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仰头看天,天空被浓烈的火药味熏得苍黄,他没有看到星星,只看到太阳从苍黄里射出夺目的光芒,照在朱元璋那张兴奋得扭曲变形的脸,又反射到刘伯温眼睛里,非常非常刺眼。
朱元璋在1363年阴历七月二十四日傍晚时说他胜利了,其实为时过早。陈友谅虽然失去了许多战舰,但主力未受重创,他仍有实力再来一战。而且他此时的实力和朱元璋的实力相差无几,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和朱元璋唯一差的就是——运气。
陈友谅的运气的确很差,朱元璋的运气的确很好。问题是,朱元璋的运气虽好,但如果没有刘伯温在他身边帮他稳稳地抓住那些运气,朱元璋的好运气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所以,陈友谅应该这样说,我和朱秃子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有个半仙刘伯温,而我连个半鬼都没有。
陈友谅和朱元璋在鄱阳湖上三天的战争交流告诉我们,人类历史最贵的东西就是人才。
1363年阴历七月二十四日夜晚,陈友谅彻夜未眠。直到凌晨,他才睡去。他梦见自己进入一个四面白墙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却有两扇门。他打开另一扇门,映入眼帘的还是一个四面白墙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也有两扇门。他走向另外一扇门,正在犹豫是否打开时,身后有人叫他,似乎是他那美丽的老婆娄玉珍的声音。他一回头,却没有人。又回过头来,门也不见了。他陷在前所未有的孤独中,这种孤独感从他的毛孔渗入,进入他的骨髓,他开始哭泣起来。
就在他要淹死在自己泪水中时,他的宫女推醒了他。他恍惚地坐了起来,想到自己的老婆娄玉珍。但有一种声音冲进他的脑海,对他说,你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老婆。又有一种声音赶走了那个声音说,你老婆早就死在江州城了。
陈友谅这时恍恍惚惚地想起,自己的确有个老婆叫娄玉珍,但又不对。他想,他的老婆应该叫杨苕华,是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更是他的贤内助。当初,朱元璋进攻他的江州,他的老婆在他出征前对他说:“吾君出阵作战,千万记住,人在军旗在,兵败军旗倒,免得我牵挂。”他还隐约地记得,那天出征时,他老婆站在江州城里最高处,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她的万缕青丝被清风吹动,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他蒙眬地记得,那一战他打败了朱元璋。凯旋时,他在石拱桥边洗脚——后人将此桥取名“洗脚桥”,今叫洗心桥——突然一阵狂风将插在身边的军旗吹倒,但他忘了及时扶起。当他的老婆看到他的部队没有军旗时,以为丈夫吃了败仗,于是就在身旁的大青麻石上撞碎了脑袋,此石后来叫“别夫石”。
陈友谅一想到他老婆的死,就流下泪水。不知是谁告诉他,他老婆的尸体还未寒冷,突然就天降暴雨,山洪暴发,很快将那具艳尸卷入山下小河之中,一直漂进长江,然后又逆水而上。三天后,他老婆的艳尸停留在今湖北省沔阳县陈家庄碧绿的池水中,空气不再流动,很快凝固成了绿色的一片天空,那片天空中散发出花香。这是陈友谅的故乡,是他老婆一直魂牵梦绕的地方。
陈友谅坐在床边想这些事,就如想史前时代的神话一样。他有点确信自己此时已丧失了判断梦境和现实的能力,他身处虚空中,无依无靠。只是当他坐在会议桌前时,现实才明朗起来。他看着他的将军们的脸,那些脸苍老得让他惊骇,才三天时间,时光好像流逝了二十年!
沉默了半个时辰后,陈友谅拿出了他今天的作战方案:故伎重施,找到朱元璋的指挥舰,轰他丫的!
他的将军们对他的决定震惊不已,因为朱元璋不是不长记性的猪,在经历了那次险情后,他肯定会把指挥舰隐藏起来。果然,当他们再次寻找朱元璋白色樯桅的指挥舰时,发现对方所有的战舰都拥有了白色樯桅。
也就是说,1363年阴历七月二十五日,鄱阳湖之战的第四天,他们已没有了作战计划。朱元璋的作战计划完美无缺,他趁着陈友谅这几天士气的持续低落,制定了一个“深入敌后”的作战计划。这就是用数艘小战舰,装备大量的火器,从陈友谅巨无霸的空隙处插入,把陈友谅的阵地变成战场。
这些小战舰的速度快,机动而灵活,采用游击战,打一炮换个地方,就像是在象群中来回穿梭的老鼠。陈友谅的巨无霸被这些可恶的小东西绕得头昏眼花,连连中招。这个时候,鄱阳湖之战已不是战争,而是老鼠挑逗大象的游戏。
显然,陈友谅已经失去了制定游戏规则的资格,他也没有了退出游戏的能力,只能在朱元璋制定规则的这个游戏中被动挨打。中午时分,朱元璋发动总攻。主力舰队直逼陈友谅的中央部位,机动部队从陈友谅侧翼发动骚扰性袭击,在内外夹击之下,陈友谅舰队发出惊天动地的崩溃声。
陈友谅坐在他的会议室中,嘴角渗出苦涩的黏液,他垂头丧气地说了两个字:“撤吧。”
撤退已经完全不可能,在朱元璋舰队疯狂的冲击下,陈友谅舰队的撤退变成了溃退,朱元璋舰队像是打落水狗一样地狠揍陈友谅舰队,当陈友谅舰队溃退到渚矶时,连鄱阳湖最深处的鱼儿都知道,陈友谅大势已去了。
那些鱼儿在湖面恢复平静后,偷偷地游到湖面来,湖面上漂浮着陈军士兵的尸体、兵器、盔甲和正在下沉的战舰。它们深吸一口气,终于可以摇头摆尾地互相庆祝,我们的苦日子过去了,因为鄱阳湖之战结束了。
友谅死矣
陈友谅一直向北溃退到渚矶时,朱元璋也向北转移到左蠡控制江水上游,使陈友谅无法进入长江。
渚矶在葫芦口的小葫芦西边,左蠡在东边,遥遥相望。陈友谅用了三天想要冲破朱元璋的防线,但没有任何成绩。就在这三天时间里,陈友谅的一艘巨无霸舰队的司令投降朱元璋,军队士气降到冰点。
陈友谅现在进退失据,他从武昌出来时,带的粮食并不多,在洪都城下被阻挡了接近三个月,粮食吃得差不多了。他本以为能在鄱阳湖一举歼灭朱元璋,可四天的时间证明了一件事:他的理想变成了不着边际的幻想。
他在渚矶的临时指挥部里闷声不响地看着一张地图。在地图上,他离长江只有一指距离,只有进入长江,他才能全身而退。可惜,现在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就是这一指。
到了这个境地,他已没有了战略计划,甚至连战斗计划都没有。朱元璋始终在围困他,却不进攻他。只有他的舰队摆出架势要向长江冲击时,朱元璋的舰队才像苍蝇见到粪堆一样蜂拥而至。他不明白,短短的四天光阴,为何会让他那所向无敌的舰队的战斗力荡然无存。这使人厌恶和恐惧的光阴啊,陈友谅心里想,我要虚度它,以此来惩罚它!
刘伯温对待光阴的态度和陈友谅截然不同,他在争分夺秒地算计时间,预测陈友谅还能撑多久。围而不攻,正是他递给朱元璋的战略。陈友谅的水军主力虽然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重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真要对其发动总攻,陈友谅这只困兽会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这是“杀人一万,自损三千”的下等策略。刘伯温是具有上等智慧的人,当然不会给朱元璋出这样的馊主意。
他站在左蠡岸上,遥望陈友谅的舰队和他在陆地上的军营。在那片阴郁的领域上空,一大团乌云涌动着,像是另外一个国度,一个荒凉而绝望的国度。他对朱元璋说:“我们围困陈友谅已半个月,他的军粮肯定没有多少,我想,他会去攻打洪都,劫粮。”
朱元璋点头称是。刘伯温又说:“洪都城经过三个月的攻击,已破败不堪,守军筋疲力尽,应速派一支军队去支援。”
朱元璋感到惊讶,他说:“当初陈友谅主力犹在,尚且不能攻下,现在他主力受到重创,难道会出现奇迹?”
刘伯温说:“世事难料,陈友谅这段时间倒霉透顶,谁知道会不会否极泰来呢!”
朱元璋又是一惊,说:“先生您说得极是,我这就向洪都城派援军。”
刘伯温的预测分毫不差,在半个月不停的突围受挫后,陈友谅终于在那段时期内做出了一个有价值的军事计划:挑选精锐登陆部队,乘坐几艘巨无霸战舰,突袭洪都城。目的只有一个:粮食。
他的精锐部队还未集结完毕,朱元璋在刘伯温的指引下,已经发出了一支援军。这支援军从左蠡出发,沿着鄱阳湖北岸向东飞速前进,到达都昌(今江西都昌)。在都昌一个华丽的右转,进入鄱阳湖,直抵鄱阳湖进入赣江的入江口处。他们在这里等了一天,才等到陈友谅的劫粮水军姗姗而来。
劫粮部队的指挥官一看到入江口有朱元璋的部队,又惊又怒。惊的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洪都;怒的是,这些兔崽子冤魂不散,走哪里都能遇到他们。
双方同时开战,一个时辰后,朱元璋的部队被击垮。但陈友谅的劫粮部队也伤亡惨重,已没有力量再去洪都城。他们只是登陆后,象征性地做了一次攻城,然后就急急忙忙地撤回了渚矶。
陈友谅突然发现自己的脑子在朱元璋那里已经成了透明的,他想什么,朱元璋全都知道。这使他精神一泻千里地向崩溃的深渊飞驰而去,他开始喜怒无常,身边的侍卫和宫女,包括他的将军们,都成了他刀下的牺牲品。
他杀人,已经没有了目的性,甚至连动机都没有。突然一阵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怒火冲上头顶,就抽刀奔最近的人冲去。
在朱元璋没有把他送进地狱前,他自己提前把自己的心炼成了地狱。
1363年阴历八月十五,刘伯温在鄱阳湖上度过了他五十三岁的生日。在那个月圆的夜晚,他坐在船上,航行在鄱阳湖中,船尾拖出粼光的航迹。月光把鄱阳湖变成了一片银蛇世界。屈指一算,他和朱元璋的合作已经有三个年头。在这三年里,他对朱元璋的了解其实并不深。因为朱元璋本身就是一层阴黑的浓雾,纵然刘伯温能明察秋毫,却也无法看穿这团浓雾。世界上有一种人,是让你无法看透的。一个人所以能被看透,关键就在于人心。
我们的心灵能感应到对方的心灵,这才能有心上的交流,在交流中,我们才能用心观心,从而认识对方。心灵中最重要的不是智慧,而是爱。只有一个人的心灵拥有爱时,才能被对方感应到,才能被对方理解。朱元璋是个没有爱的人,确切地说,他没有爱的能力。在1363年时,他的这种特征还未被人熟知,就是在刘伯温看来,朱元璋礼贤下士,爱臣如子,常常带着微笑对他的爱将们嘘寒问暖。可有时候,刘伯温对那层脸皮凝成的微笑不寒而栗,因为那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笑,而是一种技术。
当刘伯温看着在湖中摇摇晃晃的月亮时,朱元璋那张奇丑无比的脸就出现在月亮里,随着粼粼波光,扭曲变形,使人冷汗直冒。
刘伯温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幻觉,因为朱元璋也在船上,正和他一起庆祝他的生日。刘伯温看到朱元璋向湖里望去时,月亮都不禁打了个冷战,月亮里嬉戏的鱼儿突然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走了。
朱元璋说:“先生您已五十三,而我才三十六。我还年轻,希望先生在今后的日子里多指点我。”
刘伯温说:“你如此年轻有为,现在马上又要击败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是凡夫俗子,只能尽力而为。”
朱元璋脸上挂出微笑来,很严肃地问:“先生可否预测一下,陈友谅何时彻底失败?”
刘伯温看着月亮,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躲进惨白的云里,但光辉不减,白银似的空气在刘伯温身上流动,他感到一阵寒意。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格言来:狡兔死,走狗烹。
他强压住那句格言对他精神的刺激,去看朱元璋那张丑陋的脸,不动声色地说:“不出半月,陈友谅必亡。”
朱元璋希望时间再确切一点,刘伯温就仰头去看天,月明星稀,但他总算找到了一颗星,那颗星震颤着,像要从天上掉下来。于是,他对朱元璋说:“金木相犯之日,就是陈友谅必死之时。那一天应该是八月二十六日。我们最近这段时间就应该悄悄地把主力移到湖口,在长江南北两岸设置木栅栏,多做火筏放在江中。”
朱元璋沉思,他想猜出刘伯温的用意。刘伯温没有给他这个表现的机会,接着说:“陈友谅会在不久的将来全力突围到长江中,然后回武昌。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南湖嘴,二是湖口。我们在南湖嘴的防御工事无懈可击,陈友谅会在碰壁后,选择湖口突围,到那时,我们以逸待劳,陈友谅必败无疑。”
朱元璋鼓掌叫道:“先生和我想到一起了。”
但刘伯温又说:“如果在湖口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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