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萨罗推了他一把,把他从梦中拉回现实。
他倏地跳了起来。
“很美,不是吗?”总督赞叹。
他的眼中充满骄傲的神采。贾伯晔完全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害怕或疑虑。皮萨罗的五根手指还用力地按在他的肩上,重得仿佛就要掐断他的肩胛骨了。
“我不是曾经允诺过你,一定会带你来这里吗?我不是答应过你这个承诺吗?”他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胡子都激动得翘了起来。“我们到了,孩了!我们总算到了!他们全部在那里等着我们,他们终将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物!”
当他们分批抵达之后,现场一片哗然,由骑兵队、皮萨罗兄弟、苏拓以及贝纳卡萨领头,之后是步兵团,然后是受伤的官兵、挑夫、奴隶、海岸边的印第安人……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呢?大约一万人吧。作战的人数呢?最多二三千人。对方的人数呢?超过他们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
所有的人镇定下来,静观事情的演变。一些人跌坐在岩石上,双手抱着头;另一些人则干脆站着,任凭胡子随风飞扬,张着大眼,屏气凝神。场内安静无声。此时,远方好像为了迎接他们,突然响起号角凄厉的哀鸣。
负责开场白的那个人承认自己实在是吓死了,其余的人则没有一个愿意承认。
席坎夏拉大使走到总督身边,张大黑色的眼眸瞧着他。他原本想吓一吓这位西班牙舰长,希望看见他对自己炫耀其领袖权威时,连眨一下眼都不敢。然而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却转身面对席坎夏拉,朝他露出友善的微笑:
“该去赴约了。”他平静地说。
他们一走出山口,便再度下起绵绵细雨。皇家大道上的斜坡十分陡峭,马匹踩在石铺的路面上,险象环生。总之,无须任何命令,骑兵队早已牢牢地扣紧了手中的缰绳。
众人全都不敢朝谷底望。从那个偌大的印第安帐篷区,传来忽长忽短的号角声。然而他们的队伍本身已经够嘈杂了,所以根本无心顾及其他外来的声音。
印第安队伍的大部分成员都留在山口边待命,只有奴隶和挑夫跟着西班牙人往上爬。艾南多先生宣称,在印加大使席坎夏拉、十几名步行的随从以及五名贴身骑士的陪同下,自己有权走在队伍的最前端。希腊人贝多和赛巴田都被安插在前锋队伍当中。连孟格也在内,但是他的狗除外。贾伯晔则根本没有机会拒绝加入先锋队的要求:因为没有人向他提议。但是没有关系,因为能够和总督并肩同行已经够让他兴奋了,他们和前锋部队间保持着二三百公尺的距离。
皇家大道两侧的茅草屋和羊棚内空无一物。农田上也是一片荒芜,听不见任何村妇和小孩的叫喊声。路旁一畦奎藜田上的淡紫色茎秆长得弯曲下垂,被风雨打得直不起腰。
往下走,皇家大道越行越窄,路面坡度过大,非借助阶梯不可。在那里,茅草屋换成了砖房或石屋,可惜屋内也是人去楼空。
流水声不绝于耳。几潭依傍在北部丘陵、蜿蜒至印加温泉区的沼泽,突然冒出浓密的雾气,像极了炊烟。所有的人全都不安地转过头去,才发觉原来是来自温泉的热气遇到冷空气后被极速冷冻的结果。
贾伯晔发觉总督的视线从没有离开过那座印第安城市。
现在这个城市比刚才从山上往下瞧大多了。在山峦起伏的河谷中,在那一大片围绕在大广场旁,错综复杂的街道和屋宇背后,他们赫然发现了一座碉堡。
探险队本能地放慢脚步,法兰西斯科先生转身面对贾伯晔,扯开喉咙,好让后面的队伍也能听得见:
“那只是颗大石头!”
此话一点儿也不假。那是颗完美的圆锥形大岩石,在雨水的冲刷下呈棕黑色,其上凿了一座螺旋形的阶梯。总而言之,看起来像一个蜗牛壳,顶端矗立着一栋狭窄的建筑物。法兰西斯科先生用戴着手套的指头指着那个建筑物说:
“我们将在那里竖立一座基督的神像,并为我们的天主种植一片玫瑰园!”
底下响起几句窃笑声,但随即停止。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画了个圣号,喃喃自语:
“求主俯听您的请求!”
“它听到了。”法兰西斯科先生笑着回答。
当他们踏上城里的第一条街道,当马蹄声清脆地踩过铺陈紧密的石砖时,倾盆大雨转降成霜块。几十亿颗洁白的小冰雹敲打在他们的钢盔上,冻伤他们的脸颊和鼻子,顿时地上一片雪白。
他们终于抵达了的那个广场也是一片雪白,完美无瑕,没有任何脚印。
这个广场奇大无比,比他们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印加神庙广场都大。贾伯晔全身发抖,但不是因为突降的冰雹,他心想,这个广场比西班牙任何一个真理广场都大。
它的外观呈不规则状,好像一块长方形被截去了两边后变成梯形,看久了之后又像三角形。
它的南边竖立着一道比人还高,总长至少超过五百步远的砖墙,把它和沼泽区隔开。其他三面则盖满了有数不清通道的美丽建筑物。每一栋建筑物都很长,超过两百步,并且和广场同宽。和各地的广场情形一样,在它的左边有一座塔前有几级高大阶梯的金字塔,供印第安人祭拜他们的神祇和举行一些宗教仪式。
和来时一样,冰雹说停就停。全队的人马驻足不前。艾南多先生和前锋部队也停下脚步。寂静中,众人只听到魏胜德·瓦勒维德机械的、自言自语的祷告声。
在广场的另一头,在一扇面对大峡谷的梯形大门旁,有只狗在狂吠。那是只印第安狗,像猎兔狗般又瘦又小,毛发被剃得很短,短得几乎看不出身上有毛。队上的几只尼泊尔猎犬也跟着狂吠,但马上被制止。
晚祷的时刻到了。然而天空依然积满云层,和向晚时分一样昏暗。
众人脸色凝重,不单只是害怕所引起。这段时间以来,贾伯晔早看惯了害怕的表情。他环顾四周,发现他们的表情惊吓多于害怕。
当然,没有人忘记墙的另一头,在那条喜欢狂吠的疯狗跌落的谷底,仍站着几万名印第安人。队上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热血沸腾,他们知道今天将是个特别的日子。
是的,这个十一月天,也是此高山地区夏季里特殊的一天,将是历史上一个真实的日子。这一天过后,人类的生命和神的世界将会完全改观。
唯有总督面不改色。
仔细观察过神庙广场后,他转身盯着席坎夏拉大使,好像等待他下达命令或做个手势。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位印第安贵族神气的唇线连动都没动一下,眼眸连眨都没眨一眼。
处在一百七位西班牙人当中,唯有他和随行的几位仆从身着鲜艳的服饰。在冬阳的照耀下和满地雪白冰雹的衬托下,他那熠熠生辉的金色大耳环仿若消失的太阳。
他脚步稳健地往前走,脸部表情诡谲但庄严。总督的哥哥,自己向来傲慢无礼,竟然批评这位印第安人高傲得可笑,真让贾伯晔哭笑不得。此人或许是个危险人物,和那个脸形修长的年轻王子一样危险,后者应该早已回到印第安国王的军营,向他禀报了他们前晚会晤的情形。
因此,马刺轻轻一戳,法兰西斯科先生快马加鞭直奔到金字塔下。马蹄踩在冰雹上发出一阵阵规律的摩擦声,留下清晰的擦痕。
奔抵阶梯前,他用力抽拉缰绳,然后倏地将马头掉转过来,正好与始终站立不动的印第安军队相对,他大叫说:
“大使,请通知阿塔瓦尔帕王子,说查理五世大帝的特使在此恭候他。请他告诉我们该住宿哪里。”
唯一君王阿塔瓦尔帕的肌肤依然红彤彤的,他在刚才下冰雹时泡了个热水澡。此刻,他正待在一间面对内院的屋内,躺在一张挂在两根雕梁画栋间的帆布吊床上。他眯着眼睛,一边瞧着窗外逐渐解冻的冰雹,一边呼吸着从滚烫的温泉里冒出的蒸气。
安蒂·潘拉正忙着替他扇风,去除冰雹解冻后,重新乍现的暑热。空气里弥漫着硫磺水的蒸气味。
退缩一旁,坐在几位妃子当中,安娜玛雅自问,他该不会是因为泡了过久的热水澡而昏昏欲睡了吧,或者和她一样,他也正在回想刚刚在河谷边所看到的景象?
当时阳光太强,而且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楚那些外国人的长相。然而,从陡峭的山麓,他们依然可以判断这支探险队应该会朝着位于马铃薯田和奎藜田间的皇家大道往下走。
正如席坎夏拉和古亚帕所言,这支探险队并不特别壮观,也不算是一支军火雄厚的军队,反倒像是一条蜿蜒在翠绿的大自然中的铁灰色脐带,行进间完全看不到任何让这位太阳之子感到愉悦的颜色。他们充其量只能说是一支暗无光泽的黑灰色队伍,和一条从山巅蠕动到山谷下的蚯蚓没什么两样。
但是或许唯一的君王睡着了,因为当屋外喧闹嘈杂,甚至当古亚帕跪在他的吊床下时,他都无动于衷。
古亚帕一直跪着等待唯一君王的问话。既然君王不开口,他只得继续低着头,恭敬地问:
“唯一的君王,席坎夏拉的信差到了,他说那些外国人已经进入神庙广场了。”
阿塔瓦尔帕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问:
“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他们站在巫旭努金字塔前,围在他们的舰长身边。其中有几位在街上穿梭,自行进入民宅,好像在搜寻四处藏匿的逃兵般。席坎夏拉要我转告你,他们都被吓着了。”
这一次阿塔瓦尔帕终于张开眼睛,对着古亚帕微笑。
“外表害怕不一定代表内心害怕,古亚帕弟弟!胡密纳维完成了他该做的事情了吗?”
“唯一的君王,今早天一亮,就有两万名士兵将整个城镇包围了起来。他们全都躲在暗处,或藏身在丘陵和大树后,或隐身在高草堆里。那些外国人全掉进了他们所设的陷阱里。现在就只等您下达命令,然后从今晚起,我们便可像烤印第安乳猪般,将他们全都活活地烧死。”
“我知道你很想开战,古亚帕!但是你也很清楚我们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月神不喜欢我们在夜里作战,安帝则要求我收敛自己好战的胃口。这就是要我们明天该做的。明天对安帝之子而言,将会是个值得庆祝的大日子。”
“我们将按照你的指示行事,唯一的君王。”古亚帕遗憾地表示。
“要席坎夏拉告诉他们,请他们今晚就在广场上过夜。告诉他们明天或许有机会可以前来晋见我。”
当古亚帕退下时,安蒂·潘拉手中的羽毛扇不小心扇到阿塔瓦尔帕的脸颊。他大声怒吼,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目露凶光。安蒂·潘拉惊叫一声,赶紧跪下,爬着往后退。
另一名妃子马上前来替补她的位子。阿塔瓦尔帕充满红血丝的双眼恰巧碰上安娜玛雅的目光,但后者并没有避开他的注视。
“他们只是一些普通人而已,不是吗,卡玛肯柯雅?当维拉科查不再派遣天兵前来支持我时,我就该前去晋见我的那些库斯科祖先了……”
他的语气充满苦涩,安娜玛雅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突然想起在他身边度过的那个夜晚,或许是,绝对是,是她在做梦……
贾伯晔用长剑的刀锋推开一块壁毯。昏暗的光线马上射进这间湿气颇重、弥漫着泥土和杂草味的大厅。屋内似乎空无一人。
正当他准备重新放下紧靠在门边的一块地毯时,突然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原来是一只浅棕色毛发的印第安野猪在一堆瓷碗旁兜圈子。之后又出现了一只,然后突然一下子冒出十只,像极了一群吱吱作响的老鼠。
于是贾伯晔终于看见了在对角的柴堆后面,有一对眼珠闪闪发亮。
之后,他看见一只脚,很小的脚。还有一只小手。是个小孩!
贾伯晔高兴地露出安心的微笑。他改用左手握剑,然后俯身轻轻地说:
“你好,小男孩。”
小孩惊吓过度,张着大眼。他长得很俊俏,脸颊的肌肤如丝般光滑,唇线分明,很女性化,一头浓密的黑发覆盖在匀称秀气的脸庞上。
贾伯晔于是蹲下身,马靴因皮革对折发出咔嚓声,手上的长剑和马刺互撞丁当作响。他脱下右手套,夸张地笑着将手伸向小孩。
“别怕,”他尽可能温柔地说,“别怕,小朋友……”
连他本人都对自己的说话语调感到惊讶。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自己可能带给小孩的感受,他身穿棉布衫,不仅污秽甚至水渍斑斑,头戴盔甲、手拿长剑,眼睛以下长满了胡须。
那些印第安猪越来越蠢动不安,到处乱窜。
“别怕,小朋友,”贾伯晔重复,“我是你的朋友……”
小孩依然不为所动,贾伯晔只好起身,但手依然伸向小孩,准备走上前去。
小孩见状一跃而起,像只小猫般跳到屋子的另一头。
“小男孩!”
然而,因事出突然,让人不知所措,贾伯晔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小孩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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