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焕随她走上田埂,雨后泥泞的泥土已然结成块状,坑坑洼洼的。任天凝走在前面,时不时地侧头闻一闻菜花香,简单的发髻上用一根大红缎带绑着,红色缎带随风轻轻飘舞,划出曼妙的弧线,秀拔的身影似乎还透出一股纯真,云焕静默地看着,忽然想,有多久没细细看过她的模样了?
碰到那几个孩童,任天凝欣然道:“就是他们呀,我去与他们说说,也来玩一玩这鹞子。”
于是便凑到那几个孩童跟前,孩童们见到一个标致之极的女子,眯着眼对他们笑得亲切,就喊她大姐姐,还应她的请求把纸鸢的线交给了她。任天凝扯着线,控制着力道,让那蝴蝶状的纸鸢飞得更稳。
“大哥哥,你要吗?”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女童稚气地冲他笑着,舞了舞手里的控线。
云焕对她微微一笑,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线,女童高兴地拍手说:“好啊,好啊!大哥哥喜欢我的燕子!”
见云焕专心地放起纸鸢,任天凝抿唇一笑,缓步走到他一旁,那蝴蝶就在空中悠悠飞着,云焕手里的燕子却慢慢朝蝴蝶靠拢。云焕一急,将线往旁边扯去。
其实是风大的原因,任天凝有些得意地笑道:“云焕,你的燕子不听话哦。”
云焕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蝴蝶和燕子就要纠缠在一起,任天凝将线往一旁轻轻扯着,加了些巧劲,那蝴蝶慢慢地便被引到了安全地带,燕子剪刀般的尾巴又重新抖擞起来。
“你小时候玩过吗?”见她甚是熟练,云焕淡淡地问道。
“嗯,慰雪山庄后面有一个山谷,我和大哥他们常去那里踏春,有时候就玩这个,还会比赛谁的飞得更高呢,纸鸢是山庄里的老师傅做的,比这个可要复杂多了,有软翅、硬翅……”
任天凝清冽的嗓音里带上了一丝与回忆有关的温暖和干净。
同样是回忆,云焕心下忽地一冷,和他的却有着云泥之别。随眼望去,白云净悠,乡野的泥地里却处处留着昨夜雨疏风骤的痕迹,再怎么艳阳高照,也掩不去那一地的污淖。
任天凝兀自念叨着,没有注意到他神色里微妙的变化,忽然听得旁边一个稍稍年长的孩童跟同伴嬉笑道:“大哥哥和大姐姐一定是从别地来的,爹爹说,比咱村里的阿红还好看的人县城里可找不出第二个。”
任天凝转过头笑眯眯地问道:“阿红是谁呀?”
“是我们村的第一美人!”那年纪稍长的孩童老气横秋地拍着胸口说:“我爹说,以后就给我娶那样的媳妇。可惜前些时候阿红被城里的大老爷抢走了。”说着小脸一跨,又道:“我爹说那老爷家里已经住了好多漂亮姑娘啦,阿红去了一定会受欺负。”
任天凝微微点头,唇边却溢出一丝寒意。再瞧云焕,似乎也听到了,虽然事不关已,却也有几分不喜。强抢民女这种事对那些跋扈的豪强士绅而言,不过是极普通的小事罢了。
任天凝不知如何安慰那天真、不通世故的孩童,稍一思索。便认认真真地说道:“你爹说的对。你可不要怕他们,要好好学本事,以后才能保护好自己喜欢的人,不让她受欺负。”
云焕听了,眼角随意瞥向了她,只见那明媚的眸子里仍含着一丝熟悉的坚毅的底色。
孩童懵懂地不停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交还了纸鸢,和那群孩童作别,被他们用稚纯的童音“大哥哥”、“大姐姐”地喊着,有了几分不舍。从菜花地里折返回来,两人上了马车,朝官道尽头的昌乐县赶去。
昌乐县的驴肉包子是一绝。两人找了客店住下,房间挨在一块儿,等他们沐浴过后,小二忙不迭地端来了两盘包子,说是店里免费送的吃食。
任天凝原本打算到云焕房里去和他聊一会儿天,被小二打断了,于是夹了一个包子,尝一口,随口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已经退到门口的小二立马不愿意了,停住步子,正声说道:“客官想必是位达官贵人,一般的百姓吃了定会称好。”
“为何?”任天凝放下筷子,疑道。
这小二竟不是个惯常的、会看人脸色的主儿,也不会奉承,直接回道:“达官贵人锦衣玉食惯了,吃什么都吃不出味儿,倒是老百姓们平时粗茶淡饭的,有了驴肉这种新鲜吃食,当然喜欢。”
任天凝见小二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不由好笑,也一本正经地回道:“嗯,可不是麽,跟老百姓比起来,贵人可少了好多趣味。”
其实,她只是有些吃不惯这驴肉包子的皮的味道,可能不是新鲜做的,皮有些干。掰开包子,喂花花吃了点肉,又去叫小二送了碗热乎乎的肉汤拌饭来,给花花吃下,自己喝了碗银耳稀粥。花花是白若水的爱犬,虽说送给了她,可照样马虎不得。
敲门进了云焕的屋子里,见他的那盘驴肉包子原封不动地摆在小桌上,任天凝走过去问道:“你不吃吗,这可就是我们的晚饭。”
云焕的头发还是湿答答的,发梢不住地往下滴水,他正拿着一块干巾准备擦头发。
“放着吧,等会再吃。”
“哦,”见他准备擦头发,任天凝心里窜上一个念头,说:“我来,你后面擦不到。”
后面当然是擦得到的,云焕的桃花眼微闪,有些搞不懂她。
任天凝不由分说,抽出他手里的干巾,暗想,嘿,这个借口不错。
于是,细心地为他擦头发,拿着干巾的手按在头皮上,待干巾吸了水,再往下包着光滑黑亮的发丝,紧紧一绞。任天凝颇有些享受地做着手中活计,还哼起了小曲。沐浴后的淡淡清香萦绕在鼻端,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云焕耳根有些发红,一动不动,僵着身子。他是侧坐在床沿上的,任天凝在他身后,一条腿弯着半跪在床边,另一条腿支着身子。两人的姿势极是亲近。听任天凝嘴里哼起轻快的小曲,一点也不显尴尬,云焕也有些好笑自己的紧张,便慢慢放松了。
两人一路行来,都是坐在马车狭窄的空间里,自然有些疲惫。
擦干头发,将干巾搭在床栏上,又用手指给他仔细顺了顺,免得第二天头发起乱。任天凝见他双目微阖,便问:“是不是有些累了”
云焕正神游方外,一下子没听清楚,便支吾了一声“唔”。
任天凝还是那个姿势,双手按上他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起来。
云焕稍稍楞了一下,而后明白过来,耳根继续发红,不知怎么拒绝。
“好些了麽?”任天凝问。
她的力道刚刚好,很快穴位处就有些酸麻。云焕瞄了她一眼,语气有些微弱,声音如珠落玉盘:“还好,我并不头疼,你……你别累着了。”
“我不累!”任天凝放下手,正当云焕以为她会起身时,她又拉过云焕的一只手,按住拇指和食指的掌骨汇合处某一点,说:“按合谷穴可以提神,我来给你按按。”
竟是一点儿也不避嫌。任天凝若无其事地抓着男人的手按揉,当事人有些无语。
回屋睡了个好觉,第二日神清气爽。任天凝一大早穿戴好了,出了门,就见云焕也出来了。小二跑上前笑嘻嘻地问道:“二位是在房里用膳还是去大堂?”
任天凝以为小二哥又要给他们送驴肉包子,赶忙回道:“不必了,我们出去转转。”
小二好像了解她的用意似的,回道:“今个儿的驴肉包子新鲜出炉,还热乎着呢。这个小哥,尝尝吧?早饭不吃对身体不好。”
任天凝回头递给云焕一个“你敢说好”的眼神,云焕心领神会,说道:“不必麻烦。”
小二暗地里撇撇嘴道,这俩人也真是奇怪,怎么是男的听女的呢?见两人兀自下了楼,小二便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出了客店,两人在街边慢悠悠地晃着,早上行人不多,也没有什么摊子,除了卖早点的,其他店铺差不多都还没开门迎客。云焕有些疑惑任天凝怎么一大早出来逛街,任天凝将他拉到一处街角。
街角架着一个小摊,只摆着一张旧桌子,两条长凳,炉子上冒着热气,一个老汉在忙活,有一个客人正坐在长凳上埋头吃东西。
闻到摊子上传来的香味,任天凝拉住云焕的袖子,说:“瞧瞧,我就知道有卖馄饨的小摊子。”
南方人吃的是馄饨,北方人吃的是饺子,任天凝生活在中北部,但家中的厨子是南方人,会做各种馅儿的馄饨。任天凝把云焕拉到长凳上坐下,自己和他坐在一起,一边问道:“老人家,你这儿的馄饨里面裹着什么馅?”
那老汉驼着背站在炉子前看火,回头见到一对神仙一般的男女来,乐呵呵地说道:“葱、荠菜、肉,也有素的。”
“嗯,我来碗有肉的。”任天凝转向云焕,征求意见:“你呢?”
因为和云焕挨在一条长凳上,一转过头,就差点碰到云焕。云焕挺立着身子,扫了一眼破旧的桌凳,又望了眼升着火的炉子和那满脸皱纹的老汉,目光在老汉那双看起来并不干净的手上停了一下,有些迟疑。
他有点不明白,堂堂慰雪山庄的大小姐怎么会上这种小摊子用食。
任天凝用胳膊肘捅捅他,他低声回道:“跟你一样的吧。”
“老人家,你家的东西味道如何啊?”老汉将馄饨下了锅煮,任天凝一边等一边随意地问道。
“不是我吹,我家的馄饨在这昌乐县也是出名的,虽然是小本生意,来吃的人可多了,现在嘛,还早。呆会吃了,保准你们夫妻俩满意。”
那老汉年纪挺大,吐字倒是十分清晰,夫妻二字一出,任天凝和云焕俱是一怔。随即,云焕便见任天凝看了过来,忙垂下眼,胸口猛地一跳,眼角余光里似乎瞥见那女子又高兴又纠结的神色。两人一个敛目正襟危坐一个欢欢喜喜地发愣,静了片刻。末了,任天凝笑意盈盈地捅了捅云焕说:“咱俩看起来很般配啊,你瞧,买馄饨的老人家都看出来了呢……”
云焕到底面皮薄,装作不在意地回道:“嗯。你说是就是了。”两人在一起也有个把月了,外人的看法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馄饨端上来,任天凝举起筷子开吃,边吃边说:“不错呀,云焕,你尝尝看。”
云焕似乎还没从方才那夫妻二字带来的冲击中缓过神,顿了一顿,看着粗瓷大碗里盛满的馄饨,也优雅地夹了一只送进嘴里,嚼一口,似乎还不错。
老汉在一旁见了,自语道:“真是恩爱的小两口。”
吃了馄饨,结了账,任天凝满意地拉着云焕继续逛大街。车夫已经买了干粮在客店等他们,在这昌乐县休整一天,便要继续赶路了。
☆、路遇萌尧
这昌乐县是通往沿海地带的咽喉,城郊有一片山脉和森林,有座名山叫孤山,山上怪石嶙峋,树木葱郁。昌乐县有着为世人熟知的八大景观,分别是龙洞云开、马山雪霁、孤峰夕照、方水朝烟和剧城春晴、营丘夜雨、白石飞花、黄村秫熟,大部分的景观都在这山上。时间虽然紧促,但任天凝有意逗留,也不管云焕同意与否,拉着他去了孤山。孤山上建有一座寺庙,香火鼎盛,他们清晨上山,在庙里看了碑林、神像,上了两柱香,走出庙门时已经接近午时。
方才上香,有个管香火的小和尚盯着任天凝二人发了楞,许是很少见到这般人物,两人打扮甚是普通,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高贵清华的风仪。香客络绎不绝,时常有眼神黏着过来,任天凝暗想,以后出门还是戴着纱帽为好。
被任天凝亲密地拉着袖子,众目睽睽之下,云焕多少有些不适应,却也没有阻拦。上香时,云焕神思有一丝恍惚,看着眼前一尊宝相庄严的神佛,任天凝双手合十,十分虔诚,他却有些惶惶然,不知该向神灵祈求什么。家破人亡的旧事,身不由己的小倌生涯,到底磨损了他的情志。
出了庙门,站在半山腰,一眼望去,树高林深,景象蔚为壮观。
任天凝细心听了一阵树涛之声,不由得发出感喟:“不愧是山水宝地。”随后又牵住云焕的袖子,她现在还不敢光明正大地拉云焕的手,怕他心有抵触。
“方才云焕上香,可是许了愿?”任天凝问道。
云焕微笑道:“既是许愿,还是不要说为好。”
任天凝一撇嘴道:“都是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信不信得也是因人而异啦。”
方才在神佛面前明明一副很诚敬的模样,现在却说是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云焕有些搞不懂她,便淡淡回道:“心诚由人,只是图个慰藉而已。”
任天凝忽然向他靠得更近一些,附在他耳边说:“其实我是很诚心的,求佛祖保佑你一生福厚绵长……”
低低的几个字环绕在耳旁,她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云焕心里一颤,说不出是惊喜还是什么,再看她已经离开了一些,脸上似笑非笑,一双碧瞳湛然若神,还涵义不明地朝他眨了一眨,又转回去眺望那脚底下的林海。方才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真是个会撩拨人的,云焕心下忽地有些恨恨的。
两人正准备下山,山间的泥石小道上忽然窜上来一个女子,那女子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几步跑到二人跟前,直直地撞上了路旁的云焕。云焕一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