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我又何尝不懂呢?但我不想让这些事影响我罢了。我不是不想报仇,只是——”
“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报仇本身未必是件快事,旧仇可报,新仇也可以再生。仇是报不完的,只能伤害更多的人。”赵桢接言,脸上有几分微笑。
“特别是在宫廷中,是是非非又有几个人讲的清啊!”
杜寰回来后一直在忙,一天睡不到一个时辰。他在江南几个州县推行新政,难度很大。他常常忙得顾不上吃饭,公务之余有时常常会发呆。青龄一边服侍他,一边暗想:“公子又在想少夫人了吧!”君蓉不能常来,来时也只能打扮成太子府下的小厮,偷偷的来,悄悄的走。
杜寰真的是在想君蓉,还有许多事也让他费心,其中最令他忧心的是——赵恒的身子大不如前了,甚至连上元节的朝会都没有出现,人心浮动,群臣惊惧。他可以面圣,而且分明看得出赵恒的憔悴与衰老。三月初一,他去见赵恒,赵恒目光昏眊,但思路还清楚:“你明天离京去陈留检阅侍卫马军司与步军司,不用带别的人,明儿就走!”他领旨,刚要说什么。赵恒又淡淡的道:“回来后,你就与滢儿成亲吧!我让李沆收她当干女儿,你可以名正言顺的娶她了。”
“皇上——”
“记得,年轻人,不要太意气用事,有时候执着一念的并不一定就是最重要的。”赵恒有些疲倦,“跪安吧!滢儿托付给你,好好待她。”
他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有喜,有乐,可是为什么心中还有一丝痛呢?
“公子,少夫人来了!”青龄打断了他的沉思。是君蓉,青龄一向称她为少夫人的。
杜寰目光一跳,急急向门口搜寻那道熟悉的身影。身后噗的一笑:“找什么?我在这儿呢!”他回身,见她青衣小帽,十足的后生小厮模样。只有那双眸子流动闪烁,神色飞扬,显得她的不同常人。他一把拉下她的帽子,青丝如瀑垂下。顺手把她拉入怀中。她脸一红:“你干什么,有人看着呢?”他不答,抚着她的头发,轻轻俯在她耳边:“这段时间做些什么呢?”
她脸更红了。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练琴、学字、绣花、习武,但是无论在干什么,心中总有他。她在弹琴时,会想到他,从不出错的她,竟频频失误,“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在揽镜梳妆时,会想到他,一边画眉,一边竟不自觉的想问他“画眉深浅入时无”;在裁衣刺绣时,她会想到他,她竟破例做了一条粉色长裙,“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春日将近,嫩草初露,柳芽微出,她会想到他,过几天花就开了啊,“花强妾貌强”,她一定会问他的。
可是当他问她时,她却不知该说什么了。“我——还不是每天做那些事,四哥也会来看我。”
“噢,”他仍抚着她的发,忽然问道:“你对那些事真的已经不在乎了吗?”
轻颔螓首:“仇是报不完的——”偎在他怀中,却没有理会他神色一变,眼光竟黯淡了。
半晌,没有人再说什么。青龄小心的走进来:“公子,太子殿下派人来接少夫人了。”抚动长发的手停下了,淡淡的道:“我为你梳头。”接过青龄递来的木梳,一下一下的笨拙的为她拢发,缓缓的束成一髻,并为她戴好帽子。“我明天去陈留阅军,几天后就会回来,你放心。”
“要珍重,要节劳,要——”
“要赶回来娶你,对吗?”他竟开起她的玩笑,“不瞒你,皇上已经恩准了,我回来后,我们就成亲——”
她眼中流波一闪,含羞望着他,头一低:“我等你!”回身而去。
凝视她翩翩而去的身影,他不由得长叹:“君蓉,难道你就不回头再看我一眼吗?再相见不知是几时了?”
两日后,三月初三,赵恒寿辰的前一天,赵桢匆匆来见君蓉:“跟我进宫,不用易容了,带上琴!”
“四哥,怎么了?”赵桢不答,但从他那严肃的表情看,父皇——不太好了。
他们从崇政殿后门进了殿,赵桢轻轻说:“你自己进去,我还要在前面照应一下。记得,不要哭!”
崇政殿前数丈之外,已经跪满了群臣;殿侧的配殿中,云集了各宫的嫔妃,而殿中却帷幕低垂,鸦雀无声。帷幕中,赵恒闭目仰卧,像睡着了一样。两年多没有见过父皇了,再见时却成为生死诀别,这就是天家的不幸吗?君蓉的眼中湿润了。不要哭,她提醒自己,但泪水不觉潸然而下。
“你来了?”
“父皇,我——回来了。”款款跪下,“女儿来看你了。”
“滢儿,你怨父皇吗?”声音微颤。
“女儿不怨父皇,父皇也有自己的难处,女儿明白。”伏地而泣。
“朕对不起秋雁。如果朕不是那么自负,如果朕能帮她,她不会自己去雁门关,不会犯私通敌军,偷放战俘的错。可是朕却怨她,甚至想赶走她。都是朕的错,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却彼此伤害,朕对不住她啊!”已是老泪纵横。
“父皇,这不怨您,您是个帝王啊!”
“后来,她终于肯原谅朕了,我们有了你。可是朕没有护好她,她竟然被入宫为皇后贺寿的杨门女将发现了,她们在雁门关见过她的。”赵恒睁开眼,眼前滑过了这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幕、一出出。那些功臣忠臣来逼宫,让他杀了她,否则只能逊位,请罪于列祖列宗之前。他求过他们,放下了一个帝王的尊严,可是没有用。秋雁出来了,冷然而绝决,冷笑着答应赴死,但条件是生下腹中孩子,并保住孩子的性命与应有的地位。于是,在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在他们又来逼宫的时候,服毒而亡。二十多年了,爱恨情仇,皆成幻梦,唯有天上明月、江中流水,今古常在。
“你娘是重情重义的人,她对大宋、对辽邦、对朕、对韩弼、对韩倬兄妹都尽心了!”
“父皇!”君蓉轻唤,“我明白,您太苦了,好好休息吧!女儿弹琴给您听。”
“你可以弹琴了吗?手好了?”微微一笑,“弹什么?”
“瑶光宫墙上的那幅字,父皇可记得。女儿弹那上面的词给您听——”玉弦声动,金轸微颤: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赵恒望着窗外,一样的月光,一样的云彩,一样的皓腕女子。那年,他还叫赵元侃吧!他把她的歌词写下来赠她,为的就是“岁岁长相见”。如今,果然可以岁岁长相见了——
天外,一声雁啼,一抹雁影。赵恒微笑着望着天际,一滴浊泪垂下。
终于可以岁岁长相见了——
十六 复宫深殿竹风起
白色,像雪一样的白色,铺满了整个内宫,整个皇城,一直蔓延到整个汴京。崇政殿前,左侧赵桢领头,右侧李沆居长,皇亲国戚及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跪了一地。荆王赵元俨任礼官,一声怪怪的“举哀”,鬼哭狼嚎立时响起。有人在嚎,有声无泪,但却有模有样;有人附声哼哼,间或发出几声“大行皇帝啊——”的呻吟;更有人用手扶着地面,闭上眼睛假寐,以解这一天一夜的哭泣和跪拜所带来的困乏。一刻钟后,“礼成——”,嚎声立止,没有一点停顿,就是那么戛然而止。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而在这天家,甚或亲戚也了无余悲了。赵桢哭过的,但现在没有哭,定定的望着地面。父皇离开了,对父皇而言,应该是件好事吧!在称帝的三十年中,父皇可有过真正的快乐,可曾有过真正的宁静?就算有过,那也是片刻的,也是会被别人剥夺的。原因很简单,作为一个帝王,不能有同于常人的情感,不能过同于常人的生活。父皇走的应该很安详吧!他放下了这个担子,又会让谁来挑呢?
他斜眼看着前面的赵元俨。他似乎在痛苦,但这位皇叔,心中又是怎么想呢?是不是想学赵炅以弟代兄?他眉一皱,煞气立现;手一支缓缓起身,几个太监跑了过来:“太子殿下,您去哪儿,奴才们伺候着。”
赵桢扫了他们一眼,面有些生,冷冷道:“我去更衣,不用跟了!”
“那可不行,荆王爷吩咐过,怕各位贵人伤心过度,体力不支。叫奴才们寸步不离。”
“荆王爷?”心中一惊,“谢他美意了。”点头而行,目光洒向周围,禁军比往日多了两倍以上,而且从服色上看竟是开封府的护城禁军,殿前军到哪儿去了?指挥使徐华呢?心中雪亮:“今日之事难料啊——”
突然,有几个主事太监迎了过来:“太子殿下,荆王在崇政殿等您,六部尚书及中书省参知政事大人们都到了,就等您和枢密院枢密使杜大人了。”
“杜寰在陈留阅军,王叔又不是不知道,如此着急?”赵桢又恢复了那种神定气闲,“走吧!”
殿中,赵恒的梓宫前,跪满了群臣。荆王坐于一旁,正在饮茶。赵桢微微颔首:“皇叔,有什么事啊?”
“太子,本王以为应先定一下大行皇帝的谥号,其他的事可以从长计议。还有,派人去找杜寰回来,听到噩耗还不赶回来,越发无礼了——”
赵桢悠哉的坐在他对面:“皇叔看着办就是了,还问我们干什么?我们唯皇叔马首是瞻!”
荆王面无表情:“还有几件小事,殿前司的徐华渎职,我把他废了;殿前司的防务,我交给开封府了。还有,我派了我府中的一百多太监进宫帮办内务——”
突然一声断喝:“太子!荆王有不臣之心。臣请太子诛之,以慰先帝在天之灵!”说话的正是中书省参知政事李沆。
“李大人,您有什么话说。”赵桢依旧悠闲,“来人,换几杯茶来。”
“太子容禀。荆王的野心昭然若揭。大行皇帝殡天,应先立新帝于柩前,谥号应由新皇拟定,外人不得干涉。殿前司指挥使渎职,应由御使中丞与吏部共审,而不能私自废除;宫内防务涉及后宫嫔妃,不能擅自由开封府接管;王府的太监随意入宫,有违祖制。太子,荆王身犯数条大罪,有大不敬的谋逆之罪,臣请诛之以除后患!”
“你住口!你不过是拿朝廷俸禄,为朝廷看家护院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指责本王,咆哮朝堂!”荆王面色阴冷的说。
“皇叔,您别生气!父皇故去,小侄心中大乱,多亏皇叔打理,小侄心中感激不尽。李大人是老臣,言语之间有什么不当之处,您担待一下。”赵桢微笑而言,“来,尝尝这种茶!”他捧起一杯茶,抿了一口,“好茶!上好的毛峰,皇叔尝一下?”
“太子,太子!你怎么这样,你对得起先帝吗?”李沆仿佛不认识了一样的盯着赵桢。
“李大人啊,您的心意我领了。可是,皇叔处处是在为我着想啊。您怎么能侮辱他老人家呢?”赵桢淡淡的说,眼睛紧紧的盯着李沆,“这样,您也年纪大了,这两天,辛苦您了。来人,扶李大人下去休息吧!”
李沆呆呆的望着赵桢,突然大笑道:“这就是我朝的太子啊!好!好!好!”他笑得浑身发抖,但又忽而转为长吟,“先帝啊!老臣无能,老臣不能替国尽忠!先帝啊,您等等,老臣随您去了!”满脸流泪,回身向身后的龙柱撞去。
血溅龙柱,那柱上的金龙血花点点,一滴滴落在地上的素毡上。
“李大人,您又何苦呢?“赵桢放杯,走到李沆身边,走到李沆身边,手试鼻息,又点了几处大穴,封住了血脉。回头向荆王道:“皇叔,李大人还可有救,您派人送他出宫吧!”
“出宫?求救兵吗?太子,您的心思可真细密啊!”荆王冷笑,“来人,把群臣都关到配殿。太子,你就在这崇政殿好好想想,想想大宋的前途,想想你自己的前途。不过只有一晚上的时间,明白吗?”他端起茶,“既然太子美意,我就不客气了!”说罢,举杯欲饮。
啪!他突然摔了杯子,“赵桢,你在茶中投毒,欲害本王吗?“
“皇叔,何出此言呢?”赵桢依旧那副神定气闲的神情,“不信皇叔可以验看我那一杯!”说罢端杯走近赵元俨。“你的茶,也是黑的?”荆王惊诧,接过茶水。
“皇叔,你错看了。这明明是绿色的茶水。”语气仍舒缓,似乎还有几分戏谑。
赵元俨拂袖,刚欲走时,忽听后殿响起了琴音。极清亮、极哀婉的琴音,千回百转,人间能为此者,唯有——君蓉。
“谁在弹琴?”强作镇静,向后殿大呼。
没有人答话,琴音仍在响。风动帷幕,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
“来人,去看看!”几个小太监你拥我,我拥你的走了过去。琴音忽一变,由低徊变成了高亢,为首的一人竟受不住这琴音,倒地而亡。赵元俨大惊:“有鬼,快,快走!”回身奔向殿外,但见殿外白幡随风摇曳,殿上寒鸦啼月,仿佛鬼影晃动,鬼哭阵阵,一时竟僵在原地。
殿内琴音大作,噗的一声,烛火全熄,有一女子声音,似从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