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他快回来了吧?她偷偷一笑,怎么还没有嫁给他,就已经像个怨妇了。
更漏将尽,月已西斜,芸香散去,红烛泪断。已近四更了,杜寰缓步进门,揉着微胀的头,痛得厉害,但较平日里已经好多了。他从来不怕死。人活百岁,终究一死,只是事业未竟,死有不甘;心愿未了,终抱憾意。他只求天假时日,以使他可以多做一些事情,他就知足了。但现在,他越来越眷顾这个人世了,这种眷顾不是为了他二十多年的信念,而是为了她。他离不了她,离不了她的温情款款,她的明眸善睐,她的机敏聪慧,她的文采飞扬。他舍不得她,舍不得她为了他伤心,更舍不得拒绝她的情意深重。有时候,他真的为难,在事业与她之间他究竟更看重哪个,他该怎么办呢?
她伏在织机上,睡意正浓,脸上有淡淡的笑。手腕上那串五彩丝绦迎着残烛,耀目晶莹。他微笑,取过旁边的素霜裘,为她盖好。低头正看见锦上的文字: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她在怨吗?
“枢宇,你回来了,”她明眸微睁,“你头痛吗?快歇歇吧,我帮你揉揉。”
他黑眸幽幽,望着她的眸子,坐在她身边。“不用忙了,今天——我只想同你坐会儿,好吗?”一语未了,一件冰凉凉的物件己套上了她的腕。她低头,只见是一套七只的镯子,每只都极细,银闪闪的,但是不是银质的,比银更硬,但光泽更亮,烛光下闪动竟满室生辉。每只镯子上都细细镂着别致的纹饰,有水云、有繁星、有芳草、有远山,每只各异,折出七色的光。一只同样材料的锁将这七只镯子锁于一处,手腕轻摇,时聚时散,时分时合,清脆玲珑,但都逃不开这锁的束缚。抬头望着他,眼睛的光泽映着镯子的光泽:“谢谢,这是——”
他托起她的腕:“这叫解连环,又名七连环。据说时前朝睿宗皇帝李旦送给他挚爱的女子的,后来流入民间,被我家先祖得了,成为我们家的传家之宝。”
她微笑,斜依在他的怀中:“这么重的礼,我可受不起——”
他揽住她:“别这样说,你知道吗,今天对我来说很重要。”
“是为什么?
“你忘了?今天是我们——”他在她耳畔低语,“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多谢。”
“谢什么?记住,以后不准对我说谢谢。”他轻吻她的发,“我又让你久等了,抱歉——”
她回身,用手掩住他的口,笑道:“抱歉?记住,以后你也不要对我说抱歉。可是,你什么时候让我久等过?”她目光流动,樱唇微张,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若有若无。他突然俯身,吻上她的唇,先是轻触,后是深吻,最终竟让她透不过气来。
许久,他眷恋的离开她的唇,一边打横抱起她,一边吹灭了残余的灯烛。
“枢宇,你——”怀中的人轻唤,他移步走向门外,稳稳的把她放在廊上的美人靠上坐好,自己则坐于她身旁:“别出声,我们这样才看得清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啊!”
她倚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幽幽而吟: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虫鸣蛩蛩,疏影摇摇,云汉流动,风送暗香。
十四 燕然未勒归无计
正是九月,塞北已是朔风正寒。一骑人马行在寒风飞雪中。猎猎旗响,最前面的一面赫然写着“宋枢密院枢密使杜”的字样,猩红的旗映着洁白的雪,格外醒目。杜寰裹紧了貂裘,扶住了腰间的秋水无痕。他已于八月官复原职,在回汴京之前奉旨出巡雁门关一带,并且有一纸密谕令他携君蓉同行。行前他们竟都有几分依恋,再度泛舟洞庭。她的手已经渐渐好了,可以慢慢的抚琴。那日,她抚琴,他吹箫,微风徐徐,水波粼粼。曲罢,他携她的手,轻轻的说:“我们走吧!”她微颔。目光对视,心意已通——要走了,但是还会回来的。
君蓉拥素霜裘,骑寒月夜,随行在侧。雁门关快到了吧!宋辽间数十年来的战争,白骨累累,血流成河,妻离子散,征夫怨恨,都被这雁门关见证了。雁门关外就是辽境,一道险隘——陈家峪分开了两国。但由于澶渊之盟,这里已久无战事了。
澶渊之盟?她眉一颦。身边的杜寰神色凝然,若有所思。微微一叹,盟约中以辽宋成为兄弟之国;辽主耶律隆绪以宋主赵恒为兄,宋每年以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为岁币纳辽;二国互派使者。以前,她一直以此为辱,宋军将二十万辽军围于澶州,父皇竟下令议和,不但使辽兵安然从险境中脱身,还使辽邦获得了战场上得不到的岁币。可是现在,她明白了,看似简单的一纸契约中有母亲的生命,有父皇的承诺,有舅舅的努力,还有韩家父子的鲜血。屈辱吗?千古骂名换来的却是辽宋间连绵数十年战争的中止。签约二十年来,边事相对安定,虽也有摩擦,但边境大片地区得以发展生产,而且还建了榷场从事贸易。真的不要再有战争可。她看了一眼杜寰身后的两名副将吴征、莫逐。无征?莫逐?但愿如此了。
“大人,再行十里就是雁门关了!”亲兵来报。杜寰点点头,但表情却极不自然,有点痛苦,有点挣扎,有点惆怅,有点毅然,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枪杆,豹尾颤动,银枪晃动,连座下战马也急行了几步。
“枢宇!”她轻点马镫,靠近他,“你怎么了?”
“我?”他仍然目视前方,远处,雁门关在风雪中隐约可见。“没事,你这是第三次走这条路了吧!”
“是啊!第一次走时伤心,第二次走时有些难过,但很轻松,而这一次,”她微笑,“我很高兴。因为有你——”
他目光一跃,隔马探手握住了她的柔荑,紧紧的握着,并辔而行。
秋阳斜照,雁门关上,杜寰负手而立,孤身一人,眼望北方。远处山叠起伏,愁云惨淡,隐隐约约可见一道隘口,只容一人一骑,两侧山峰高耸入云,飞鸟难行——
陈家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秋阳下,他的身影孤独而寂寞,长长的影拖得很长。风吹衣袂,青衫映着红日,竟像染上了鲜血。他破例没有把头发束起,只在头顶束了一缕,飘然长发,随风浮动。
他有心事,目光紧紧的盯着峪口,很久、很久。突然抽身而去,一会儿功夫,城门下青衣黑马而出,直奔陈家峪。他的身影已距城百丈之遥时,城上忽一声长哨,城门跃出一匹白马,城墙上白衫一闪,飘飘落下,正好落于马上,紧随青衣黑影而去——
黑马束在了陈家峪口,白衣人下马,依旧束马,走入峪口。峪极窄,只容一人出入,两山高耸。峪外犹自青天白日,而峪内却昏暗阴郁。杜寰孤寂的走着,像是在搜寻什么,忽然侧身进入身边山石中;白衣人随行,躲于一侧。
那是一个山洞,里面极黑,杜寰打着了火折子,点燃身边几枝枯枝,聚成一堆小小的火,竟也照如白昼。洞中像是被火烧过了,四壁皆黑,杜寰扶住了头,缓缓的单膝跪倒,抽出佩剑,插入身旁。他对着山洞内壁而跪,神色看不清,但是握剑的手却微微的颤抖。他无力的垂着头,洞内很静,很静。
许久,洞外白衣人缓缓而入,到杜寰身后跪下,双臂环住了他的腰,头紧紧的贴在他的背上。杜寰用不握剑的手握住了来人的手,半晌才道:“我的爹娘就死在这里。那是一个黑漆漆的夜。我与娘,还有二娘躲在这里,这里有许多枯枝挡住,我们躲得很好,又可以看到外面。我们一直在等,因为爹会来找我们。但一直等到半夜,爹还是没来。后来爹来了,可是——伤痕累累,进洞后就——”
他身子抖得厉害,声音也微微发颤,但仍然继续讲到:“娘让我与二娘出去找些水与枯柴,可是我们才走了几丈远,身后的洞中已是火光冲天,而且火药齐响。娘就这样——随爹去了。”
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二人握紧的手上,让二人都不寒而栗。
“后来,二娘硬把我拖走,来到汴京城外的尼庵暂住。二娘也在那里生下妹妹,可没几天,二娘也——那年我五岁,妹妹嗷嗷待哺。所幸遇见了一个善心的姑姑,时常来周济我们,还替二娘起了坟。但一年后,这位姑姑也故去了。我用余下的钱置了点薄田,就这样,在周围的乡亲的帮助下,我们又支持了六年。可是妹妹得了伤寒,我卖掉田地,还是不能凑够请郎中的钱,她就这样——于是,我开始了四方游学的日子,终于考中了进士。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你早该告诉我的,枢宇,让我与你分担。”低低啜泣。
“君蓉,我不想让你与我一起承受那些。从爹亡故,娘殉葬之日起,我眼前时常会出现那些血,那片火海,耳边会响起哭声、喊声、兵器撞击声,我就会头痛欲裂。我不能让你——”
“可我们是夫妻啊!”君蓉抬高了声音,“就算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的。”声音忽又转轻,“你不该瞒我的。”
“我刚才告诉你,就是因为我不想再瞒我的妻了。我还告诉了爹娘,”他一把将君蓉拉入怀中,望着她含泪的眸子,“我已经有了一个知心可意、贤淑聪慧、可以相伴终生的女人,我会娶她,我要学会忘记以前的痛苦欲仇恨,执她之手,相伴终老。”
君蓉微笑,偎入他温暖的怀中。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已是黄昏,二人走出峪口,牵马而行。身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时而交叠,时而平行,就像两条直线。杜寰牵马在前,君蓉随行在后。突然他停了下来,面向残阳,身影卓然。
“君蓉,皇上为了毓公主可以背负澶渊之盟的骂名,我娘为了忠于我爹可以蹈火自焚。虽然一生一死,但是都为了一个情字。”他侧身捧起她的脸,悄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先你而别,你会怎么办?”
她睁大了双眼,泪水夺眶而出:“你为什么问这些?”
“我只是偶有所感,随便问问,你别在意。”他抽身而行,不敢看她的泪水,而眼中竟也微濡了。
“枢宇!”当二人相距十步之远时,她突然大声喊道:“你不能走,我不许你走。”她冲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声音竟变得柔和起来:“你不是刚刚说过要执我之手,相伴终老吗?你不是要迎娶我吗?你答应过的,不能食言啊!”声音微颤,泪光点点。
他心中竟抽动了一下,用手扶住了她的肩:“那我答应你,我不走,好吗?”
晚霞正明,火烧云铺满了天空,映红了大漠瀚海,也映红了这对相偎的人儿。杜寰心中暗暗的滴血——
死亡岂是人力能免。傻丫头,这一天终会来临的,你知道吗?
十五 短歌微吟不能长
回京后,他又住回了杜府幽园,她则住进了太子赵桢在京外的别业。太子已从涿州回来了,但却失去了以前的那种壮志雄心、英气胆魄。君蓉明白,这并不是因为四哥不想争权夺位,恰恰相反,四哥比以前更加渴望得到权力与地位。他只是韬光养晦,收住锋芒。这是自保,并无可厚非,可是这毕竟让她不能接受。
“四哥,“有一日她一边练琴,一边问来看她的赵桢,“你真的不想再有所作为了吗?”
赵桢依旧闲适,但这种闲适中已分明含有几分冷漠与成熟:“你以为呢?”
“四哥,我知道这是为了鸣筝,但是你只有振作精神,才对得住她啊!”
“你错了,你太单纯了。”他长叹,“你是我的小妹,我不想瞒你,你可知道,这朝廷中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不是想报仇就能报仇的,也不是忠奸分明,人人可以信任的,你还记得寒潭鹤影吗?”
君蓉默然。赵桢继续说道:“我派人暗中查过了,说出来,你不要太在意——其实下毒的不是五鬼,也不是那些所谓的亲辽派,而是看上去中正平和、忠君爱国的五神。下毒的理由很简单,而且冠冕堂皇——你是辽邦余孽,他们必须除之以绝后患。但他们又对父皇有过承诺,不能动你,所以只能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这可都是忠臣良将啊,他们做的也是一片忠君之心吧,可是他们骨子里何尝有情?你有何罪,难道你母亲为辽人,你也就成了辽国奸细了?”
君蓉低头无语。“很惊讶是吗?”赵桢负手望着窗外,“这就是朝廷。没有完全的忠臣,也没有完全的奸臣。所以不能除掉所有的奸臣,也不能信赖所有的忠臣。为人君者,要坐观其斗,从中获利,而不能自己锋芒太露。你明白了吗?”
“四哥,我又何尝不懂呢?但我不想让这些事影响我罢了。我不是不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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