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心澜见他确实虔诚,便缓缓说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求含灵之苦……勿避险希、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一字一句,配着他温润的嗓音,硬是显出几分铿锵有力。
正是大医精诚,千心澜只是将医书里的话拿出来说了一番,没想到此举后来却成就了一个大器晚成的神医。
相处过一些日子,云焕可以肯定,千心澜不是个心思外露的人,但心里仍然堵得慌,前尘往事是他不可触犯的禁忌。成尚英有事没事便跑来请教千心澜一些疑难杂症的用药方法,千心澜虽然有些傲气,对这个勤于医道的人却有一丝佩服,也不藏私。后来被问得多了,就将从泫夜那里偷偷拿走的医书送给他誊抄了一本,乐得成尚英走路都走不稳,吃饭还将筷子拿倒了,直把那本抄本当宝贝似地揣着。
云焕眼中淡淡的忧伤,在千心澜眼里,只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情绪,在任天凝眼里,却是了不得的。
这是一间雅致的卧房,房里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还摆着一只陶瓷花瓶,插着满满的水晶的白菊花,西墙上挂有一幅小镇烟雨图。可以看出,主人是精心布置了这里。
任天凝坐在案前,托着下巴,看着手中的信筒发呆。
她早就看出了云焕有些不快乐,可是似乎不管她做什么,都没法消去他眼底那一抹忧色吧。
那日,她从灰鸽的脚上取下了信筒,打开信一看,便愣了。娘亲让她带着故人交托的东西去青纣国都——位于东边沿海的蒙阴城,让她去找在都城御林军里当统领的大哥任天赐,说是有要事相商,务必在五月前赶到。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她把这消息说给云焕和白若水他们听。云焕没什么反应,白若水嘟嘴说,他要在梓州游玩几日,还不急着赶路到别处去。
于是她又单独找了云焕,问他是否愿意与她一道上京。她喜欢直奔主题,没有遮掩,云焕应该比她含蓄多了,看着她的眼里有着清清浅浅的涟漪,有一丝天性里的淡漠,也有一丝不形于色的苦楚,他又想婉拒又不想跟她分开,话到嘴边,却是“你看着办吧”。她顺便试探地说了一句,去了都城,她会想法子解决他奴籍的事。
若是旁人说的,云焕定不加理会,可从任天凝嘴里说出来,他便觉得是这女子处处为他着想。
两人心意相通,都不愿意与对方分开,却不知道,后来,这一趟蒙阴之行,却让两人分离了许久。
云焕端着一碗乌鸡汤走进来时,任天凝已经写好回信,塞进了信筒。
“你晚膳没用多少,我估摸你会饿。”云焕将汤碗放在桌上,解释道。
从他一进门,任天凝唇边便挂起了淡淡而舒心的微笑:“知道啦,又是你喜欢的乌鸡。”
云焕些微地不解道:“不喜欢麽?要不我去换道点心好了。”
“喜欢,不用换,”任天凝忙回道:“可是,云焕,晚上喝汤对身子好像不太好……”
云焕明白过来,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桃花眼对上了任天凝有些戏谑的眼神,又露出一丝窘迫。
任天凝示意他坐下,将去蒙阴的行程细致地说了一遍。
“我们可以去顺道在昌乐县吃那里的饺子和驴肉包子,可以去威海看那里的日出,嗯……”
云焕听着,也露出微笑道:“去那么多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到都城,你不是说你娘亲有事与你相商吗?”
“这个倒是。”任天凝一脸无奈,嘴角垂下,有些郁闷:“真是的,他们也太高看我了,什么事都着我去办。”
见她端起碗,孩子气地抿了口汤,云焕心里顿时酥软了几分,即使知道晚上喝汤不利养生,却仍喝了这本是他的最爱的乌鸡汤。看着她在灯影里深邃而幽暗的墨绿色眼眸,想了想,问道:“天凝,你家族当中是不是出现过异族?”
任天凝砸吧砸吧鸡汤的味道,听得云焕的疑问,便回道:“是啊,我娘亲是白氏一族的嫡女,白氏跟西汜的谷梁一族有过联姻,谷梁一族里便有碧眼的。我娘亲正常的很,却不知怎么将这碧眼传给了我。”
云焕点点头,任天凝展颜一笑说:“你觉得这碧眼奇怪吗?”
“是有些。”
“那,会害怕吗?”
“怎么会。”云焕轻轻摇首,她的一双碧眼与众不同,既有一份独特的艳色,又幽美得像一汪清澈的深潭,让人喜欢还来不及,怎会害怕。
“可能是因为从小我就是慰雪山庄的大小姐,从来没有人敢质疑这种异族的眼瞳,大多数的人都是怕我或者让着我,即使有异议,也不敢在我面前表现,”任天凝说:“云焕,你不会害怕是因为什么呢?”
是的,你不会害怕,是因为什么呢?西汜谷梁一族,曾经在天下人眼中,是个异数。
话入了云焕耳中,却像是呓语一般,又像是一泓冰凉的水溢过心防。
快到了启程的日子,几个人在沁香居里住着,倒是其乐融融,好像一家人似的。云焕已经多日挂牌谢客,也无人追究。这日清早,白若水给小狗花花喂了食,抱着它出门去了。中午,也没和千心澜回来。自从品尝了云焕的厨艺后,白若水便死皮赖地地跟着自家侄女蹭吃蹭喝,也不管云焕愿意与否,一日三餐都赖在沁香居里,还经常去逗弄服侍云焕的那两个可爱的童子,那两个童子因为他是贵客,敢怒不敢言。
任天凝见那两人破天荒地没回来用午膳,很是高兴。撤了碗盘,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正打算去房里睡个午觉,一个小童却从门口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边跑边嚷:“白公子受伤了!”
任天凝起身,小童喘着气说:“快去看看他吧,千公子把他背回来了。”
白若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冒着虚汗,嘴唇也颤抖个不停,衣衫半褪,胸口被划伤的地方,血液已经凝固了。千心澜小心翼翼地用布沾着水给他擦汗,任天凝进来时,千心澜已经给他施完针,毒逼入了心脉二寸处,暂时无性命之忧。
“舅舅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任天凝冲着千心澜着急地问道,一边仔细观察白若水的情况。
千心澜脸上冷凝一片:“要制解药,还缺一味金蝉子。“
任天凝接过千心澜手中的湿布,给白若水擦汗:“你累了,休息一会,那金蝉子很难寻吗,去找成大夫问问如何?”
千心澜坐到一旁,要不是他把昏迷的白若水背回来及时施针逼毒,白若水这条命就废了。这毒叫阡陌,抹在刀尖上,切入皮肉,一个时辰不到就可以遍布全身经脉,犹如阡陌交通,到那时,就算是他,也回天乏术。幸好!千心澜幸运的同时也暗暗犹疑,白若水胸前的伤口明显是利刃划出来的,白若水的武功不高,但自保应该是没问题的。他们本来在护城河边走着,后来有个贩夫挑着担子来了,千心澜想去贩夫那里看一眼,便让白若水在一棵大树下等着。等他回来,白若水已经倒在地上了,小狗花花呜呜地在一旁叫着。
他将当时的大致情形讲给任天凝听,任天凝听了,问道:“你们没见着可疑的人麽?”
千心澜摇摇头,任天凝又说:“舅舅与人无冤无仇,会是什么人要害他,还下了这么重的毒。这毒不会是那令夕仇的吧?”
千心澜无奈道:“阡陌并不是五毒门的独门毒药,只是比较少见而已,配起来也有些难度。”
此时,他却是想到了一个人。要真是他动了心思来害白若水,该怎么办?
白若水即使昏迷着,唇边也有一线孩子气的纹路,俊美的轮廓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黑气,看着让人发怵。任天凝给他擦了汗,见千心澜像在思索什么,便问:“什么时候可以配解药,我去找成尚英来帮忙?”
这时候云焕急匆匆地迈着大步跑进来了。问明情况,他说:“白公子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任天凝回道:“近日,舅舅一直住在你这儿,要是得罪人,也是前些时候的事了。”
千心澜心下犹豫不决,就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只起身给白若水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发丝,手指轻轻擦过心爱之人玉白的脸庞,说:“我的法子只能让阡陌在心脉处停留七天,七天之后,没有解药,阡陌就会重新扩散。那金蝉子我自会去找,七天大概也够了,你们就按原定的行程去蒙阴吧。”
任天凝急了:“不行,舅舅的伤拖不得,爹娘知道我一走了之定要怪我的……”又对云焕说:“我们迟两日再走。如何?”
云焕见她着急,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嗯,依你。”
桃花坞,水榭,仆人将千心澜送到这里便已退下,因为主子下令,旁干人等不得进入此地。
桃花已然开尽,只剩残萼,一簇一簇新绿冒上了枝头。
见到一身蓝色锦袍、悠然自得的逍遥楼主,千心澜一向淡然无波的眼睛里出现了微澜。
奇怪的是,泫夜并未抬眼看他,只专注着手里的一卷书,他本是个爱书的人,虽然只有短短几日相处,千心澜却意外地记得这些。
沉默片刻,眼前这男子的气息静静地萦绕在身畔,不用抬眼也知道他风姿俊秀、恍若天人,只是,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杀气,让泫夜心头一颤。微风拂过,带来一阵春意。
“故人前来,所为何事?”泫夜慢悠悠地开口,眼光未从书页上离开。
千心澜也不怪他怠慢自己,本来就是个过客,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废话少说,人是你派去的人吧,你有何目的尽可以冲着我来,为何伤了若水?”千心澜沉声说道。
泫夜缓缓地抬头,注视着他:“你为何咬定是我伤他的?”
千心澜一怔,随即冷笑道:“那解药里的金蝉子普通医馆里是找不到的。”
“这样,你就认定是我了吗?”泫夜的声音显出一丝苦涩:“这些只是你的猜测。”
千心澜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便冷漠地转过眼,看着波光粼粼的水色,说:“哼,泫公子不愧是逍遥楼主,杀人不过头点地,承不承认都与你无关罢……”
泫夜若无其事地回道:“要是我做了伤你的事,还会乖乖坐在这里等你来质问麽?”
千心澜暗想,谁知道你有什么阴谋,可泫夜不承认,他又没有证据,似乎理亏了些。但他不愿空手而归,便想了一计。千心澜也不管泫夜直直盯来的目光,回头朝外走去。
泫夜在身后幽幽说道:“这是要走了麽,来人,送客……”
“不用,麻烦给我安排一间客房。我在此叨扰几日,再走不迟。”
等了两日,没等到千心澜,却等来了传信的人,说是配解药的金蝉子已经找到,不日即归,让他们先行启程去都城。任天凝去找云焕,说白若水未醒,千心澜又没回来,就这么走了,实在放不下心。云焕劝她,千公子给她传信,想必是已经有了主意,不如让成尚英代为照顾,此去都城,少说也要七八日,可耽误不得。任天凝做事倒也不会拖泥带水,便请来成尚英,细细嘱咐了一阵,又和云焕雇了辆马车,踏上蒙阴之行的道路。
任天凝儿时做过一个梦,那梦很简单:她站在自家阁楼窗前,看到东边的天空有一颗流星划过,流星的光芒璀璨、华美,却只是一闪而逝,最后隐入了地平线之中。
☆、初到昌乐
前夜下了一阵小雨,草木被洗得绿意盎然,一大早天便放晴,太阳在薄薄的云层后放出万丈光芒,到中午时路上已经被晒得有些干了,四野里春花烂漫,鸟语啾唧,空气里浮动着清新的草香。官道上,徐徐驶来一辆外形普通的马车,那中年车夫时不时地挥一下马鞭,不紧不慢地赶着车。
任天凝掀开粗布帘子,望了一眼外头金灿灿的田野,竟是一大片油菜花。云焕在对座上闭目养神,小狗花花也软软地趴在垫子上,睁不开眼。
“云焕。”任天凝用手指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臂,提议道:“我们停在这儿,歇息一阵,如何?”
云焕睁开眼,就着任天凝掀开的帘子往外瞧了一眼,回道:“好。午时了吧。”
于是对外面的车夫吩咐了一句。马车停在路边,任天凝拿了些干粮,先下了车。那车夫在一旁候着,见云焕准备弯腰下来,便伸出手要扶他一把,云焕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双有些粗糙的手,跳了下来,又整了整衣袍。在路边吃了点干粮,解开水囊,喝了点清水,任天凝忽然指着天空对云焕叫道:“快看,快看。”
云焕喝着水,抬头望去,只见两只纸鸢在天空中飘着。一只像是蝴蝶,一只像是燕子。
不远处的油菜花花海里,隐约有几个孩童的身影穿梭其中。那纸鸢的线似乎就牵在孩童手中。
“哇,好有趣致……”任天凝满眼欢喜地盯着那些孩童和纸鸢说:“这乡野果然不比城中,我们去那边走一走看看罢。”说着指了指油菜花田。
云焕随她走上田埂,雨后泥泞的泥土已然结成块状,坑坑洼洼的。任天凝走在前面,时不时地侧头闻一闻菜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