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吱呀。
这到底是床的声音,还是我的肋骨被他笨重的身体压迫的声音?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耳边又响起那轻飘飘的歌声,那声音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声。
我偏过头,有那么一刻,我好像透过浓稠的黑暗和半腐朽的木板看到了他。
小小的脑袋,瘦瘦的肩膀,凌乱的头发,不合身的旧衣服。他一手捂着汩汩冒血的口鼻,一手抱着膝盖。
那血不断地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像是一条条扭曲的蛇,从他肿胀的鼻子一直延伸到下巴。眼泪和暗色的血混合在一起,染红了他整片衣襟,他双眼木然,全身僵硬,正趴在那薄薄的木板上,给我唱歌。
好像连嘴唇的张翕都能清楚地看到。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看着那发抖的嘴唇,暗暗地,我跟着他唱了起来。
“爸爸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那人自顾自地说着,滚烫的舌头在我的耳边留下了湿泞的痕迹。像要把我捏碎一般,他的力气大到我呼吸困难,即使是恶臭的空气,我感觉肺里也已经所剩无几。
眼前出现了短暂的白,我像濒死的鱼类一样大张着口,本能地拱起身子去呼吸,指甲陷进了木板里,一种被生生拔掉指甲的疼痛一下子涌进我的脑子里。
“唔……”
他那双粗糙的手狠狠地刮着我的皮肤,床的声音像是下一秒就要倒塌。
要是塌了就好了……
在锐利的疼痛中,我闭上了眼睛。
要是死了就好了……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啊……啊……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像是在耳边呢喃一般,歌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弱,在这歌声里,我再次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黑暗涌起了惊涛骇浪,在这滔天的巨浪中,我好像化为了一叶孤舟,千尺的浪花卷起我的身体,被抛上半空的睁大着眼睛,伸手抚摸稀薄的云层。
嘭!
我重重地落下,碎成了一片片。
浓墨般的海水卷着我的身体,沉向了更浓郁的黑暗。
歌声消失了。
一切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上周写了一个冰恋的。。但是遇上了严打。。啧啧。。好可惜。。话说。。你们跟我说个话成不。。没人说话不幸福。。求收藏我么么哒。。绝对是个暗黑逗比么么哒~~
☆、第十三章 花(二)
“种花?”
我眨着眼睛,试着想象花的样子。如果是种花的话,现在应经是春天了吗?
“嗯,我刚才在种花。”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哑,如果不是音色稚嫩,我几乎想象不出,那是小孩子的声音。
“已经是春天了吗?”
虽然看不到,但是从这房里的温度,我还是稍微能感受到一些。
怎么说呢,有一种,所有已经死去的生命都在复苏的感受。不仅如此,本来已经熟悉了的房间里的味道最近竟然常常让我头疼,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撬开脑壳往里头钻似的。
“嗯。”他的声音颤了颤,应该是在点头吧。
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从那天听到歌声起,他就一直在我的隔壁。
他走路的时候,会发出金属碰撞和摩擦地面的声音。我想象得出那东西的样子,那一定是为了防止他逃跑而拴在脚上的铁链。
那人抓我是为了那些恶心的事,而他,似乎只是为了给他干活。
又叹了口气。
闷热而酸胀的感觉从腿间散发出来,闻着空气中浓烈而厚重的血腥气,我幸福地翘起了嘴角。那人讨厌血,所以我喜欢。
甜蜜而安宁的味道,我这样形容血。
这几天,他都不会来了。
将身体沉沉地窝进被子里,不经意间,我居然想象起了花的样子。稚嫩的花瓣随着风款款摇晃,黄色的蕊子如同一只只充满生命力的小手,在阳光下遥遥挥舞。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冬天。雪将整个世界染成了刺眼的白色,而这个黑暗的房间,就像是独立在那个雪白世界之外的另一个空间,一个充斥着恶臭与排泄物的空间。
“我讨厌种花。”
他突然开口,声音如履薄冰。那种紧迫的不安,让我忍不住再次将头转过去,“看”向他。不意外地,我“看”到了他苍白而肮脏的小脸。
“为什么?”
印象中,他一直是个很温顺的孩子。我不是没有求他放我出去过,但他好像对那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
听到我那么说的时候,他只是一直哭着唱歌。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这首歌像一双温暖的手臂,将我们两人安安稳稳地保护在臂弯中。
“因为害怕……”
他的声音几乎低到听不见。
“种花为什么害怕?”
即使我在黑暗中被培养出了无数可怕的想象力,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想象他话里的恐惧。对我而言,能出去种花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像糖霜一般洒在树梢的阳光,还有从鼻尖调皮掠过的杨絮,这些,都是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企及的事了。
明明以前都是嗤之以鼻的。
舌尖像是无意中沾了一片正从天空飘落的雪花,我的口腔泛起了无以名状的苦味。
“……”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
咚。
木板轻轻地响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敲了一下,我猜,那是他的胳膊肘。
我又听到了他的心跳声。
沉重而压抑,有点像是我在那人来的时候,用手敲击门板的声音。
他一直没有开口。
呼吸像是鼓风箱鼓出的浑浊空气一般,发出砂砾般的摩擦声。
从一个小孩子的肺里发出这样的声音,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尽管这样,我还是从这不可思议的呼吸中,感受到了辛辣而尖锐的悲伤,那感觉就像是被人用刀子捅进身体里,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东西和我炙热的内脏搅和在一起,发出了一种类似于水桶漏水的声响。
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呢?
我在身体虚弱的恍惚中,揉了揉发冷的心口。
“今天的太阳很好。”
过了大约有半个世纪那么久,他开了口,说得是我最喜欢听的事。
“是嘛。”
我在黑暗中毫无意义地眨了眨眼睛。
“有云吗?”
他似乎重重地点了点头,脚边的铁链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有,像棉花糖一样,又白又大。”
“是嘛,像棉花糖一样。”我又开始想象,嘴角的弧度也随着想象越变越大。
“这个房子是什么样的?”
我到这里来的时候被那人用黑布蒙着眼睛,所以我并不知道房子什么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费力地组织语言。
“木头的房子,不大,我们这里是地下室。”
木头的?
我有点惊讶,不过仔细想想,在每个听到雷声的夜里,我似乎都能听到吱呀吱呀的响声,我一直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现在看来,原来那是这房子在风雨中的呜咽声啊。
“房子旁边有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里突然冒出了一股奇妙的兴奋感,这感觉随着我对这里了解的深入而愈加的狂热。
他有些欲言又止。
“有草,有野花……”
绿油油的草随风翻滚出愉悦的浪花,彩色的野花点缀在里头,像一尾尾斑斓的鱼儿。
“还有海……”
我的心开始狂跳不止,好像随时会撞碎我的肋骨。血管猛地被撑开,灰沉沉的血液如同被抽了一鞭子的野马,狂奔不止。
“有海吗?”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闻到了海水那腥涩的咸味。粼粼发光的海水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如同喘息一般有节奏的声响。
“嗯,在太阳升起的那边,就是海。”
眼前的黑暗像是被人揉碎一般分崩离析,蔚蓝色的海水缓缓地浮现在眼前,温柔的海水翻卷着乳白色的泡沫,美得如同爸爸兴致勃勃翻开的地理画册。
爸爸……
无边的黑暗再次席卷过来,我像是被大头针钉在泡沫板上的蝴蝶标本,一动不动。
我出不去了。
理智这样告诉我。
再也见不到阳光。
再也见不到花。
永远也见不到海。
我会作为散发着腥臭味的傀儡娃娃,死在这地狱一般的地下室。
好像喘不过气似的,我大口大口喘息着。热烫的感觉顺着紧闭的眼角滑过,落在了又霉又臭的枕头上。
粘腻的头发一阵阵发痒,被我那长得几乎可以直接挖人脑髓的指甲挠破的头皮,辣辣地发疼。
“你在哭吗?”
他怯生生道。透过这稀薄的声音,我可以想象他欲哭无泪的脸。
“……”
我的喉咙鼓动了两下,没能发出声音。
他沉默了。
绵密的沉默如同无形的网一般张开,这网冲破了眼前单薄的木板,将我俩包裹在了一起。
“一起逃吧。”
我感觉到他猛然抬了起头,苍白的脸色因为我的这句话而变得愈加的惨白,甚至于,瞳孔都剧烈地收缩着。他半张着口,双肩抖如觳觫。
“一起逃吧。”
我嘶哑着嗓子,手掌严丝合缝地贴着木板。
“……”
他没说话。我可以想象,那头的他正快速的眨着眼睛,脆弱的眼白就像死鱼的肚皮。
“求你,放我出去吧。”
我的手指无力地松开,直到蜷成拳头。
“哗!”
头顶陡然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还有嗡嗡的震动。屋顶的灰尘洋洋洒洒的落下,嘴里立刻泛起了灰蒙蒙的苦味。
我诚惶诚恐地蜷缩起身体,瞪大着眼睛望着头顶。
木板的另一边传来铁链快速击打地面的声音,那沉重的链子敲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了清冽的梆梆声,我脑中的神经随着那声音,一点点地拧紧螺丝,直到锋利得能割断空气。
“哐!
又是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什么东西被重重掼在地上的声音。铁链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我紧捂着嘴巴,眼泪从我几乎瞎了的眼里急急地流下来。
“砰砰!”
他的脸似乎贴在地面上,因为这样,我能够完完整整地听到他痛苦的呻~吟,铁链贴着地面拖动,他一定是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拳打脚踢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那人张狂的笑声像是什么传染病一样,瞬间压得我不能呼吸。
他在哭,细细的哭声像蚊子哼。
那人打得更加快活,笑声回荡在整个屋子里,好像屋子都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鸣。
我抱紧自己,用被子蒙住了头。
听着自己混乱的心跳和呼吸,我紧紧地攥住了胸口的破衣服。被血腥味包裹住的我,独自在黑暗中卑鄙地流着眼泪。
以往产生的美妙幻想一瞬间被染成了血红,跳动的火舌如同狰狞的猛兽,它一口撕碎那缤纷的梦境,将它们彻底变成了一片虚无的黑暗。
我茫然地张着眼,望着那黑暗,唱着——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花鲁冰花
啊……啊……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如果有神,他一定会认为我在用歌声祷告吧。
呵,我冷笑着,用足以捏碎的头骨的力度狠狠地捂住了耳朵。
低低的歌声回荡在脑中,渐渐地,心跳和呼吸好似也跟上了那拍子。
我在这片安宁中,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花(三)
“他睡了吗?”
我用被子将自己包裹成蚕蛹的模样,额头贴着门板,相信他也是一样。
听到我的声音,他的身体似乎不安地动了动,木板的那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嗯。”大约是因为疼,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疼吗?”我抬起眼睑,对他投以很真诚的目光,可惜的是,他看不到。
“……”他没有回答。
真是好孩子啊,我暗暗地想。
“吱呀。”
头顶猛地传来木头被重物碾过的声响,我如惊弓之鸟一般陡然睁大了眼睛,身体僵硬得几乎动不了。
“他在翻身。”
似乎为了怕吓到我,他的声音已经尽可能地放轻了,饶是如此,我还是被吓得一抖。
好一会儿,我才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