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礼射了盛悟明一眼。也没说话,做一个手势,叫盛悟明跟着他走。他先去看了管理部那一对打破的玻璃窗,然后又巡视了空荡荡的纱厂车间,又巡视了全厂的各部分,渐渐脸色好看些了。
最后,王国礼到他的办公室内坐定,听盛悟明的报告。
金黄色的太阳光在窗口探视。金黄色的小电扇在王国礼背后摇头。窗外移过几个黑影。有人在外边徘徊。偷听他们的谈话。盛悟明一边说话,一边都看明白了,心里冷笑。
王国礼皱了眉头,嘴唇闭得紧紧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烦地截断了盛悟明的说话:
“你以为她们敢碰动机器,敢放火。敢暴动么?”
“那些个女人像是发疯了似的,她们会干出来!不过发疯是不能长久的。而且人散开了,火性也就过去了。”
“那么今天我们只损失了几块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运道?便算是我们得胜了。可不是?”
王国礼的话里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盛悟明一眼。盛悟明挺直了身体微笑。
“听说我们扣住了几个人——想来你已经送了警察局了吧?”
王国礼又冷冷地问。但是盛悟明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这么问,他猜来早就有人报告王国礼那几个女工放走了,而且还有许多挑拨的话。他正色回答道:
“早就放走了!”
“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了么?光景你放这几个人就为的要保全我这厂?哼哼!”
“不是!一点也不是!只不过五六个盲从的人,抓在这里更加没有意思。”
盛悟明第二次听出王国礼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个橡皮钉子。他挺出了胸脯,摆出“士可杀而不可辱”的神气来。他知道用这法门可以折服那的王国礼,当初王国礼聘请他,可不是因为他会拍马屁,而是因为他确实有其能。
暂时两边都不出声。窗外又一个黑影闪过。这一回,连王国礼也看见了。他皱一下眉头。他知道那黑影是什么意思。他向来就不喜欢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他忽然狞笑着,故意大声说:
“那么,河岳,这里一切事我全权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开工!明天!”
“我照董事长的意思尽力去办去!”
说着盛
“刚才工会里的人告诉我,昨晚上工人开过会,在一个女工的家里。那女工叫做李金凤。今天工人暴动,要打烂账房间的时候,这李金凤也在内。对工人说要是我们不放那六个人,她们就要拼命的,也是这李金凤!一个月前,厂里起风潮,暗中领头的,也是这李金凤。听说后来盛悟明收买了她,可是昨天晚上工人开会就在她家里!现在她仍在暗中领头!”
王国礼尖利地看着王介朴的脸儿,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不说什么。昨晚上工人开会,有王金凤,这一点点事,盛悟明也已经报告过了;王国礼并不能从王介朴那话里得到什么新的东西。可是王金凤那名字,暂时在王国礼思想上停留了一下。
“二叔,依我看来,这次风潮,是盛悟明纵容出来的;昨天他很有工夫去预先防止,可是他不做!今天他又专做好人!他和工会里的人串通,想收买人心!”
王国礼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到底听到了一些“新的”了!然而一转念后,他又蓦地把脸色一沉,故意拍一下桌子喝道:
“阿朴,你这些什么话!现在我全权交给盛悟明办理,你在厂子里,不要多嘴!——刚才你那些话,只能在我面前说,外边不准提起半个字!明白了么?去吧!”
“是,二叔,可您老也得注意点,别让那姓盛的给算计了,那小子,可是口密腹剑、不安好心的角色!”
又提醒着二叔,王介朴那双三角眼闪动着些许阴狠之色,对于盛悟明那人,他可是早就恨到骨子里去了,这下可好了,有了现在这场大罢工,估计再添油加醋点,这盛悟明就是天大的本事,估计都难过这一关,关键……关键还是在二叔这!
第165章 大罢工(下)
待王介朴离开办公室之后,王国礼拿起刚刚写好的字条看了一眼,就慢慢地团皱了,满脸是迟疑不决的神气。片刻后,他却又把那团皱的字条又展开来看一下,摇了摇头,就嗤的一声,撕得粉碎,丢在痰盂里。他到底又自己取消了“亲戚故旧不放在厂里”的决定。他抓起笔来,再写一个字条:
本厂此次减薪,事在必行;一俟纱价稍有起色,自当仍照原定工薪发付,望全体工人即日安心上工,切勿误听奸言,自干未便。须知本厂长对于工会中派别纠纷,容忍已久,若再倾轧不已,助长工潮,本董事长惟有取断然措置!此布。
把字条交给了李金平去公布,冯国礼也就要走了。临了上汽车的时候,他又严厉地吩咐盛悟明道:
“不管你怎么办,明天我要开工!明天!”
下午一点钟了。盛悟明在自己房里来回踱着,时时冷笑,又时时皱着眉头。他这样焦躁不安,正因为他是在可胜可败的交点上。早晨工潮发动的时候,他虽然听得了许多“打倒盛无良”的呼声,可是他看得准,他有胜利的把握。自从冯国礼亲自来了后,这把握就成疑问。尽管冯国礼再三说“全权交给屠先生”,然而盛悟明的机警的眼光看得出冯国礼这句话的真实意义却就是“全权交给你,到明天为止!”
明天不能解决罢工,盛悟明就只有一条路!滚!
并且王国礼这一回自始就主意不定,也早已被盛悟明看在眼里。像王国礼那样的人,一旦碰到了他拿不定主意,就很难伺候;这又是盛悟明看得非常明白的!
忽然窗外闪过了人影。盛悟明立刻站住了,探头去窗外一看,就赶快跑出房外。外面那个人是王长林,他们两个对看了一眼,并没说话,就一同走到李金平的房里。那已经是整整齐齐坐着三四个人,李金平也在内。
盛悟明冷冷地微笑着,瞥了众人一眼。就先说话:
“董事吩咐,明天一定要上工;现在只剩半天一夜了,时间紧得很!早半天我们找工人代表谈话,没有找到。她们不承认本来的工会。反而要现在组织了一个罢工委员会。刚才我派长林和她们的罢工委员会办交涉,她们又说要听纱厂总同盟罢工委员会的命令。这是太刁难了!我们不管她们什么‘总’不‘总’,我们厂我们单独解决!现在第一件事,明天一定得开工!哪怕是开一半工,我们也好交代董事长!长林。你看明天能不能开工?她们现在到底有什么要求?”
王长林并不立刻回答。他看看盛悟明,又看看李金平,就摇着头叹一口气道:
“我是灰心了!从昨晚上到今朝,两条贱腿没有停过,但求太平无事,大家面皮上都有光;哪里知道还有人到老板面前拆壁脚!现在屠先生叫我来商量,我不出主意呢,人家要骂我白拿钱偷懒。我出了主意呢。人家又要说我存私心,同谁过不去。莫先生,你看我不是很为难么?”
房间里沉静了。盛悟明皱着眉头咬嘴唇。李金平满脸的慌张。坐在墙角的阿珍却掩着嘴暗笑。她推了推旁边的王金萍,又斜过眼去瞟着盛悟明。她们全知道王长林为什么发牢骚。李麻子却耐不住了:
“屠先生,你吩咐下来,我们去办。不是就结了么?”
“不错呀!屠先生吩咐下来吧!不过,长林。你有主意说说也不要紧,大家来商量。”
王金萍也接口说。眼却看着李金平。这老头儿也有点觉得了。盛悟明慢慢地点着头,看了李麻子一眼,又转脸朝着王长林。
“那么,我说几句良心话。从这社会保险法颁布之后,老板难做,工人也晓得。老板挂的牌子说得明明白白,工钱打八折,是因为厂里要给工人买社保、买医保,这笔钱,现在看似扣下了,可省下了吗?没有将来不还是会还给工人,这一切还好商量。工人罢工,一半为钱,一半也为了几个人;宋宝珠强横蛮道,工人恨死了她,还有王巧林,冯二姐,也是大众眼里的钉!明天要开工不难,这三个人总得躲开几天才好!”
王长林一边慢吞吞地说,一边不转眼地看着李金平那惊愕的面孔,盛悟明也是一眼一眼地往李金平脸上溜。大家的眼光都射住了李金平了。李金平心慌,却也明白了;他是中间人,犯不着吃隔壁账,就赶快附和道:
“好,好!只要明天能开工,能开工!”
盛悟明冷冷地微笑,知道这一番“过门”已经很够,再拖长也是多事,就要按照预定计画来发命令。他陡然脸色一沉,举起左手来,在空中虚按一下,叫大家注意,就严厉地说道:
“人家的闲话管不了那么多!我们有法子叫工人明天上工,我们就公事公办!阿珍,你和李金凤碰过头么?什么罢工委员会里,除了李金凤,还有些什么人?哪几个和李金凤要好?”
“管她们还有几个人呢!不过是何二妹那一伙!跟金凤要好的有两个:徐阿姨,李宝珠。”
阿珍噘起了嘴唇,斜着眼睛说道。
盛悟明突然生气了。
“你办事太马虎!阿珍!罢工委员会是哪几个人,一定要打听明白!我派王金萍帮你的忙。你们先叫李金凤拉住了姓徐的和姓李的。告诉她们得小心!何二妹整个共和乱党的模样,警察局是要抓的!明天不上工,董事长要不客气了,有话上了工再说。你们召齐了各管车,大家分头到工区里挨家挨户告诉她们,不要上人家的当!”
“那可不行!这时候到工区里去拉人,老实是去讨一顿打!”
王金萍和阿珍齐声叫了起来。
“怕什么!打就打!难道你们也要保镖的么?好,老李,你招呼你的手下人用心保护!”
盛悟明很不耐烦地说,声色俱厉了,阿珍涨红了脸,还想分辩,可是王金萍在旁边拉她的衣角。叫她不要响。盛悟明也不再理她们两个,转脸就向王长林问道:
“到底她们那什么总同盟罢工,背后是哪些人在那里搅?”
“还不是共和党乘机会捣乱罢了!虹口。闸北,总共大大小小百多家厂,现在都罢下来了。她们有一个总机关,听说是做在什么旅馆里。——今晚上可以打听到。”
“今晚上太迟了!我们今天下午就要打听明白!可是,长林,眼前另外有要紧的事派你去做。工人们仗着人多,胆子就大;要是我们邻近的几家厂不开工,我们这里的工人也就不肯爽爽快快听我们的好话。长林。你要赶快去同那几家厂里说好,明天大家一定开工。用武力强迫上工!请警察局多派几个警察,有人敢在厂门口‘拦’,就抓!”
“对,对!我们这里也这么办罢!屠先生,我早就想干干脆脆干她们一下!”
李麻子听得要动武,就赶快插嘴说,两只大手掌在腿上拍一下。李麻子是粗人。从今天早上起。他就猜不透为什么盛悟明不肯用武力,如果不是他对于盛悟明还有“忠心”,他也要在背后说盛悟明的坏话了。现在他是再也耐不住,就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却仍旧很忠顺地望着盛悟明的脸色。
盛悟明看着李麻子的脸孔,微微一笑。像是抚慰,又像是赞许。同时他又半解释半命令似的说:
“老李不要心急。你的拳头总要发一次利市!会打的人。不肯先出手;可不是?——还有,我们厂里不比别家。疙瘩大多,不看清楚了就动手,也许反倒弄僵了事情!董事长向来是宽厚的,我们也得顺着他的意思。长林,你明白了罢?让别人家杀鸡,吓我们这里的猴子!”
“包在我身上,办的四平八稳!”宝珠强横蛮道,工人恨死了她,还有王巧林,冯二姐,
“那就好了!——李先生,请你马上挂出牌子去,开除宋宝珠,王巧林,冯二姐!”
盛悟明突然转向李金平,态度非常严厉。
李麻子和王金萍她们也轻轻一怔。想不到刚才说的是“躲开几天”,现在变做了干干脆脆的“开除”。然而她们看见盛悟明那坚决的眼光,就明白这件事无可挽回;这一次怕是她们一定要倒霉!
李金平也出意外,看着盛悟明那冷气逼人的脸,作不得声。过一会儿,他迟疑地摸着面颊骨说道:
“冯二姐给她一点面子,请董事长调她到‘新’厂里去罢?”
“那是董事长的恩典,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这里仍得挂牌子开除!”
盛悟明冷冷地回答,掉过脸去对王长林他们四个人瞥了一眼,就又厉声接着说下去:
“各位都知道,昨天下午是冯二姐她们三个先在车间里哄动工人们来反对工钱打八折!她们做不着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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