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仆并没有再次领我到客厅,而是把我带到了地窖的外面,他走进去禀报。
屋子里传来玻璃器皿和金属相碰的细碎动静,黑仆正在向达洛加说明我的来访。
大约过了两分钟,达洛加一边摘下手上厚实的皮手套,一边走了出来,两只小眼睛在我身上打了个转,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
“吉里小姐。”他的话音里带着十足的异国口音,不过好歹能让人听懂。
“达洛加,您好。”
“您怎么又跑来了,我以为上次的经历会让您畏惧这里呢。”达洛加走到一块印着波斯式花纹的垫子上,盘腿坐下。
“我想劝告您,或者说告诫您一件事情。”我把香水瓶从斗篷里拿出来,放在旁边的矮桌上,“请您停止配制这种有毒香水。”
“您说这话有些古怪,这香水怎么会是我配置的呢?”达洛加望了一眼我手里的香水瓶,发出一阵让人不舒服的笑声来。
“埃里克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您为何要用这种害人手段谋生呢?”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让我觉得难受痛苦,因而在面对达洛加的敷衍时,几乎没多想就把心底的想法直接表述出来,全然没顾忌他眼睛里的危险神色。
“哈哈哈哈,害人手段谋杀!哈哈哈哈!”达洛加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大笑。
这笑声中不寒而栗的感情,让迟钝如我都觉得危险降临,忍不住一退再退,浑身的肌肉像石化般僵硬成一团,唯有仅剩的理智疯狂叫嚣,让我远离他,最好一步逃回到剧院去,逃到任何人们瞩目的地方去。
随后的半分钟内,达洛加依然在那里放肆大笑着,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却依然笑着,就像那些歇斯底里病人病情发作时的表现。
他狠狠地盯着我,厚实的嘴唇里吐出比蛇信还恶毒的言语,“您以为您的情人有多善良,埃里克在波斯和苏丹时,比国王更加可怕,比侩子手更招人怨恨,他设计了一座又一座机关密布的宫殿,制作了一间又一间残酷的机关密室,死在那些机关室里的人不计其数!他的那些财富是用罪犯们的尸骨堆积而成的!”
达洛加继续放肆的喊叫大笑,用那些刀子般的言语,将我刮得鲜血淋漓。
如同一把锋利的西瓜刀,轻轻松松便将我生活中的一干幻象劈砍到粉碎、又将那些幻象后被掩饰下得烂肉脓疮挖出来展示出来,挖出我那被金银纺织成的大幕遮蔽的双眼,放在那些污秽前,近在咫尺、无可逃避!
“看看吧,善良纯洁的小姐!他现在依然做着那威胁人的勾当呵!难道这瓶香水不是您从剧院里拿出来的,我配置的香水每一瓶都记得清清楚楚,埃里克将它要去,难道是送给您这个好情人的么?”达洛加继续盯着我。
那种恶心和头晕的感觉再度袭来,屋子里的一切情景都错乱模糊,一道道滚烫的水痕在我脸上七交八错,滴滴拉拉掉在长毛地毯上。
“这不可能,不可能……”我默念着,试图说服自己。
“他是个天生的恶魔!他是被真主所驱逐的异教徒!是比我这个警督手上沾惹鲜血都多的罪犯!”
“闭嘴!我会自己判断!”我捂着耳朵,尖叫出声。
达洛加似乎被我的喊叫惊了一下,他沉默着冷笑。
在达洛加一次又一次的刺激下,我给自己下了最终的格杀令。
Embalm!
瞬间,那些从地狱角落中钻出的血腥记忆,疯狂涌入我的大脑。
它们似乎并未想过自己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纷纷嘶吼尖叫着从小小一方大脑中挣扎脱身,那些可怕的景象疯狂重演,就像《浮士德》中将人类谷欠望拿捏在掌心的恶魔,轻松击垮一切窥测家伙的心灵……
不知何时,那恐怖的Embalm才停止。
我眼前,仿佛整个世界的色彩和线条都扭曲融化,成一锅粥般的杂乱灰暗,它们毫无怜悯之心的从我眼前逃走,徒留我一人茫然四顾如堕深渊。
至于达洛加究竟是何种反应,我已无暇兼顾。
跌跌撞撞从屋子里逃出来,推开门的一瞬间,街道上芜杂的各种声响一窝蜂似的挤进我的耳膜:雨水从瓦片滚落溅落在砖石上的声音,男人们皮鞋敲击街道的声音,孩子们尖叫打闹的声音,女人们喃喃细语讨论雨天感受的声音,车轮滚过,马匹喷鼻的声音……
我跌跌撞撞的走,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保持清醒,否则刚刚的那一切,都会被当做心中最可怕的梦魇!
也许人的情绪激烈到达一定程度,真的会爆发出可怕的潜力。
我走到马车前,爬上车,睁着眼,让查理赶车回剧院。
查理似乎是关心了我几句,他被我的状态吓到了。
不用他说,我自己很清楚自己的状态有多吓人,全身颤抖,当手指悬空时,连片刻的安静都没有。
我究竟在赌一口什么气?
难道我回到剧院,找到埃里克,痛斥他,就能获得救赎么?
那些罪孽真的与我无关么?
当罪恶之花在我身旁滋生时,我却误把它们当成献给情人的礼物,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吉里夫人的劝告,我充耳不闻。
克丽丝汀的沉沦,我乐见其成。
假如断头台上淌满血浆,又有多少是我亲手促就?
我一路失魂落魄赶回到剧院,在走廊间穿行,寻找埃里克的踪迹。
一群新来的小女孩经过我,她们看起来有的才刚满八岁,大的也不过十岁出头,却已经穿着低胸短上衣、轻盈的舞裙、白色的紧身裤和粉红色的舞鞋。
她们将在这间剧院度过最美好的青春时光,拼命努力地学习芭蕾舞,优胜劣汰,没有天分或体型改变的会离开剧院。
在最痛苦的基础练习时,脚上皮肤会磨破,还不结实的脚骨会变形,然后要继续,继续练习,习惯这种疼痛,眼睛里映射着宽阔精致的舞台,希望能成为剧院的四级演员、三级演员、主要配角、第一女主角。
她们看到我走路时的姿态,露出钦羡的表情。
这么多年的芭蕾练习,已经让我习惯时时刻刻用这种轻盈优雅的脚步走路,即便已经背负可怕的罪孽,戴上沉重的镣铐,依然用这种优雅的天鹅步行走。
这些小女孩,她们还看不到这浮华圣殿下的罪孽,也不该看到这些罪孽。
我走过训练室,走到化妆间。
晚上即将参加表演的姑娘们嬉笑打闹着化妆,将金粉涂抹在脸上,身上,互相夸奖着身上的裙子,其实她们都穿着一样的舞裙。
她们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在剧院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用青春、汗水甚至身体,向舞台中央的位置靠近,努力跻身于观众和经理人眼中。
看到我走过,她们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或是胆怯、或是得意、或是嫉恨……
我怎会忘记,当我无法登上舞台时,就会空出最耀眼夺目得一个芭蕾舞演员的位置,给其他人,让她们有机会展示自己的舞步。
这些姑娘们,她们的眼睛被纸醉金迷耀花,追寻着一切能发展的机会。
我走到克丽丝汀的化妆间。
披上华美舞裙的克丽丝汀正在阿奈的帮助下,将束腰抽紧,显出优美的身姿。
“梅格,你来了。”
克丽丝汀脸上挂着迷人的桃粉,眼睛如星辰般闪烁迷人。
“太不可思议了,今天卡洛塔无法出席欢送会,除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之外,我还会替她演唱《浮士德》玛格丽特的角色。”
我看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真奇怪,那个坐在椅子上,吓坏了的陶瓷娃娃呢?那个抚摸小提琴,思念父亲的小姑娘呢?那个半夜里跑到祈祷室,点燃蜡烛啜泣祈祷的悲伤天使呢?
我怎么突然找不到她了?
“你该上场了,亲爱的。”阿奈把克丽丝汀一把推出了化妆间。
克丽丝汀下意识拽了我一把,她习惯上台前与我单独相处。
可我只是随着她走到走廊,就再也不愿前进。
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草草推开隔壁舞蹈演员化妆间的门,发出尖叫。
“太不幸了!太不幸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约瑟夫·布盖他……”
“他怎么了?”
“他死了!”
“唉!刚才有人发现他吊死在地下室三层!”(1)
我茫然的听着,脑袋陷入迟钝的状态中。
真奇怪,布盖怎么会死了呢?他不是前几天才刚刚吓唬过新来的芭蕾舞演员?
他把自己见‘鬼’了的事情,当做谈资夸夸其谈。
真奇怪,鬼是谁呢?
鬼是埃里克。
想到这里,我这该死的灵魂终于回到身体里。
然后从容倒下……
作者有话要说:唔~宣布布盖死因的那段对话引用自原文。
☆、Chapter 36
我病了。
医生说我病的很重,可我却只觉得自己很累。
就像长途跋涉的旅人,倒在沙地中的疲惫,就像大梦一场的少女,从梦中醒来时的虚弱,或者说,就像是生了一场重病。
我开始莫名其妙的害怕光线,也害怕黑影,这种恐惧源自自身心灵的缺失,无法抵御。
吉里夫人陪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
当医生表示束手无策时,她依然陪在我的床边。
经历过小时候阿尔冰死亡后的莫名高烧,她已经坚强许多,她了解我绝不会抛下她一人,孤守人世。
在欢送会上一唱成名的克丽丝汀,这颗摇曳升空的明星,却谢绝了一切的邀请和出演,她希望要守候在我身旁。
“妈妈,假如梅格无法陪在我身旁,就算我走上舞台,也缺失了歌唱的勇气。”
她说。
我躺在床上,迟钝得感知自己身体,抬起手指,张开嘴唇,呼出胸腔中的废气。
还有多久,我才能活过来呵?
埃里克一直没出现在我面前……他没法出现在我面前。
吉里夫人和克丽丝汀日夜不间断的陪着我。
她们总是忍不住伸出手来,试探我的呼吸,生怕它在不知不觉间暂停。
其实……她们在做什么,我都知道,谈论的话题,说话的语气,包含的情绪,我都听得到,只是没有力气为此作出回复。
一封封信笺流水般从门缝里被送进来。
吉里夫人将它们收起来锁进门口的角柜里。
雨水从屋檐边缘一滴一滴坠落,天空呈现某种潮湿灰暗的色调,随着空气里光线的增多,逐渐变幻成下雨前那种柔软的薰衣草色,又一层积满雨水的乌云离开巴黎城区。街上的喧闹声如潮水般恢复,覆盖在玻璃窗上的水珠逐渐支离破碎。
一连熬了几个通宵的克丽丝汀趴在床边睡着了,纤瘦的肩膀堆叠在被角处,眉头处打着小小的褶皱。
我从床上爬来时,她毫无知觉。
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在拼命从身旁逃走,我站在地上半天,才想起自己准备去拿披风,到门外去走走,与那走廊上游荡得孤魂碰面。
时间还太早,这个时间,酒醒的醉汉还没从街道上爬起身,知更鸟还未苏醒啼叫,就连走廊间都弥漫着薄薄一层水汽,带着光线被过分遮蔽后的灰暗。
埃里克就在这种阴暗中逐渐现身,正如无实体的幽灵。
“梅格,我的梅格,我可怜的姑娘。”面具后的声音如泣如诉般唤着我的名字。
“你不该为我而来,埃里克。”我坐在走廊拐角处,将自己蜷缩在一片三角形阴影中,躲避着光线。
埃里克同样站在阴影中,他似乎瘦了些,直挺挺的站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金棕色的头发垂在肩头,在我说过要帮他修剪头发后,他就没再动过它们,这有些破坏他以往挑剔整齐的形象,而正如他一直过分注重自己的外表修饰,也过分苛求着整间剧院的人。
“你该休息……”
“不……我没法再逃避下去了。埃里克,你必须停止现在的一切行为,这间剧院属于大家,并不是你的游乐场,也并非,并非你设计的那些,那些杀人宫殿或刑房。”
胸膛里不时凝塞的气息,让我总是忍不住暂停,但总算将一句话说完。
“你又去找波斯人了。”埃里克似乎也变得胆怯小心,他沉默了一下,把眼皮垂下来,注视着地面。
“这间剧院是我六岁后的记忆,我曾经觉得一点都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里的人,不喜欢这里的事,还有克丽丝汀,可我们都很清楚,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人生,从芭蕾教室到舞台、从舞台到化妆间,圆舞曲似的循环……”能量疯狂的消耗流逝让我觉得困倦,甚至连睁开眼皮,面对埃里克说一段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自己沉浸在那种舒适的黑暗中。
人类自黑暗中来,才会如此在夜晚沉睡。
“我正在努力把剧院献给你。”他鼓足勇气再次说话。
“埃里克,你看,我的表达总是如此拙劣,用琐屑无用的语言一遍遍重复,不知该如何打破你的规则,以前,我活得单调乏味,而你闯入,用你的银剑将它们粉碎,带我经历前所未有的激情和梦幻,可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情,这间剧院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也不会被任何一股力量所钳制,更不应该被私心所束缚。”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当人们想要获得某样东西时,就要用智慧和手腕去征服它。”埃里克敏感意识到了某些时刻以人力无法躲避得灾难降临,徒劳分辨。
“你的伪装失败了!埃里克!”声音一脱口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