看见尼科尔将一只她母亲看上的晚间用的黄色拎包塞给她,说:“我觉得物品应属于喜欢它的人。”说完便把她能找到的所有黄色物品一古脑儿塞进包里:一枝铅笔、一管口红、一本小巧的日记本。“拿着吧,它们是成套的。”
尼科尔说完就离开了,此刻萝丝玛丽注意到,迪克也不在那儿了。客人们在花园里随处游逛,有的则向平台慢慢走去。
“你想要去盥洗室吗?”瓦奥莱特·麦基斯克问萝丝玛丽。
她这时恰恰不想去。
“我想去盥洗室。”麦基斯克夫人又说。这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向房子走去,心中揣着她的秘密,而萝丝玛丽则有些不悦地看着她离开。厄尔·市雷迪提议他俩一起下去到海堤上走走,但她觉得要是迪克来了,她倒是想同他在一起,所以她支支吾吾,同时听社麦基斯克同巴尔邦吵嘴。
“你为什么要跟苏联人打仗呢?”麦基斯克问,“这不是人类所做过的最伟大的实验吗?还有里夫人①呢?在我看来,为正义而战才算是勇敢哩。”

①居住在北非摩洛哥境内里夫山区的柏柏尔族人。
“你怎样才能知道哪方面是正义的呢?”巴尔邦干巴巴地问;
“哎——每个明智的人都会知道,”
“你是共产主义者吗?”
“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麦基斯克说,“我同情俄国人。”
“噢。我是个军人,”巴尔邦温和地说道,“我的职业便是杀人。我同里夫人打仗,因为我是一个欧洲人,而我同共产党人打仗,是因为他们要剥夺我的财产。”
“多么狭隘的见解,”麦基斯克看看四周,想要找个志同道合者,但没有成功。他不明白在巴尔邦身上他遇到了什么问题,既不是对方将许多观念简单化,亦不是他所受教育的复杂性。麦基斯克知道什么是观念,随着他心智的发展,他能够识别和选择遇到的各种观念——然而,面对一个他认为是“笨蛋”的人,一个在其身上没有他能识别的观念的人,而他对此人又没有个人方面的优越感,他得出结论:巴尔邦是旧时代的最后产物,这样的人毫无价值可言。同美国公子哥儿的接触,麦基斯克有这样的印象:他们的多变、笨拙和势利,他们以无知为乐和故意的粗鲁行为,这一切都是从英国人那儿学来的,而且不考虑那些能转变英国市侩作风和粗鲁行为的因素,就将其运用到这样一块土地上,这儿只需一点儿知识和礼貌便可买到比其它任何地方更多的东西——这种态度的最充分的表现就是二十世纪初的所谓“哈佛作风”。他认为巴尔邦便是那种类型的人。他喝得醉醺醺的,忘了他原本是敬重巴尔邦的——这样就给他带来了麻烦,而此刻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萝丝玛丽隐隐地替麦基斯克感到有些难为情,她脸上平静但心里火烧似的,她在等着迪克·戴弗回来。她和巴尔邦、麦基斯克坐在空了的餐桌旁,她抬起头来,朝两旁长有姚金娘科植物和该类植物的通向乎台的小路望去,见她母亲靠在一扇为灯光照亮的门上,心中生出一股柔情。她正要起身向那里去,只见麦基斯克夫人急匆匆地从屋平走出来。
她显然很激动。她一言不发地拖过一把椅了坐了下来,她的眼睛瞪着,嘴唇有些颤动。他们都看出她一肚了的消息要说出来,她丈夫也就自然要问她,“发生什么事啦,瓦?”因为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她。
“我亲爱的——”她随口说了一句。接着又付着萝丝玛丽,“我亲爱的——这没什么。我真的说不上来。”
“你是和朋友们在一起。”艾贝说。
“噢,在楼上我碰到这么一件事,我亲爱的——”
她神秘地摇摇头,及时住了口,因为这时场米站起来,有礼貌但严厉地对她说:
“对发生在这幢房子里的事妄加议论是不明智的。”


第08章

瓦奥莱特重重地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脸上抽出另一种表情来。
迪克终于来了。他盲截了当地降巴尔邦和麦基斯克夫人分开,显得极其无知又十分好奇地同麦基斯克谈论起文学来——这给了后者一今他渴望的显自已的机会。其他人帮他拎着灯朝平台上走去——谁人乐意有灯伴着走过黑暗呢?萝丝玛丽也帮忙拎着灯,同时耐心地回答劳埃尔·邓弗莱有关好莱坞的没完没了的问题。
此列——她在想——我有机会同他单独在一起了。他肯定也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的法则和母亲教我的法则一样。
萝丝玛丽这回想对了——他现在就把她从平台上的那伙人当中带上,这样他们就可以单独呆在一起。他们离开房子朝海堤走去、山路崎岖,有时她被拉着走,有时则很轻松地跟着走。
他们盼望着地中海。远处,来自勒兰群岛的最后一班游船掠过海而,就像一只七月四日①的气球邀游在天空。船在黑色的小岛之间航行,轻轻地划破幽暗的海浪。

①美国独立纪念日。
“我明白为什么你说话就像在谈论你母亲似的,”他说,“她待你的态度很好,我想。她有一种在美国很少见的智慧。”
“我母亲非常完美。”她仿佛祷告似的说。
“我跟她谈起我的一项计划——她告诉我,你们俩在法国能住多久取决于你。”
取决于你。萝丝玛丽几乎要大声说出来。
“因为这儿的事就要结束了——”
“结束?”她问道。
“是的,要结束了——夏季的这个阶段要结束了。上星期,尼科尔的姐姐走了,明天汤米·巴尔邦就要离开,下星期一艾贝和玛丽·诺思也要动身。也许这个夏天我们还会过得更快活,但在这儿特别的乐趣要结束了。我想让它猝然而死,而不是令人伤感地慢慢憔悴——那就是为什么我要举办这个晚会。我要说的就是——尼科尔和我准备上巴黎送艾贝·诺思去美国——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去。”
“我母亲怎么说?”
“她似乎认为这计划不错。她自己不想去。她要你去。”
“我长大以后还没有回过巴黎呢,”萝丝玛丽说,“我很乐意和你一起去巴黎。”
“那真是太好了。”她是否幻想着他的声音突然间充满磁性起来?‘当然,你一到海滩我们就对你发生了兴趣。那种活力,我们确信是同职业有关的——尼科尔尤其这样认为。这种活力从来不会为一个人或一个团体耗尽自己。”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正在把话题从她这儿慢慢转移到尼科尔身上,因此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同样用生硬的语气说:
“我也想认识你们大家——尤其是你。我告诉过你,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你了。”
她采取这种方式是正确的。天地之间的广大空间已使他的头脑冷静下来,打消了导致他带她到这儿来的冲动,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太露骨的请求,就像是竭力要出演未经排练的场景,说出不熟悉的话语一般。
他现在设法要带她回到房子里去,这有点困难。而他又不愿意失去她。当他轻松地同她开着玩笑,她只觉得一阵风吹过。
“你不知道你需要些什么。你可去问你的母亲你需要什么。”
她被击中了要害。她碰碰他,感到他的黑色外套十分光滑,犹如神父穿的十字褡。她似乎就要跪下来——抱着这种态度她做了最后的努力。
“我想,你是我遇见过的最优秀的一个——除了我母亲。”
“你有一双多情的眼睛。”
他的笑声将他们带到了平台上,他把她交给了尼科尔……
很快到了分手的时候,戴弗夫妇给所有急着动身的客人作准备。汤米·巴尔邦要带着他的行李坐戴弗夫妇的大伊索塔车走——他在旅馆过夜,以便赶早班火车——这辆车还要带上艾布拉姆斯夫人、麦基斯克夫妇和坎布恩。厄尔·布雷迪回蒙特卡洛顺路带上萝丝玛丽和她母亲,劳埃尔·邓弗莱也搭他的车走,因为戴弗夫妇的那辆车太挤了。下而花园里,灯笼依旧照着用过餐的那张桌子,戴弗夫妇肩并肩地站在门门。尼科尔容光焕发,夜色也掩不住她优雅的风姿,迪克则跟客人们一一道别。对萝丝玛丽来说,驱车离去,只留下他们在这座房子里似乎令人难受。另外,她很想知道麦基斯克夫人在盥洗室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第09章

这是一个宁静的黑夜,夜色像是悬浮在来自一颗昏暗的星球上的篮子里。前面一辆汽车的喇叭声在凝重的空气中低沉了许多。布雷迪的司机缓缓地开着车,另一辆车的尾灯在转弯的地方不时地闪烁着,随后便看不见了,但过了十分钟,这辆车又出现了,它停在了路边。布雷迪的司机在后面放慢车速,然而那辆车的车轮又立刻开始慢慢滚动起来,这次他们超了过去。就在他们超车的时候,他们听见从那沉寂的轿车后边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他们还看见戴弗夫妇的司机咧嘴笑着。他们继续向前行驶,快速地穿过浓重的黑暗和在淡淡的夜色里变幻着的堤岸,最后沿着起伏向下的山路,朝高大的戈赛旅馆疾驰而去。
萝丝玛丽迷迷糊糊地睡了三个小时,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任思绪在月光中倘佯。夜色簇拥着她,情思撩人。她对前景很快丧失了信心,她想即便到最后极有可能会亲吻一下,但这个吻会和电影里的吻一样散淡。她在床上悠闲地翻了个身,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的征兆。她试着用她母亲考虑问题的思路去想。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敏锐常常超出了她的经历,对过去那些听来的只言片语也能回忆起来。
萝丝玛丽是在努力工作的思想熏陶下长大的。斯皮尔斯夫人把她已故丈夫留给她的很少一点钱财用在了女儿的教育上,当女儿到了十六岁,青春像花一样绽开,头发异常美丽,她便催女儿到艾克斯莱班①去,并在未经宣布的情况下,迫使她走进一个在那儿休养的美国电影制片人的套房。当这位电影制片人去纽约,她们也跟着去了。这样,萝丝玛丽便通过了入门考试。有了接踵而来的成功和随后相对稳定的前途,斯皮尔斯大人觉得可以坦率地、心照不宣地暗示今天晚上的事了。

①法国地名。
“你长大是要去工作的——不仅仅是去嫁人的。现在你已经遇到第一个难题,一个着实的难题——动手吧,把发生的事就当作你的经历。伤害你自己或伤害他——其实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能伤害你,因为从经济上来说,你是一个男孩,不是女孩。”
萝丝玛丽向来懒得动脑,除了对她母亲那种用之不竭的才情有过逻想,因而她母亲一旦将脐带最后剪断,她便睡不着觉了。一线黎明将天色送进高大的落地长窗,她从床上爬起来,赤裸着双脚走到外面尚有热气的平台上。夜空中传来神秘的声响。网球场那边的树上,一只坏脾气的鸟单调而得意洋洋地叫个不停。旅馆后边沿环形车道响起一阵脚步声,从不同的节奏听得出是走在泥土路上,碎石路上和水泥地上。随后又往回走,接着脚步声消失了。从墨一般的海上望过去,远处矗立着一座山的黑影。那儿住着戴弗夫妇。她想象他们俩在一起的情形,仿佛听到他们在轻轻地哼唱一支歌,这支歌犹如冉冉上升的烟云,犹如一支圣歌,回响在久远的年代和遥远的地方。他们的孩子睡着了,他们的大门在夜里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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