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眼前一片晕眩。
一双蓝色的眼睛。
一双不可思议的蓝眼睛。
在所有披金色披风、身穿华服和五彩长袍的印第安少女当中,有一位身材比较高大的女孩,她一身白长袍,只在腰上系了条样式简单的红色腰带。不同于其他的人,她没有中分的长发。她的头发比较柔软,微卷地垂在肩上,一绺绺的发尾绑着金色丝线,额头上戴着一顶王冠,上头别着一个翡翠,并且插了三根红、蓝和黄的短羽毛。
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而且长得很漂亮。
但是搞得贾伯晔心里小鹿乱撞的原因,并不是她艳冠群芳的特殊美貌,而是她的出现。
好似他千里迢迢从塞维尔赶至此地,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山谷,为的就是与她相见!
好似不管是命定或巧合,上帝在他人生的路上所设下的重重关卡,为的就是这个目的。好似他难堪的私生子身份、在宗教法庭所受的侮辱审判和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的疯狂行径,其实都没有任何的意义,一切纯粹为此刻而生!要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位陌生女子面前。出现在这位生于另一个世界、拥有一双湛蓝大眼睛和湖水般秋波的女人面前。
因为实在晕眩得厉害,他赶紧抓住马鬃,以免从马上摔下来。他还得咬紧牙关,才不至于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孩般全身颤抖。
现在身边的一切就像是阻隔在他和她之间的一段透明距离。
是谁阻挠了他认识这个女人,甚至夺得这个女人的希望和欲望呢?
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影像。他只听见她的心跳声和她眼中所见的风景。
若说世上有张脸可以让人过目不忘,有人会相信吗?
若说只因瞧上一眼,就让人从此不看那张脸或不吻那双唇便无法呼吸,有人知道为什么吗?
他全身发冷。他感觉非碰触她不可,否则无法恢复体温。
之后,等戒指滚动的丁当声一停,吵闹、喊叫和马蹄声立刻风起云涌。艾南多·皮萨罗高声粗鲁地问:
“发生什么事了,苏拓?”
“他们那位可恶的印加王拒绝和我沟通。他只愿和总督对谈!您呢?您来这里做什么?”
贾伯晔没有回头看。他不能也不愿意。艾南多走进内院时,那个年轻女孩一直低着头。而他则继续盯着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和王冠上的小羽毛,仿佛只要坚持到底便能叫她抬起头来。“她知道,她知道!她应该知道,她也是!就是这样……”
“我前来支援您,”艾南多先生继续嘟哝,“我担心您会碰到危险。假如他不愿意和您沟通,或许会愿意和我……”
贾伯晔才刚听完这几句话,菲力比洛便在他耳边不知翻译了些什么秘密。之后,一片肃静。又静又空,因为她还是没有抬头。
她一副沮丧的样子,或许还发抖呢,因为她的手指微微地抖动,痉挛地缩在一起,似乎很害怕的样子。“不,她知道!她不应该害怕!她不该怕我!她不该像个孩子般怕我!”贾伯晔心里不停地复诵。
正当他想采取行动,或者大叫时,恰巧听见艾南多先生冷笑说:
“叫那条狗抬起它的狗头,回答我们的问话!”
根本无须菲力比洛传译,话中之意和语调无须多做传译。印加王虽不为所怒,身边的朝臣在对方的辱骂下却都热血贲张,他们逼视西班牙人的眼神,就如同仇视一群即将对他们展开大屠杀的蝼蚁百姓。
贾伯晔不假思索地拉起缰绳,将马掉头,转身骑到艾南多先生的身边。总督的哥哥手掣剑柄,怒发冲冠,脸上流露一抹轻蔑的嘲笑,嘴里嘟哝:
“这只不过是个戏弄你的玩笑罢了,你看起来似乎被吓坏了,小学生!……应该让他们瞧一瞧谁才是勇者!菲力比洛,告诉阿塔瓦尔帕国王,我可不是一名普通的上尉,而是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先生的哥哥。告诉他总督愿意与他为友,想请他共进晚餐。此刻他正在卡哈马尔静候他的消息,而且决不耍诈。愿意去吃饭或就地死亡,就等他一句话。”
当贾伯晔再度转身面对印加王时,少女正好抬起头,重新看着他。
那双蓝色的眼睛充满惊吓。
从没有一位女人曾经这样看着他。就连多年以前,在塞维尔时,方丝嘉夫人也不曾如此。
她看着他,他则希望抚摸她的额角,轻触她的红唇。
他其实可以弯下身,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抱上马,然后拥着她,飞快地骑过滚滚沸腾的河川……
好像着了魔般,他感觉肌肉突然僵硬,腰部好像被一把痛苦的利刃刺穿。
随后一阵温柔的波浪涌进胸口。
过了一会儿,为了拋开这个占据在他心头的撩人欲望,他只好暂时合上双眼。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那两位从头到尾拉着那条遮住印加王脸庞的金色纱巾的女孩,正小心翼翼地放下面纱。印加国王的脸终于露了出来,异常地俊美、丰满和威武。
他的鼻子和猛禽有点儿相像,嘴巴略为傲慢地向下弯成弧形,拥有雕像般的完美唇线,但是目光呆滞。细长的眼皮里藏着两颗四周布满血丝的黑眼珠!印加王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张同时具备凶残和温柔的美丽面具。
贾伯晔心想,艾南多和苏拓应该也会感到惊讶。
然而,就在印加王开口讲话的那一刻,他的音调缓慢清晰。那个女人却不见了。
印加王并不直接对外国人发言。他先对着身边一位长者说,再由后者转述给传译官菲力比洛。他说:
“凡是你们所到之处,总是对我的官员十分无礼。在各个村落里,你们竟敢侮辱首领,你们用铁链捆绑他们,任意鞭打他们,毫不尊重我太阳之子,统治这片非你们所有的土地的唯一的君王。你们肆无忌惮地进出圣女殿,掳走里面的女孩。你们甚至掠夺神庙里的金银财宝。你们擅闯我父亲万亚·卡帕克生前所居住过的皇宫,偷走宫里贵重的织毯。从海上一路行来,未经我们的允许,你们任意采食,连你们的狗也敢杀害我们的孩子,以喂饱它自己的肚子……”
印加王数落了许多这批外国人的暴行,生气地表示这些人根本是准备前来破坏四方帝国的和平。
但是,等他说完后,艾南多·皮萨罗先生回答说这些指控完全不切实际,语气里充满了自傲。
“总督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从不愿伤害任何人,他只对抗那些反对他的人。凡是带着微笑和礼物前来与我们媾和的人,我们必还以微笑和礼物。反之,当我们受到攻击时,那么当然,我们也将还以颜色,全力制服任何反抗的力量。我们一向的做法都是如此,将来必要时也会如此。我们从不畏惧,因为我们当中的每一位骑士,绝对有足够的斗志独自击败这里任何一队兵团!”
印加王不屑地放声大笑。他说:
“下马休息吃饭去吧!”
“我们正在守斋,”艾南多斩钉截铁地回答,“而且我们发誓在回到住宿的地方之前,决不下马。马上就要天黑了,我们得把您的回答转达给我的总督弟弟。您是否愿意与他一起共进晚餐呢?”
即使眼中布满血丝,印加王的双眼似乎还带着嘲讽的微笑。他说:
“今天,我万分感谢太阳天父、玛玛圣母和雷公神伊拉帕曾赐给我力量,击败我那位不愿遵从天命的哥哥瓦斯卡尔。今天,我也守斋戒,因为我手下的战士成群结队地奔赴沙场,他们对我唯命是从,在各大战场上立下丰功伟业。明天,斋期就要结束了,届时我会和几名大王子前往卡哈马尔。今晚,你们可以寄宿在广场边的那几间大厢房里,至于以蛇形图案装饰的那一间,你们不可使用,那是我的专属房间。”
印加王停了一会儿,好奇地审视了那些马之后,接下去说:
“离开之前,你们必须喝些祭神的啤酒,那是我对非敌人的友善表示。”
他话一说完,两位少女便走上前去,手上各捧一个雕工精美的黄金大酒杯。每杯酒都由印加王先饮了一口之后,再由一位女孩将其中一个杯子递给艾南多先生。
接下来也是一样,为苏拓准备的是几个银酒杯。
就在此时,那位蓝眼睛的女孩走向印加王。
这次轮到她把两个金酒杯递给印加王。印加王蹙着眉头看着她,连他身边的所有长者,也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然而,印加王二话不说,拿起其中一个杯子。当少女下跪答礼时,他轻吮杯上带酸味的白泡沫。之后,她转身走向贾伯晔的马匹,定眼望着对方,将另一尊金酒杯递给他。
就在她将那尊金酒杯递给外国人时,安娜玛雅瞧见安蒂·潘拉正以嫌恶的眼光看着他们。
她也瞧见席坎夏拉一脸不屑的表情,古亚帕则又恼又恨,巴不得立刻展开流血战争。她猜想唯一的君王对那种高大的动物一定感到好奇,而且很希望能够拥有几匹一模一样的。
她听得出阿塔瓦尔帕的语气里充满愤怒和粗鲁,最后甚至还语带轻蔑。她感觉得出唯一的君王蓄意要吓唬那些外国人,感觉得出他是多么得意于自己的威权,多么神气于有几千名英勇的战士景仰他,以及多么骄傲太阳天父是如何地宠爱他。
然而,安娜玛雅知道,他们全搞错了。
原因不在于那位发言的外国长官粗暴无礼的谈话。因为从他说话的语调里,不难猜出根本是一派胡言,夸张不实。
一切应归咎于沉默和那位蓄着金色胡子的人的眼神。归咎于就在那位外国队长骂了些连传译者都不敢翻译的脏话时,他手按剑柄时所流露出的绝对自信。
当其他的外国人一脸茫然的时候,他的脸上毫无惧色。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连阿塔瓦尔帕都不敢逼视的气势。他拥有一个未知世界的全能力量。
他给她的感觉就像他正抚摸着她,就像他掐住她的喉咙,阻断她的呼吸,一把将她抓起,坐上他那只奇怪的野兽。
但是,似乎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人注意这一点。
连唯一的君王都对他视若无睹!
于是,当她看出没有任何一个奇恰酒杯是特地为他准备时,她冒着激怒唯一君王的危险,擅自做主斟了一杯酒。
所以当她把酒杯递到他面前时,她看见他大吃一惊。
他脱下手上和指尖的护套,露出又长又白的指头,发着抖。他向她鞠躬致谢,刹那间,差点儿晕倒在她怀里。
他们谨慎地尽量避免手指相碰。
他的脸色真苍白!
是的,连他自己都认为此刻会昏倒在她怀里。
如果说贾伯晔压根儿讨厌极了啤酒呛人的味道,他倒很能自制,不露痕迹。当他喝下啤酒时,感觉就像正在吞咽她的眼神和灵魂,他实在无法不看那位蓝眼睛的印第安女孩。最后他竟然爱上了此啤酒酸中带甜的味道。她就站在他的马旁边,静止不动,毫无惧色。她的胸部正好达到他膝盖的高度,所以他只需稍微扭动或故意将马调开,便可擦撞到她的乳房。
他的心简直就要破胸而出了。
啤酒在他纠结的腹部里翻腾。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贾伯晔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印加王那双充血的眼眸的厉害。
他终于把酒喝光了。她高举手臂,把头往后仰,仿佛希望将自己的纯真一股脑儿全都献给他,希望他能够从她身上看到她的真洁无邪。
但是就在此时,从背后传来艾南多先生的声音:
“我们现在要回去休息了,明天我们将恭候您的大驾光临。”
印加王点一点头,露出微笑:
“希望你们当中有个人今晚愿意留在这里,他将是我的座上宾。”他回答说。
之后,他拿起手中的金斧头,指着贾伯晔。
“不行,”艾南多先生大胆地否决。“总督不会答应的!我们全队的人马都应该一起返回卡哈马尔,他正等候我们的回音。假如您执意留下我们当中某一个人的话,他恐将会大发雷霆!”
唯一的君王笑了。所有的大王子跟着笑了,连簇拥在内院里的士兵也笑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感觉得出来那些外国人怕了。
他们的脸上带着嘲讽的表情,好像在说:“看那些伟大的战士,看他们惊吓的样子,和那些见到我们拔腿就跑的印第安猪没什么两样。”
然而,正当艾南多先生准备将马掉头时,苏拓上尉叫道:
“等一等!我们是不是该谢谢这位印第安人的热情款待啊?我想他对我们的马一定感兴趣,所以,别让他以为我们都是些胆小鬼……”
之后,双脚一起夹紧马的腹部,他纵马绕着内院打转。他的马训练有术。用马刺和腕力,他先让马匹前进后退练习走了几步之后,才快步奔跑起来。马蹄在石铺的地板上踩得踢踏响。之后越跑越快,甚至原地绕起圈子,把一旁的仆从和侍卫吓得东躲西藏。马匹累得气喘吁吁,嘴边流满白色唾液。最后,苏拓大叫一声,将马立起,把几位印第安人吓得直往后退,跌坐在地上,其中更有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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