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她感觉仿佛整个身体被困在战斗里,逃亡的念头开始苏醒。
尽管柯拉·托帕克的死亡留给她恐怖的印象,但似乎已成往事。
她看着侏儒,他在石块间跳来跳去,像只飞舞的蝴蝶。和她一样,他来自森林;和她一样,对那些来自高原和山谷的人而言,他的生命神秘不可知。
有时候,草原过于茂盛,让人感觉就像在大白天里走进一条自然生成的幽暗地道。汗水顺着仆从们的颈部往下流。他们其中一人独自唱着歌——以极低的声音唱着,哀怨的歌声触动了每个人的心。
漫长的步行终于结束了。地上的砖块依然湿滑,覆盖着一层彩色的苔藓。道路时而狭窄,只容一人通过。每走一步,安娜玛雅必先深呼吸一口,以免滑倒。只要一个不小心,她便可能跌落峡谷。
终于,他们又走在云层之下,但是眼前却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他们慢慢地沿着一条陡峭的山壁往下走,几近垂直的岩壁长满了野草,腾空伸出。
侏儒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他不再跳舞,他屏气凝神小心地走着,双脚因害怕而僵直。突然间,他大叫一声。
队伍随之停了下来。
安娜玛雅看了一下眼前的景象。
道路被阻断了。脚底下那片光滑的石壁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智者冷静地,如鹿般敏捷地走到侏儒身边,强迫他后退。侏儒边呻吟边嘀咕说他不能动,否则恐将摔死。最后他还是退回了安娜玛雅身边。
“我看见自己死在这座恐怖的山中,公主,而那位疯狂的智者却对我冷眼旁观!”
穿过一丛乔木蕨类,安娜玛雅看见一幢建筑的影子。两名军人朝她慢慢地走来。
维拉·欧马说出自己的名字和职务之后,转身面对随行队伍,大吼:
“除了她以外!”
侏儒大喊大叫,既好笑又感人:
“公主,别丢下我不管!”
安娜玛雅忍着内心的伤痛,露出微笑。
“假如你不想强迫我把你推下悬崖,就乖乖地跟着仆从和警卫们回希马克·东宝。”维拉·欧马忍着最后一点儿耐心说,“只有卡玛肯柯雅可以继续往前走。走吧!”
这两名军人拿出约十枝左右粗如手臂的树枝,然后将它们丢向悬崖。
侏儒失望地看一眼安娜玛雅,但不再顽抗命令。她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他随着仆从和警卫们首先往回走。
她心跳得厉害。现在只剩下她和维拉·欧马。
过了桥之后,路面宽阔许多,草原继续往上微升,然后又化为平地,这一次,挡在前面的是一座山。安娜玛雅的左侧有段直通山巅的阶梯,阶梯上的石块又大又厚。她抬起头看见上坡顶端有两根粗大的石柱,好似通往蓝天的大门。尽管心里十分害怕,她依然期待这样新的刺激。
“就是这里,不是吗?”
“你总是事先就知道,事先就了解……”
“回答我,智者。”
“我们即将进入神的领域,那里只容许几个人进入。”
安娜玛雅静止不动,看着苍穹。
“你除了必须发誓永不和陌生人一起穿过这道门之外,也永远不准说出我即将道出的那个姓名。”
“这个秘密属于我,我属于这个秘密。”
“这个地方叫作比丘。”
安娜玛雅走进一片光亮里。
26
托雷多,1529年10月
“喔!喔!……”
法兰西斯科先生突然从冬青栎和刺柏丛后冲出来,一只手举高,另一只手用马刺猛刺马匹。他挡住贾伯晔的去路,大声地说:
“你要去哪里,男孩?”
正在快步小跑的贾伯晔的马匹,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了一跳,马儿失控狂奔,膝盖险些刺进荆棘丛生的灌木林里。
贾伯晔抱住马匹的颈部,任凭马儿发泄惊吓的情绪。他以温柔的声音安慰它,抚摸它,不敢一下子叫它停下来。
最后,当他终于骑回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身边时,舰长的那一匹半纯正的老安达卢西亚马依然一副神闲气定的样子。虽然和平日看起来一样邋遢,但是他今天特地穿上了那件褪了色的、古董级的丁丝绒外套,他离开塞维尔监狱的那一天,身上也是穿着这件外衣。法兰西斯科先生紧盯着他看,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
“这个男孩不仅会挥笔写字,还懂得马术!”
“我小时候就学会了骑马!但是您还是差一点儿就让我摔下马,法兰西斯科先生。”
“谁叫你要跟在我后面?一出城,你便紧紧地跟在我屁股后面!”
“对不起,法兰西斯科先生,但是,每天清晨,我都看见您出去散步……”
“散步?胡说!三十年来,我总是习惯边骑着马边思考!我一日不骑马,就像一日忘了祈祷一样!”
带着恶劣的心情,皮萨罗拍了一下马匹的臀部。马儿随即快步小跑,朝河川的方向奔去。
天色昏暗,云层很低,湿气夹杂着薄雾,随着柳树在太加斯河岸迎风飘荡。在刚犁好的田地上,到处可见村妇和小孩在捡拾萝卜。托雷多城市的尖形红屋顶在丘陵和树林的交接处失去了踪迹。
这一次轮到贾伯晔快马加鞭。他骑到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身后,以有点粗鲁的口气说:
“先生,拜托!可给我一点时间吗?”
“做什么?”
“我想知道,您是否愿意带我一起去征服那个黄金国?那封加冕您为秘鲁总督的信函是否马上就会送来?还有……”
“你知道些什么?”
“您将会是总督,我知道。当您叙述那段探险之旅时,我从国王的眼神中早看出来了!”
“国王的眼神?真了不起啊!你难道不知道国王们早上一睁开眼便开始演戏?”
“才不呢,先生!他喜欢您。您离开西班牙之前,一定会成为总督,我确定。”
马鞭一挥,贾伯晔纵马狂奔,这一次换他横越法兰西斯科先生前方,强迫他停下。
“大人,请别再让我苦苦等待了!昨天,您的哥哥艾南多对我说您根本不会要我,说我别想搭您的船去印第安。稍后,希腊人贝多对我说的话却完全相反。依他所言,您对我还是有点儿好感。法兰西斯科先生,我目前的处境……”
贾伯晔不敢把话说完。法兰西斯科先生用脚一踢,将他那匹半纯正血统的马儿带开,好安抚它的情绪,之后他以沙哑的声音说:
“您目前的处境很尴尬,德·塔拉维哈侯爵的公子。”
“我不是那个人的儿子,大人!”
贾伯晔大声嘶喊,法兰西斯科先生不由得回头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惊吓。
“他们告诉我的可不是这样。”
“那么大人,您被骗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那个人的儿子,假如有人对您说相反的话,那纯粹是为了把我毁了。现在我的身心完全属于我自己。我的祖先对我的影响最多只到我的鞋尖。”
这位老征服者细薄的唇边浮现一个罕见且不寻常的微笑。
“现在我终于亲口说出了那句早在几年前就想说的话!”
他紧盯着贾伯晔,好像第一次这么仔细认真地看着他,原本对他的“小学生”印象也彻底转变成真正的男子汉。
“您是不是闯下了什么大麻烦,才被送进宗教法庭?”
“很大——假如他们相信连树叶都可能有歹念的话!真可笑,但愿他们愿意了解真相。”
“结果您就被释放了?”
“比这个还精彩,大人。从此之后,我只成了世上的一个影子。”
法兰西斯科先生再度露出微笑,眼光较前犀利:
“您敢向我保证您忠贞不贰吗?绝对的忠诚!在任何情况下都愿意牺牲自己服从我,只服从我一个人?这需要付出代价,而且很贵……”
“愿意,大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哥哥艾南多那么讨厌您。您得忍受他的脾气,或许还得多让他一些,他很……”。
“我会尽力而为,大人。我唯一的心愿是希望您能够信任我,就像我信任您一样!……法兰西斯科先生,我没有父亲,但是我会像崇拜我的祖先般崇拜您!我以您的保护神圣母玛利亚之名向您保证:我将对您忠心耿耿,甚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法兰西斯科先生轻轻地点一点头,表情高傲,但是嘴唇微颤。他咬一咬牙,用僵硬的指头搓着下巴的山羊胡。之后,他突然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贾伯晔一眼便认出信上的蜡印。
“大人!这是皇家的信函!”
“昨天收到的。共有两页,以及一些其他必备的文件。还好,当时艾南多不在。我想先祷告再读信,然后再将内容告诉大家。或许是封拒绝的信……请为我读这封信,贾伯晔先生。”
贾伯晔兴奋地用拇指一勾,折断了信封上的蜡印。他马上露出释怀的开朗笑声。
“大人,我不是早就告诉过您了吗?您被任命为那个被印第安人称为‘秘鲁’的地方的总督兼新卡斯提尔的总舰长……还有,薪饷为七十二万五千铜币。大人,这简直不可思议,信上有王后本人的签字,日期为今年的七月。”
“有提到我的那些巴拿马同伴吗?亚勒马格罗的头衔是什么?”
“等一下……啊!找到了:‘狄艾果·亚勒马格罗先生,他戮力参与新卡斯提尔的发现工作,甚至捐款,还有……’”
“头衔!”
“‘通贝斯的高级法官’,大人!官衔和权力相当于通贝斯城堡的总指挥官,年薪十万铜币。”
“嗯。把所有的细节都念给我听,贾伯晔先生。从第一行开始,一字不漏。还有别念得太快,拜托。”
贾伯晔按照皮萨罗的指示,慢慢地、字句分明地念着信。好像每个字都渗入他的血液当中,重新彻底地温暖了他的灵魂,好像他早已亲自穿越丛林,爬过那些险峻的陡坡,发现那些满墙贴满黄金的城市。
读完信后,他继续将眼光停留在信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敢再度抬眼看着舰长。
皮萨罗哭了起来,有点儿腼腆,像个怕被人视为女人的男子汉——豆大、温热的泪水滑过他脸颊上的凹痕,流进下巴的胡子里。
贾伯晔沉默不语。皮萨罗最后终于转身面对他,两眼炯炯有神:
“一切都属于我们了,孩子,一切!”
贾伯晔心中不只高兴地想着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国家,更惊讶且惊慌失措地想着,他找了一个父亲。
27
马丘比丘,1530年1月
他们一气呵成地爬上了那段通往两根高耸在阳光下的石柱的阶梯。
维拉·欧马走在前面。空气中有一股温暖的气氛,仿佛澄清的天空、头顶上另一个蔚蓝的世界,或斜坡上数不尽的绿色植物,都拥有一股共同的生气,一种朴实平静的呼吸。
但是当他们抵达那两根石柱中间时,安娜玛雅发现中央只有一条仔细铺上地砖的大道,其间寸草不生。路面稍微往上倾斜,两旁有竹林、紫色杜鹃和大朵的兰花相衬,之后,在大约距离他们两百步远的地方,整条路再度形成一个对外敞开的缺口。
安娜玛雅心跳加剧,呼吸困难。她的颈部和双手沁满了汗水,但并非爬坡的缘故。今天走的这段阶梯不算太长,也不算难走。
突然间,远方高山上的峭壁出现在她眼前,智者裹足不前。他张开手臂,手指朝下。安娜玛雅走到他身边。
那座圣城就在他们脚下。
他的双眼从未如此明亮。他的心从未接触过这么多的美景。
像个巨大完美的建筑物矗立在山巅和峡谷的交界处,山脊往下斜降,令人目眩的峭壁上一个平台接着一个平台,直降到滚滚的河岸边。
房屋、道路、神庙、宫廷、墙垣和宗教建筑,织成一张美丽的布匹,有棕色、红色、淡绿或青绿色,像极了一块精美的皇家彩缎。
四面八方,甚至直到天边,直到一个未知的世界边缘,在堆满云层的暗蓝天空下,高山像一群戒备的战士,保卫着比丘。令人目眩的峭壁浮沉在晚霞里,如羊驼毛织品的棱角般锐利,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延伸到山巅尽头。远方,在狭窄的山谷深处;盘踞着一条蜿蜒如巨蛇的黄色河流,夜晚的薄雾早已悄悄地升起。
“比丘,”维拉·欧马喃喃自语,“比丘!”
安娜玛雅全身颤抖,喉咙干涩。
阵阵炊烟从整齐划一、以鲜黄或灰白仔细妆点的茅草屋顶升起。一群男女穿过长长的中庭草坪,坪上的草地修剪得有如一块地毯。他们色彩鲜艳的上衣和披风在炽热的阳光下十分抢眼,身上的黄金饰物也反射些微的光芒,此时山谷底的影子早已拉得又长又密。
“跟着我往前走五步。”维拉·欧马边命令边迈开脚步。
但是安娜玛雅伫立不动。透过晚霞光影的变换,耸立在圣城西方的那座山巅,此时的样子清晰可辨。那只美洲狮子就在她面前。
像只刚四处捕猎、酒足饭饱而归的野兽,整座山沉静地安眠。它的鼻尖高高地扬起,四只孔武有力的爪子紧抓着神庙、道路、房舍和一座座线条婉约,有如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