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胜人间无数,这无数之中,也包括着恨吧。
在这一刻,爱战胜了恨,但是……
洛明揽紧了怀中的女子,他的心如同明镜一般雪亮,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指掌中转动,她是他的棋子,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命运的棋子呢。
所有的事情都在预料中,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写好,惟一没有料到的是,他会真的爱上她,爱上本不应该爱上的人。
得到了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将会为此付出代价。
只是,那代价会是什么?会是什么呢?
他将她拥得紧紧的,恨不得就此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芙蓉,能不能给我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你不当你的公主,我也不当我的教主。我们两个忘记外面所有的事情,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好吗?」
这是祈求,是命令,还是……
「你到底想做什么?」朱芙蓉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这个人、这个人就算是睡在她身边,依然是不能放下心的。
他或许是真的爱着她,但是,对于像这样一个人来说,爱情也许从来就不会是他的所有。
「你不要问,因为我不想说。」
「其实,不管我的回答是什么,不管我们有没有相爱,我和你,又或者仅仅是我,都得要在这里待上那么久吧。」
洛明莞尔一笑。「真是的,喜欢一个太过聪明的女子,果然是男人的灾难。我不想否认你的话,但更不想承认。」
「看样子,我是没有办法离开了。」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朱芙蓉摇头。
他执起她的手,带着她向树林深处走去。这座森林深远而幽静,巨大的树木一株连着一株,将天空几乎完全遮住。
纠葛的藤蔓之间,许多叫不出名的花恣意地开放,阳光稀薄地落下,如同点金。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静止着,如同凝在琥珀中的一场迷梦一样。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是祁月教的禁地,历代教主修练的场所——菩提之园。祁月教的源头来自于天竺北部的佛教,但与中原佛教的教义稍有不同,更讲究用今生的苦来换得永生的安宁,就像是精神麻药一样,让南疆的人为之若狂。」
这番话让朱芙蓉大大地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会这样批评自己的祁月教。他的所思所想,真是让人迷惑。
「南疆的人一直以来都过得很苦,所以更加冀望于这种虚幻的来生想像。我恨这个教,但又无法舍弃它,我知道我给予教众的是虚无的希望,可要是没有希望,这漫长人生又将何以为继呢?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所以,他才会采非常手段,以她来要挟大明皇室。
请你不要怪我,就算早知道你一定会怨我,我也无法不这么做。
这些话一直盘旋在他心中,始终没有说出来。
「三十天,只要在这里待上三十天,我会竭尽所能地让你过得快乐。然后,你爱我也罢,恨我也罢,都没有关系。」
花的香气沉沉地飘散在空气中,她看着身边的花朵,随着日光的照耀开得更加灿烂。
而拥着她的男人的声音,也越加地飘忽。
「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幻境,你没有我就出不去,也进不来。就把这里的一切当成一个梦好了,人生本来就需要有梦。」
是梦吗?那么梦醒之后呢?
朱芙蓉的手悄悄地环上了他的腰。他说得没有错,人生本来就需要一个梦。
就算她是锦衣卫的统领,大明朝的公主,她也有作梦的权利。
第七章
蜉蝣一生何其短暂,日升而生,日落而死,一日之间,就有许多生命诞生,又有许多生命结束。
有时候,时间就是这个世间最奇妙的东西。
当你心中有爱时,它会变得极快又极慢。快的时候即使在微笑间,千年万年也匆匆流过,纵然等待的最后会化成石像一般怅然,也心甘于此;慢的时候,一天之内的每分每秒都值得你去回味,纵然只是相会一天,也长过从今往后的无尽岁月。
三十天的时间,对许多人来说,不过是一年中短暂的一个月,然而对朱芙蓉来说,却好像一生中所有的快乐全尽于此。
前朝诗人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
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
世上的凡夫俗子,其实都在寻觅着心中的一块净土,一个不被世情打扰的桃花源。
而他们现在就像身处在桃花源中一样。
从他们一起在岩石上划下代表第一天的那一条横线开始,各式各样的惊喜就在她想得到或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比如说,洛明说他发现了一个许愿洞,只要对着那个洞口大叫,就会得到想要的东西。
至今为止,朱芙蓉已经得到了百巧坊的纸鸢,丽云坊的胭脂,老陈记的板鸭和她最爱喝的宫中御酒。
「如果我对着那个洞大叫,我要宫中的乐器班子,他们会不会出现?」她倚在他的怀中笑问。
「你会这样叫吗?」
答案是不会,她知道那个许愿洞,不过是他逗她开心的一个玩意儿罢了,让他去弄来别的地方的吃食还可以,真要叫个乐器班子,那定会生出无数事端来。
「那今天,你又有什么惊喜要带给我?」
「今天,我要带你去看一年才开一次的姻缘花。」
说完,他便牵着她的手往林中深处走去。这座森林,朱芙蓉已经游荡过好多次了,有时候是他陪着,有时候是她独身一人。
这座森林真的就像被施过魔法一样,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宽广与幽深,可以在里面走上一天,也找不到尽头。
何止这座森林,其实这些天待在这里的一切事物,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似的。
她与洛明朝夕相处,每天照着初晨的第一缕阳光醒来,每天在星光最盛时睡去,两个人忘记了尘世的一切烦忧。
是真的忘记了吗?不,只是两个人都不愿意去记起。
「这就是姻缘花,相传花凋谢之后,会长出红色的果子,将果子浸泡于水中,抽出纤维搓成红丝,系在相爱的人脚上,就算是在轮回中颠沛流离,无论相隔多久,都会再相见。」
「红线,这就是姻缘红线的由来吗?」
朱芙蓉俯低身子,仔细地端详着这株花。
这就是传说中的花拥有的不凡之处吧,那柔弱的白色花瓣,嫩绿的花萼,配着曲线优雅的枝叶,怎么看都不像平日见到的花草一样带着大地的气息,反而像是平空生出来的一样。
「这个花是真的吗?」她无法不惊奇。
这里的一切有多少是真的呢?洛明但笑不语。
她好奇地用手轻触一下那朵白色的花,结果花居然迅速地低垂下头,花瓣变成了黄色,然后皱成一团枯萎了。
「朝生暮死,弹指瞬间,一朵花就是这样,它来过了,盛开过了,也枯萎了。」
人的一生也许也像这样,来过了,爱过了,恨过了,一切也结束了。
正在恍惚间,突然觉得脚踝被系上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他正蹲在地上,鬼鬼祟祟地做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他并没有说话,而她随即也发现到,自己的脚踝被系上了一条红红的线,而红线的另一端正系在他的左手小指上。
「你说呢?」他歪着头,坏坏地笑道。
「快点解开它。」
「不。」他坚决地反对,「姻缘花结出的红线可不是那么容易弄断的,不相信的话可以试试。」
「我才不要一天到晚和你拴在一起呢,像牵着一头宠物一样。」她微嗔地笑道。这要是去沐浴怎么办?难道她跳到河里,他就在岸上看着吗?
不要,不要。她自个儿弯下腰去,用力拉扯着那条红线,谁知这红线真的就像他所说的一样,柔韧异常,居然对她的拉扯一点反应也没有。
「洛明,快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弄断它?」
「弄不断的,不过,若是缘分没有的时候,自然就会断了。」
也就是说,时间一到,它自然就会解开。朱芙蓉看着岩石上的刻痕,一道一道整整齐齐,有多少道了呢?
她不曾数过,反正这里的时间仿佛静止,又仿佛飞逝而过。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那些刻痕,每一道都有着无数欢乐,每一道也都写着爱恋的故事。
有人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从背后抱住她。
「有时候我在想,这痕迹要是可以一直划下去,那该有多好……洛明,我们可不可以一直不出去,哪怕这只是个梦,能不能就此一直作下去呢?」
朱芙蓉感到后面的身躯既温暖又坚强,但同时也是高深莫测与可怕的结合。
他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因为他知道,这些是永远做不到的事情吗?
怀抱渐渐地圈紧,洛明在她耳边这样说道:「芙蓉,嫁给我好不好?」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我知道。」
「那好,我嫁给你。」转过身去,她坦率地看着他,干脆地说:「我们两个被黏在网上的小虫,既然挣脱不出,何不坦然接受呢?一个月的时光何其短暂,我们何不将生命之中最美丽的事情全都一一做过。」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看着这个特别又与众不同的女子。如果,他不是这什么教的教主该有多好;如果,她只是一个自己偶遇的寻常女子该有多好。
他们已回不到过去,却也看不到将来。
他低头吻住她,那吻缠绵哀伤至极。红线从他手指牵到她的脚踝,像一条无法切断的血管,流淌着生命的气息。
是的,那是第三十天,他们对着月神起誓,结为夫妻。
他说:「我们夷人成亲之后就不会再穿白衣,因为,成了亲的男人需要上山打猎,为了不让亲人发现自己受了伤或是沾染上猎物的血,所以不再穿着白衣。」
所以那一天,他乌衣雪足,与她结发。
河水湍湍而去,夜色漫漫而来。没有亲朋祝贺,但他们有日月为伴;没有红烛烘托,但他们有星光陪衬。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他们红线相牵,承诺天长地久。
在这最美丽的一瞬间,当他执起她的手,她心中所想到的居然是,这场梦大概就要作完了吧。
三十天里,他们经历相爱、相守、相见,现在终于轮到了别离。
再相见时,我会忘了你。
你呢?洛大教主,你呢?
还没来得及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满目的绿色突然开始飞速转动,她只看得见自己的影子映在那双浅色的眼眸之中,越陷越深,直至坠入那深不可测的地方。待再次睁开眼,朱芙蓉已身处在回应天的马车之中了。
抬眼望去,马车之中该有的东西一样也不少,腊烛,燃香,甚至是她平时所用的绣绷和书籍都在。
再看看外面,哪里还有什么无穷无尽的苍茫碧色,除了那些见惯了的宫女、宫人,车帘之外还有一张张充满好奇、羡慕的脸。
「公主殿下,驿站到了,请您移步下来休息。」随着马车停止,她可以看到前方的驿站已经张灯结彩,一派欢迎公主殿下驾到的样子。
真是太可笑了,她明明就失踪了一个月,传在外头的话竟然会是「芙蓉公主孝心可表日月,为母妃之病特来南岳圣山祈福吃斋,念佛清修一个月」的鬼话。
她是如何回到这里,坐在这公主专乘的马车上,如何出那个什么菩提之园的都不知道,更别提洛明了。
他果然守信,整整三十天,就连多一天的缠绵也没有,就连告别的话语都没有说。
朱芙蓉摸向自己的脚踝,红线,不见了。
若是缘分没有的时候,自然就会断了。
他的话仿佛回旋在耳边,而他的人却消失得干净彻底。
将整个人埋入热水之中,她在车中颠簸了一整天的身体疲惫不堪,但是头脑却是异常地清醒。
父皇既然对外放出了她出宫的消息,想必此时最了解情况的人应该是他吧。
「公主殿下,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宫女在房门外恭敬地禀报。
「送进来吧,本宫不想出去。」
「芙蓉,你怎么了?和哥哥吃饭都不愿意吗?」一个温和圆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居然是朱高炽,她的大哥,大明朝的皇太子!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朱芙蓉心中有无数个疑问,此时已经累积到了最高点。
她长吁一口气,说道:「有劳太子殿下稍候,待臣妹梳洗一番就来。」
招来宫女为她着衣梳妆,她怀着满腹的疑惑推开房门,粉色洒金的牡丹裙摆滑过门槛。
驿站内早已清空,别说是一个闲杂人等,就算是一只鸟儿此时也看不到。
她穿过无人花园,饭厅此处正燃着明亮灯火,有一个人正端坐其中。
她走了进去,低头行了一个万福。「劳太子殿下久等,臣妹在此先行告罪。」
「我们兄妹相见,毋需这么拘礼。」朱高炽笑了笑,他本来就是一个胖子,这一笑更显珠圆玉润,犹如弥勒佛。
「那臣妹今日就要放肆了哟,大哥。」朱芙蓉脸上挂着的已是在宫中那种纯美笑脸,现在的她正扮演着那个不识愁滋味的芙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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