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刚才那个服务生,叫张驰。
张驰看见田遥手上的烟,脸上见怪不怪的表情。张驰朝她抬了一下下巴,说:“美女,刚才谢谢了啊。”
“不用。”田遥回过头,将烟放进嘴里。不知是否超限的原因,田遥咬着软软的过滤嘴,觉得有点苦。
“哎,用的用的。改天请你吃宵夜哈。”
张驰显然也是偷空出来抽烟的,他吐出一口烟,感概地说:“没想到是我们老板和老板娘在那,吓得我啊——”他又猛吸了一口,“嘿嘿——有压力呢!真怕不小心搞翻个杯子什么的。”
田遥淡淡地说:“所以你拉我去做垫背了。”
“哎——”张驰夹烟的手在空中虚点几下,“我那不是‘人有三急’吗——瞧你,不就是叫你顶了一下吗,什么垫背不垫背的,说得那么难听,至于吗——”
“你们都知道她是老板娘。”
“当然知道啦。都多少年了,有谁不知道啊。”
田遥冷笑一声,她声音低缓阴沉:“要是早知道他在,我就不去了。”
张驰看向她,“你说什么,能不能大点声啊。”
田遥没理他,把半截烟扔地上,一脚踩灭,往门里走。
张驰呆呆看着她,那根烟僵在手上半天忘了吸,等田遥走远了,他才低低骂了一句。
“真是有病!”
酒吧里,梁琪和李颖坐回沙发上,李颖拈起一根鱿鱼丝,沾了一点青芥末放进嘴里,边嚼边看着高添添和陈景皓的背影。
“哎,望夫石,醒醒。”梁琪在高添添眼前晃了晃手,说:“你这是咋的了,失魂落魄的,不像你风格啊。”
高添添懒懒地哦了一声,“那什么才是我的风格啊。”
李颖咽下鱿鱼丝,插话道:“幸福的小女人呗,像你以前一样。”
高添添嗤笑一声,有点无奈,说:“你也知道是以前了。”
梁琪语气幽幽,“有心事不说,会憋出病的哦。”
“没——有——”
高添添心里断然没有嘴上说得那般斩钉截铁。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她的猜疑和不安。
被背叛是在她骄傲允许范围外的事。
即使最后闹得曲终人散,她也会提前一步抽身,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
分手都是她先提的。
她有直觉,那个女人一定跟他的酒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是这里的客人,又或许,是这里的员工。
前者她暂时没发现可疑之人,而符合后者条件的只有方晓君一人,至于那些服务生和名不见经传的驻唱歌手——呵呵,除非陈景皓眼瞎了。
高添添心里瞎合计着,不觉有些意兴阑珊。
“我有点困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李颖被她噎住,“喂,你怎么搞的,先说来的是你,先说要走的人也是你,还有没意思啊。”
梁琪也抱臂,跟李颖统一战线。
高添添拎起自己的手包,“那你们慢慢玩,我先回去了。你们别嗨过头了,回去注意安全。”
李颖和梁琪面面相觑,怔怔看着她走向吧台。
“真扫兴。”李颖将鱿鱼丝丢回盘子里,“每次来酒吧都是这样。她跟她男人,完全不同路数啊,这两人到底怎么处了四五年啊。”
“谁知道。”梁琪也怪笑了一声,掏出手机开始调兵遣将。
高添添走到陈景皓身边,拉了拉他的胳膊。
陈景皓摁灭了手机屏幕,转头,说:“怎么了。”
“我想回去了。”
“好。”陈景皓又摁亮了屏幕,已经十点多了。他咬咬牙,说:“我送你回去。”
“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回去么。”
“我先送你回你家。”
陈景皓站起来,神情少了他一贯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峻。
这样的他,让她觉得陌生,又恐慌。
高添添挤出一个笑,“……好。”
高添添家在宁川市一个价格不菲的别墅区,离这里一个小时的车程。偏偏在北环大道上两辆货车追尾,两个大块头将路堵住,几乎水泄不通。一堆私家车如蚂蚁追糖一样黏在那里,没法掉头,只能龟速爬行。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极少交流。
把高添添送到家门口已经将近十二点,陈景皓简单跟她道了晚安,那辆白色的车子像骏马一般,掉头飞快地奔进夜色里。
高添添看着那迫不及待变小的白点,睡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凌晨一点,夜阑人静。偶有江风吹过,树叶沙沙响。草丛传来虫子细碎的叫声。
老旧的小区,青白色的路灯下,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立在那里,手里夹着一根烟,不时往路口方向瞄几眼。薄薄的烟雾被江风吹散,昏暗夜色中男人的表情更加暧昧不清。
田遥手里握着那支钢牙电筒,光柱随着她的手臂晃动。她看见路边有个人,但也只是看了那么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陈景皓掐灭了烟,跟了上去。
她的背影瘦削却坚韧,像棵杨树一样笔直。
他像被绑了一根线,线的另一头在田遥手上。她走得越远,那根线绷得越紧,勒得他胸口发疼。
“田遥。”他低低唤了一声。
田遥没有应声,甚至没有停顿,像没听见一样,一直往前走。
陈景皓走了几步,一把捞过她的手腕。
田遥被他拽得停下脚步。
田遥的手腕跟她人一样瘦。除了骨头,陈景皓还摸到了一段凸起的疤痕。
他愣愣地低头,指腹轻轻在上面摩挲。
那段细长的痕迹,像一道分界线,在五年前,分开了爱与恨,分开了白与黑。
“放手。”田遥回头,眼神冰冰凉凉。
“……”陈景皓松开手。
田遥开了铁门,往楼上走。
陈景皓一言不发跟着她,到了她门口,他拿手垫了一下她摔上的门,侧身闪进屋里。
田遥定住,转身看着他。他的眼睛还是那般黝黑,那样的黑色能包容万物——包括谎言。
也不对。田遥想,实际上,他并没有撒谎。
他只是有所隐瞒。
“出去。”田遥低喝。
陈景皓不动,非但不动,腰杆还挺得笔直,底气十足的样子。
“田遥……她只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田遥冷笑一声,胸腔跟着那轻轻的颤动泛疼。
“关我什么事。”
短短的五个字,像把冰冷的刀,把他的担心和焦切都削到地上。
“……是吗。”
他连续开了两个多小时的夜车,胳膊酸了,眼睛也有些涩痛了。
他的难过,她全然不知,就像他也无从知晓,她现在心里兜着的心思。
田遥低头,看着自己廉价的衣服,以及手里攥着那只可笑的钢牙电筒,甚至连假发也是菠萝货。
她又想起酒吧里他身边那个一看就出身不俗的女人,想起他在盛辉国际的房子。
还有那只扣在桌面的白色相框。
她一个还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
以前,她没觉察到这种差别,是因为她的眼界里只有他,而他也极力淡化这种差距。
而现在,多出了一个人,便有了对比,鲜明的对比。
也许她才是多出来的那个人,田遥想。
她站在低处,只能仰望到他,而他站在高处,拥有更广阔的视野,更丰富的选择。
她像一块普通的木板,不过是在他正巧资源紧缺的时候,临时替他挡住心头那个漏风的缺口。现在他拥有了更质优的修补材料,她的卸任之日自然跟着到来。
沉默,只有帘尾随着夜风不断卷动。
陈景皓忽地上前一步,捏住她的下巴,低头吻住她的唇角。
他身上的烟味很浓,混合着男人的体香,是她熟悉又遥远的味道。
这个不清不白的吻,像一根细细的火柴,在黑暗中劈开一方小小的光亮,笼罩着她,也点燃了她的怒气。
她猛地将他推开,陈景皓只是笑笑,回味无穷似的,说:“你还想置身事外吗。”
他把她推进一个大坑,自己却站在边上,高高在上地看着她,说:
你还想置身事外吗。
我还能置身事外么。
田遥扬起左手,往他脸上挥去。
陈景皓却再度攥住她的手腕,还有那道岁月的分界线。那道疤痕明明那么细小,却像一道火线,灼热了他的掌心。
田遥另一只手却握紧那根钢牙手电,直直朝他胸口扎去。
陈景皓始料未及,没能避开,或者说不想避开。泛着冷光的尖锐钢牙,牙尖刺破深蓝色的衬衫,没入他的左胸膛。
他没有后退,只是身形一僵,闷哼了一声。
不知她是有所保留,还是手劲不足,陈景皓能感觉到伤口很浅。
他将她拽近了一点,平静地说:“气消了么。”
田遥甩开他的手,手腕还残留着他的热度。
“你滚。”
陈景皓蓦然想起那天的中年男人,她也用了同样的词。
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歇斯底里。
那两个字,带着些微的颤音,像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心意捧出来,对方迟迟不肯收下时恼羞成怒的颤抖。
田遥转身进了卧室,花了许多力气,才将门轻轻合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田遥半夜醒来一次,她开门出来,看到陈景皓敞开双腿坐在那个掉漆的木沙发上,两臂交叉在胸前,睡着了。
三更半夜屋里多了一个人,田遥着实被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
客厅的日光灯还亮着,有几只小虫子绕在周围。他眉头轻蹙,嘴巴抿得紧实,像是想着什么问题想得睡着了。他胸前的衬衣被手臂压得绷紧,左边有几点暗斑。茶几上,她用易拉罐剪成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插满了烟头。
田遥看着他,不由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睡颜的光景。
都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她没有惊动他,扭头进了卫生间。
早上她再起来时,陈景皓已经离开。昨夜一幕幕恍如荒诞的梦境,只有那只易拉罐证明他来过。
她坐到他坐过的位置,将易拉罐丢进垃圾篓。她胳膊肘垫在膝盖上,两手捂着脸。她睡得不踏实,眼睛有些发涩。
如此呆了一会,田遥卸力地倚到靠背。抬眼,她又看到陈景皓坐过的椅子,似乎还是摆在那个地方,他就坐在上面,静静地看着她画画。
他问她芍药花的花语,她告诉他是情有所钟。
田遥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陈景皓是早上五点走的。他醒来,嘴巴有些微干苦。那扇门依然紧闭,他带着刚醒的迷蒙,怔怔看了好一会,才起来关了客厅的灯离开。
回到盛辉国际,他先进了浴室。脱掉衬衫,左胸上伤口上的血已经凝结,像四筒一样排在那里。陈景皓低着头,哼笑一声。
他麻利除掉下身衣物,走到花洒下。热水淋到脸上,他抹了把脸,喘了口气,盯着瓷砖的缝隙发呆了。
也不知道冲了多久,陈景皓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发觉指腹都变成了橘皮。
他拿过沙发上的手机,滑开锁屏,点进短信聊天框。他左看右看,删了又打,打了又删,如此折腾许久,最终输入框还是一片空白。
陈景皓烦躁地靠到靠背上,仰头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这里的一切干净而明亮,黄灿灿的吊灯上找不到一抹蛛丝。他脑里存的是却另外一幅光景。
一根两头发黑的光管,黑色的小虫子萦绕上头,整片天花板呈现灰白的颜色。
陈景皓眉头皱了皱,脑袋歪向一边。
边桌上那只白色相框映入眼里,明明是最纯净朴实的颜色,此刻却如此刺眼。
他伸手一把将之拍倒在桌上。
陈景皓像昨晚一样,不知不觉又在沙发上睡着。他再次醒来是因为一个电话,他的手臂因为震动声轻轻抽搐几下。
屏幕上显示了两个字——周坤。
“喂。”
“哎,皓子啊,好久没联系了,我周坤啊。”
“知道。”陈景皓打了个哈欠,“好久没见,跑哪发财去了。”
“发毛线财啊,挣两口饭吃而已。”周坤嘿嘿笑,“我还正想跟你说呢。我最近接了个活,就在宁川市区。我问了一下,好像离你那不远。你看,到时出来喝两杯?”
周坤是陈景皓十多年的朋友,以前跟他一起在街头混过,后来被他爸抓去工地干活,混着混着就子承父业当上了包工头。
“你这不是废话么,那当然得喝。”陈景皓心情难得地放松,笑着说:“具体在哪一片啊,说个具体的点。”
“嗯。我再看看啊,一时记不全了——”周坤那边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啊,找到了——宁川市秀锦区丽水路87号——你懂这个地不?”
陈景皓想了想,说:“懂,当然懂。离我这的确不远。你晚上下了班都可以走着过我这喝酒。”
丽水路87号,金伟全的红鹰棋牌社就在那附近。
“那就好,那就好,哈哈——到时一定到你那喝两杯。”
“你现在还在葵安?”
“在啊,一直在这边呢。手头上还有些事,等搞完就过去,就这几天的事了。”
那边有人在叫周坤的名字,周坤又说:“哎,要出门了。要不先这样,见面了再聊啊。”
“行,你到宁川了就给我个电话。”
“好咧。”
葵安。
陈景皓轻声念叨,手机捏在手里转了几圈。
虽然她只提过一遍,但他还记得,那里也是她的家乡。
手机又震动一下,陈景皓心头浮起小小的期待。他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心就像池塘里的一颗浮萍,被一块小石子击中,沉到了池塘底。
【起床了吗?一会一起吃饭吧,我快到你家了。】
陈景皓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