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这铃声则包含了童年无数个开心的、流泪的晨晨昏昏,日起日落。这些日子就像深藏在海贝中的珍珠,只有在夜深人静月满星稀海贝吐纳戏珠的时候,才会浮现出来展露光华。
(二)大戏台
姥姥所在的村在古代叫“立马村”,传说唐王李世民在一次战斗中被包围,身边只有尉迟公相陪,且战且退,退到一道沟壑处再无退路,眼看敌兵逼近,唐王的坐骑立起身扬起前腿一跃而过,把敌兵甩在后面成功脱身。从此这个沟壑附近的村民就把这里叫“立马村”。
“立马村”东西长,南北窄,村中央有个大戏台,是附近十里八乡唯一的一座古建筑,具体修建年代已经无从考证,但村民们都愿意相信父辈口耳相传的说法:唐王为了纪念立马脱险,修建了这个戏台。每到农历的六月一,戏台上都要上演村子里的传统剧目:唐王脱险。
每年的,附近各村的人都会聚集到这里,热闹非凡。台上咿咿呀呀,台下熙熙攘攘。戏台前面的大院子里,挤满了人,卖衣服的、卖风车的、卖糖葫芦的、卖糖人的、捏面人的……附近村落的孩子也都汇聚于此。女孩子扎起过年才扎的红绸带,身上穿者刚买的新衣裳。男孩子这天也不放牛了,腰间别着自制的弹弓,脚下蹬着家做的踢倒山鞋,穿梭在人群中间,吃着,玩着,看到不认识的孩子,就要问一句:哪村的?打过招呼后再在山上放牛时相遇,就算是朋友了,彼此会熟识的聊着那天在戏台前捏面人的那个老头是哪个村的、头上带粉色发夹的那个女孩是谁家的。
关于唐王的传说也许未必可信,但村中央的大戏台却是我们儿时的天堂。
(三)毛竹林
村西头有个大土丘,丘上长满了毛竹,竹与竹之间疏密有致,高处竹叶一簇一簇遮蔽了太阳,下面却天然形成了若干小径。夏天孩子们最喜欢猫着腰钻进去玩。把自家的牛往远处的草坡上一赶,就互相打闹着钻进竹林,捉迷藏、做竹笛。孩子们无师自通用自己做的笛子吹着儿时的歌。有些手巧的孩子,用长的不高的小竹互相盘结编织在一起形成一张竹床,躺上去晃晃悠悠,赛过神仙。傍晚时分,孩子们都赶着牛踩着晚霞往回走。走之前,都要砍几支毛竹,带回去,给爹爹放在灶上烤,烤软了烤出油了,爹爹就用麻绳把两头拉弯系好,作成一张小弓,再削几支竹箭,做上自家的记号。第二天,大家就都有了远程兵器,骑着牛儿过山的那头去放,山的那边树多草盛,经常有野兔、野鸡出没。往往是猎物一出现,大家一涌而上群起攻之,有时候会追着兔子、野鸡满山跑,结果大多是射不中目标,却玩的尽兴。如果不凑巧,哪只懒兔懒鸡躲慢了,就马上变成了刺猬。大家七手八脚把猎物拿下,凭着标记认回自己的箭,就开始拾柴的拾柴,搭灶的搭灶,很快就架起火堆把猎物烤了上去。
每到这个时候,大家都兴奋的小脸通红,围在火堆周围,眼睛闪闪发光。
如果说戏台是我们的天堂,那片毛竹林,就是我们的乐园。
(四)三三
有个女作家叫六六,写过《双面胶》、《王贵与安娜》,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哥哥姐姐叫五五、四四、三三的,但我认识的三三,已经是家里最小的了。
三三是村西边老张家的儿子,因为排行第三,所以叫三三,上面有两个哥哥,都已经成婚,而他年纪还小。
三三比我小两岁,圆圆的脑袋小小的眼睛胖乎乎的脸甜甜的酒窝样子非常可爱。三三是我最好的伙伴。三三知道什么样的野菜可以下饭,什么样的野菜可以喂猪;知道什么样的植物可以作药,什么样的植物能解渴。和三三一起放牛,总有数不尽的新鲜事。冬天下雪的时候,只要三三看一下壕沟边上兔子的脚印,就知道这只兔子有几斤几两重。三三读书也很聪明,我读六年级的时候,三三读四年级。我五年级的课本拿给他,他竟然能自己学通。我说将来等你读完初中,去读城里的高中,将来考大学。我上学前都是住在乡下姥姥家的,读书后就回到县城的家里了。但是每个寒暑假,必然是要在姥姥家度过的。
读到初中,随着升学压力的增大,学校开始在寒暑假补课。我也再不能去姥姥家度假。直到中考完,我琢磨着三三也应该升初二了,于是买了新的铅笔盒和钢笔、复习资料,去到姥姥家。我打算在我离开的时候把这些礼物送给三三,给三三一个惊喜。
细算起来,我和三三也有几年没见了。对与我的到来,三三自是欢天喜地。想不到分别的时候彼此还是黄发垂髫,现在都已经处于青春期开始变声了,模样也变了,嘴唇上都长了黑色的绒毛,看着对方的怪模样,听着对方的怪声音不由得哈哈大笑。
在姥姥家度过一个惬意的暑假,开始要准备高中入学了。在我回城的那天早晨,三三来送我,我说给你买了书笔和铅笔盒,好好学习,到城里读高中,住我家。
三三嘴角动了动,说谢谢你,我已经不读书了,读完小学就没有再读了。爸爸说种几年地,给我娶媳妇。你记得有空回来看看我,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回来告诉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车的,车子开动,我回头看到三三在路口相我招手,眼角挂着泪珠。之后我又去过几次姥姥家,但没有再见到三三,听村里人说出去打工了。
我默默祝福三三:一帆风顺。
(五)秀秀
秀秀是村后张奶奶的孙女,从小随父母住在省城。张奶奶只有秀秀爸一个儿子,但却是全村人的骄傲。秀秀爸在省城最大的大学教汉语言文学,是教授,都上过电视。
那年张奶奶的老伴儿去世了,16岁的秀秀跟着父母回村奔丧,第一次踏上李家窊这块土地。从此之后,每个假期,秀秀都会回到村子里陪奶奶住一阵子,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秀秀的。
秀秀从小在省城长大,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城里人的高雅。16岁的秀秀已经亭亭玉立。夏天,秀秀穿一件雪白色的长裙,满头乌发瀑布般的垂下来,就像落入凡间的仙女一样美丽。清晨,或者午后,秀秀喜欢漫步在村间的小道上,镂空的水晶凉鞋踩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滴滴答答,像一阵轻快的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阵雨落进了我的心里,潮潮的。
村长跟老婆说,将来咱儿子要是能娶上秀秀这样的媳妇该多好!村长老婆说,别做春秋大梦了,就你那个献世宝!
村长的儿子叫王福,不叫献世宝,献世宝是当地的方言,是废物的意思。王福有点智障,年龄和我和秀秀相仿,但挺胖。听到妈妈说不让娶秀秀,就躺在地上打滚,哭着喊着要娶秀秀。村长媳妇正心烦,将王福一脚踹出去,吼道:滚!
王福就在村里边跑边哭边嚷,要娶秀秀,要娶秀秀,后面跟着村里的闲人看热闹。最后王福径直跑到村后张奶奶家门口去闹着要娶秀秀。
秀秀听到声音出来一看,顿时脸羞的通红,躲回了屋里。秀秀爸看着哭闹的王福和后面看热闹的人群,定了下神,对王福说:你要娶我们家秀秀吗?那要对得上诗句才行哦!王福一看有希望,就停止哭闹,咧着嘴说,哦。秀秀爸说,我出上句,你对下句:试玉要烧三日满。王福歪着嘴眼角上翻,后面的人窃窃私语。别说王福了,全村都没有一个读完初中的,哪知道什么试玉烧玉的。这个时候有人出主意说,四奶家的外孙是在县城里读高中的,去四奶家问下吧。
四奶就是姥姥,那个外孙就是我。当王福气喘吁吁的跑来问我怎么烧玉的时候,我正睡的迷迷糊糊,被王福摇醒对什么试玉要烧三日满的下一句。虽然在学校我语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就是想不起来那个该死的下一句。如果被王福问住多丢人,于是信口胡诌:泡妞要追一年多。
王福听后乐滋滋跑去对下句了,结果搞的秀秀爸一口茶水全部喷在王福期待的脸庞上,看热闹的人也笑了个你死我活。秀秀躲在门后捂着嘴笑的花枝招展双肩乱颤。
秀秀爸笑道,这是四奶的外孙对的吗?王福急忙一顿乱点头。秀秀爸说,对错啦,应该是:辨才须待七年期。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再对错的话,就不要闹啦,赶紧回去吧。上句是:庄周小梦迷蝴蝶,去吧。
王福这次呼哧呼哧跑来说对错啦,我脸上就一热。这次非要拉我出去对,一直把我拉倒秀秀奶奶门口才停下,结果我的出现又引起了一阵哄笑。从看热闹人的口里,我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烫。知道这次的题目后,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秀秀也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我,我的体温快速上升。搜肠刮肚找这该死的下半句,突然,脑海灵光一闪:望帝春生托杜鹃这下半句冒了出来,于是我镇定自若,对道: 望帝——
这时只见秀秀在门后咬着嘴唇直冲我摆手,我顿时领悟:如果我替王福对上来秀秀岂不是要被王福娶走?变改口道:八戒门口戏婵娟。这次人们笑的更厉害,王福这次也知道我对的不光不对,还在戏弄他,于是哭着回去找妈妈了。
这次是我和秀秀第一次接触,虽然是借接的,但由于我能及时领悟秀秀的意图,有点心有灵犀的意思,感觉彼此距离拉近了很多。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都会心照不宣的在午后去散步,逐渐熟识、相知。
虽然我在县城,秀秀在省城,但每个假期,我们都会在李家窊相聚,村前村后,田野山丘都留下我们的欢声笑语。但秀秀最喜欢的,是东山坡上的那一片麦田,盛夏季节,碧涛万顷,微风吹过,田地里泛起绿的波浪。秀秀说,将来等我们老了,就在这麦田边上建一间茅屋,在这里隐居。
转眼我和秀秀都要升高三了,高三的生活是灰色的。整天的习题模拟复习测试搞的我头晕脑涨,但是我记得我和秀秀的约定:相逢省科技大,那里有最好的文科专业。秀秀的愿望是像爸爸一样做一名优秀的语文教师,带着孩子们翱翔在知识的海洋。而我,一直是文学的宠儿,每次作文都几乎满分,曾发誓对文学要像对秀秀一样,不离不弃。
我们约定,虽然在高三的日子里,不会再有寒假暑假,无法再相聚在李家窊但要彼此保重,努力学习,一年后相逢在省科技大的汉语言文学专业。
在高考前的一段日子里,“非典”到来,学校封校,所有走读生都必须住校。我背着大包小包住进学校的集体宿舍,白天依旧紧张的复习,晚上由于对环境的不适应无法入睡。于是看着窗外的天空,布满了星星。这令我想起曾经也是这样的夜晚,我和秀秀躺在村子打谷场的谷剁上,看着漫天的繁星,说着自己心底的秘密,秀秀光着脚顽皮地踩到我的脚上,光滑温润,就像一块暖玉。
高考前的日子里,我对秀秀的思念到了极点。7月,好不容易考完最后一门,我冲出考场回家就收拾行李,跟妈妈说去姥姥家。妈妈一把把我拎回来,说还不知道考的怎么样,等报了志愿分数下来录取后再去,如果没考上回去还不给村里人小看!妈妈对我上窜下跳的成绩一向没把握,虽然我自己心里有数。不知道秀秀现在在做什么,如果见面时拿录取通知书给看,秀秀一定很开心。秀秀成绩那么优秀,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等待通知书的日子又是如此漫长,等通知书下来,已经时近九月,很快就要入学了。
我等不及每天下午一班的客车,清晨一醒来就赶去搭乘回姥姥村的拖拉机前往村里,清晨的风有点硬,让我的头脑倍感清醒,一路都在想念分别一载的秀秀。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回到了阔别一年之久的李家窊。在村口下车,顿时闻到了乡村特有的泥土气息,远处的鸡鸣声,狗叫声,一切都是这么熟悉。我快步走向姥姥家,心里琢磨着秀秀有没有到。
结果房前屋后路边小径都没看到秀秀的影子。我跑去问姥姥,姥姥一生叹息:造孽啊——
我的心一凉,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跑去村后的秀秀奶奶家。大门没插,我推门进去,来到张奶奶屋子里。屋子采光不好,很暗,只看到张奶奶一个人在黑暗里呆呆的坐着,脸上的皱纹就像用石头刻成的一样,显得深刻而僵硬。我连叫了几声,张奶奶才缓缓的转过头,看到我后,长叹一声:唉——,孩子,你回来了,来找秀秀的吧?张奶奶眼里已经注满泪水,干瘪的嘴唇颤抖着,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秀秀她,走了。之后用手捂着抽噎起来。我懵懂的站在原地,脑袋里一个炸雷响起,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再没有任何知觉。
秀秀和我并肩走在村边的小路上,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