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川见儿子光洁的额头已经红了,忙拉过来护在身后,“你干嘛,动手动脚的。”
“这娃娃嘴不乖,不会说话。”
“我看是你不会听话。”
“你就只知道宠着这笨娃娃。”
风陵川的心中很不舒服,“霁儿哪里笨了!”
“有一次去你府上小住,你给他买的糖果糕点全都被我藏起来吃光了,他一次也没有发现过,真是笨得可以!”
“霁儿早就知道是你拿的,不过敬你是长辈,让着你罢了。”
“谁要他让了,他若是聪明点,找了回去,我也不至于吃糖太多,现在一口烂牙。”
“你从小牙就不好,嗑瓜子都能塞进牙缝里,呲着大板牙哭爹喊娘的。”
……
风梓霁很是无辜地站在一边,听了一会儿,再也听不下去了,“爹,四舅爷,别再争了。”
肖老四又弹了霁儿额头一下,“笨娃娃。”
风陵川不干了,“肖老四,你再碰霁儿我跟你急。霁儿,辛苦了这么多天,先回去休息。”
肖老四眨了眨眼,所以说风陵川变脸快得就像六月的天。前一句暴雨雷鸣,后一句风和日丽。
霁儿应了声是,忍不住又抬头看了“青奴”一眼,乖乖退了出去。
等到风梓霁走出房间,肖老四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独孤鸿的手,“我要认鸿娃儿为干儿子。”
独孤鸿听到四舅爷这么说,又是吃惊,又是尴尬,忙将手抽出来,退到一边。
风陵川意味深长地看了肖老四一眼,半晌方道,“你是爷爷辈的,居然要认自己的侄孙做儿子!”
肖老四被风陵川狠厉的眼神吓得不轻,退后几步,缩到立柱后面,“有何不可,你反正不想要这个儿子,我又不能生儿子,正好让他来继承肖家的香火和家业。”
“你怎么就不能生儿子了,难不成当年你为她闹得满城风雨,甚至不惜离家出走的那位绝代佳丽抛弃你了?”
“非也,我们现在还是经常一起协手游天下,只不过他也不能生儿子,因为他并非绝色佳丽,而是惊世美男。”
“什么?”风陵川吃惊不小,“当年你爱上的,居然是个男人?”
“怎么,你有意见?”
“不敢。”风陵川咬牙切齿地回答。
“既然你知道原因了,就把鸿娃儿让给我当儿子吧。”肖老四壮着胆子又凑进前来。
“休想,再说了,你是舅爷,怎么能让鸿儿认你为爹?”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凭什么你能当爹,我偏要是爷!”
风陵川一头冷汗,这是个从来都讲不清楚道理的人,真是懒得跟他废话。
那一年,六岁的四舅抱着他的蜂蜜罐子,说什么也不肯归还。
母亲哄了半天,四舅一口咬定:我就是要偷妹妹的糖。
母亲对这个弟弟很是无耐:小傻瓜,川儿不是妹妹,是你侄儿。
四舅撅着嘴,看着长得粉妆玉琢的川儿,怎么看都像是妹妹,咧开嘴笑道:我不要一个人当瓜,姐姐叫我小傻瓜,我叫妹妹小地瓜。
没过两年,当小地瓜从妹妹变成弟弟后,他便总被小地瓜欺负,每每屁颠屁颠地跟在小地瓜身后,小地瓜却老是嫌弃他碍事,无论做什么都不带他,还总能想方设法地甩掉他这条尾巴。其间威逼利诱,无所不为!
风陵川心知肚明,对付四舅,最好的方法就是断然拒绝,加威胁恐吓。
“我不同意把鸿儿过继给你,鸿儿也不可能叫你爹。”
“不劳费心,我自有办法说服鸿娃儿。”
“你敢。”
“就敢,再怎么说我还是你长辈呢!”
“这时候你知道自己是长辈了?长辈就要有个长辈的样,哪能由着性子胡来。”
……
两人争了半天,忽然发现当事人默默地站在一旁装鸵鸟,神情淡然,事不关已的样子。
风陵川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你怎么说?”
独孤鸿扯过衣摆,轻轻拍掉那个大泥脚印,虽不情愿,却也不敢不回话,“当然不能叫爹……”
风陵川转头去看肖老四,一句听到没有还没说出口,就听见鸿儿接着道,“应该叫爷爷。”
此话一出,两人居然异口同声地道,“不行。”风陵川气得又踹了鸿儿一脚,鸿儿也不躲,索性连灰也不拍了。
“四舅,房间已经安排好了,赶紧回房去休息吧,再在这里瞎搅和,我让你和你那位惊世美男永世不得安宁。”风陵川向来说得出,做得到。
肖老四忿忿不平地出去,从小到大,他就只欺负过小地瓜两年,然后就备受欺凌,现在还要受他威胁,真是太令人伤心了!
风陵川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辣的神色,只是很快,便将之掩去。
以四舅的心智,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了脸戴面具,身着宽大皂衣的鸿儿。连霁儿这么细心之人,都未能认出哥哥来。
盯住鸿儿,想要威胁两句,可是看到儿子微微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墙角,竟然一时语塞。
这孩子,从去小树林里接他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先是说了那番让他震惊不已的话,再是戴上一个丑陋恶心的面具,以“青奴”这仆从的身份自居,连一直以来跟他最为亲近的弟弟都不认。鸿儿到底有什么事隐瞒着他?
肖老四不敢招惹风陵川,只是不厌其烦地围着独孤鸿打转,一会给他送两块点心,一会给他递杯水,一会给他扇扇风,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虽然肖老四的好意,鸿儿基本上都礼貌地拒绝了,更多的时候还是跟在他身边伺候,但是风陵川的心中依然焦躁不安,失落怅惘,酸溜溜地。就算看不到鸿儿的脸,但是鸿儿看着四舅爷时,眼中那丝和煦的笑意,深深地印入了他的眼中,鸿儿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么自然地笑过。
大风扬起落叶在空中翻卷飘舞,肖老四笨手笨脚地整理着鸿儿头上散落下来的发丝,鸿儿脱下披风给肖老四披上。
多么其乐融融,父慈子孝的场景。
倘若真将鸿儿过继给四舅,那孩子是否能够得到所谓的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直面真心
一闪而过的念头,令风陵川心烦意乱。
此时此刻,风陵川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焦躁不安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多次在鸿儿眼中看到了无所谓的漠然神情。
那双朝气蓬勃,甚至燃烧着两簇小小火焰的清亮双眸,早已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来,虽然鸿儿没有跟在他身边,虽然曾多次劝说独孤蓝带鸿儿远走高飞,但是他至少能感觉到儿子鲜活的心跳。
可是,如果鸿儿真地对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乎了,那么,即使就在他身边,也感觉不到儿子的存在。
一直对自己说,让鸿儿认肖老四为爹,不合常理,礼所不容。呵呵,笑话,他风陵川此生为人张狂,被礼法所不容的事情做得还少吗?所有的借口终不过是因为心中百般不舍。
明知四舅此次来得蹊跷,到底还是舍不得拿鸿儿的前途去试探。
独孤鸿提了食盒过来,刚要敲门,却听到风陵川对肖老四道,“若我同意将鸿儿给你,你是否会即刻带着他离开这里……”
鸿儿一愣,万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无限愤慨之情,难以言表。
飞奔回后厨,将食盒顿在灶台之上,彷徨与苦闷窜到了喉头,他觉得恶心极了,可就是倾吐不出来。
不是早就死心了吗,没有期望,不再在意,可是为什么还会这般难过?
现在的他多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人家想要就要,不想要拿去送人便是。
越想越气愤,既然人家从来都不在乎他,自己还把这些伺候人的差使做到尽善尽美干嘛?想到这里,赌气地抓了一把盐搅进菜里。
等到鸿儿规规矩矩把菜布好,风陵川吃了一口,咸得发苦,却还是就着一大口饭,咽了下去。
后厨当然不会做出这种有失水准的事情来,而站在面前的孩子,依旧满眼淡漠。
风陵川递过筷子,“你吃一口?”
“不吃。”语气中少了八分恭敬,多了两分生硬。满腔不满之情,在霸道的父亲面前,终究还是发泄得太过无助。
风陵川看着鸿儿,长笑了两声,继而轻声叹道,“终究也是个孩子。”
上天并没有给父子太多时间做那去与留的选择。宋清平的八百里加急,恰好在此时送到了风陵川的手中。
燕国的大军,如他所料穿行过永定大峡谷,抵达了晋国的另一座边境小城,水美地肥的商州。
姜裕带着齐军并未完全遵循风陵川的计划:沿着阴山,绕行到燕军背后,前后夹攻燕军。而是顺道攻占了燕国的两座城池,耽误了大好的时机,现在又被忽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雪困在了燕国境内。
风陵川提上配剑,准备去练兵场,独孤鸿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风陵川猛地转身,“我同意你跟我一起上战场了吗?”
独孤鸿一滞,满心委屈。
风陵川莞尔一笑,指了挂在一旁的衣架子,“去换上盔甲再说。”
燕皇派出一队人马,攻进商州周边的城镇,大肆抢掠,为即将到来的严冬做准备。
独孤鸿领命带兵抵抗,拼力护着百姓们往后方退避。
在几个镇子里来回巡视,又看见一队燕兵,抢了一车粮食的同时,还捉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不远处,两个小男孩扶着快哭断了气的老婆婆踉踉跄跄地奔走哀告。
独孤鸿下令众士兵抢回粮食,自己则朝拖拽着那女孩子的十几名燕兵冲了过去。
伏在马背上,压低身子,长剑出手,势如破竹,十几只长枪齐齐拦腰折断。一把拉起那女孩,策马跑出十几丈开外去。
燕兵扔掉长枪,拔出弯刀,呐喊着攻了上来,独孤鸿抱紧坐在身前的女孩,挥剑迎敌。
女孩子被刀剑相交刺目的寒光和尖利的杂音吓得双目紧闭,只感觉不断有温热的血撒到脸上。等周边渐渐安静下来,小心翼翼睁开眼来,那十几名燕兵已然尽数到在了血泊中。
独孤鸿掉转马头跑回去,将女孩交还给老婆婆,帮她扶起倒在田里的鸡公车,看着那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忙将自己包袱内仅有的一只饼子拿出来递给老婆婆。
婆婆将饼子让给了大孙子,大孙子让给弟弟,弟弟又让给姐姐……尽管每个人都饿得头昏眼花,可是转了一圈,谁也舍不得吃。
女孩子咽下一口唾沫,将饼子递了回来,“将军,还是你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打坏人。”
独孤鸿,“我不饿,你们吃,你……难道不怕我的鬼脸吗?”
女孩子掀开额前的头发,露出一双灵透的大眼睛,尽管衣衫褴褛,满脸泥土血污,却也遮掩不住天生的秀美,她轻轻抱住独孤鸿,“我不怕,因为鬼脸哥哥是好人。”
滑嫩而冰凉的肌肤触到脖颈上,独孤鸿忽然双颊飞红,脑中浮现出十指永远冰凉的蚕儿的身影。
蚕儿——族长最为疼爱的小女儿。
在鬼方学习武功巫术的三年,日日精疲力尽,伤痛缠身,是小蚕儿不离不弃地守在身边,为他调养,给他鼓励。
闲暇时间,他教蚕儿学写汉字,聪明的蚕儿很快便学会了写他们的名字。元宵节,蚕儿去逛市集,带回了一副对子,非说这对子,是专门写给他们俩的。
“鸿是江边鸟,蚕为天下虫。”蚕儿认认真真地念道,“鸿哥哥,你是江边的鸿鹄,是有大志向,将来要飞得很高很远的。”
独孤鸿笑着问她,“那你是什么虫?”
“蚕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毒虫,可以炼制最好的蛊。”
呵,到底怎样的蛊,才是最好的蛊?伸手按压小腹,意料之中的疼痛,让他的背上立刻冷汗淋漓。体内那团真气内裹着的蛊,无药可解。前几天,族长为了震慑他,已经小小地施过一次术了。
那熟悉的,刻骨铭心的疼痛,再次将他包围,体内像有成千上万只毒虫在撕咬,又麻又痒,却不敢用手去抓,一抓就会撕破一层皮。麻痒逐渐深入到肌理和骨头,疼痛更是铺天盖地,整个身子,像是被大火不停地烤灼一般,不一会儿,身下的被褥就被汗水湿透了。
等到那团真气被完全驱散,蛊毒发作之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够坚持下去。
当年离开鬼方的时候,蚕儿牵着他的衣袖说:等蚕儿长大了,会等着鸿哥哥回来娶我。
过了这个冬天,蚕儿就满十五了,只可惜……
老婆婆的千恩万谢,将神游天外的独孤鸿唤醒过来。
目送祖孙四人离开,独孤鸿轻轻一哂,抛却这些儿女情长,他最不愿意的,是变成别人的负担和拖累。有些人情,欠不起;有些人情,得不到;有些人情,不敢要……
如今能做的,是一鼓作气,多打几个胜仗,也算是不枉此生。
不分白天黑夜地巡视杀敌,不过几天时间,商州一带的百姓们便争相传颂,说晋军中有个鬼脸将军,是他们的保护神。
百姓们索性神也不拜了,干脆拜起了鬼脸将军。
鸿儿超乎寻常的英勇,忽然将风陵川的神经扯紧了。若是为名为利,鸿儿完全可以不戴面具,亮出真识身份,他这样默默无闻地奋不顾身,到底是为了什么?
天气突变,狂风夹着暴雨,呼啸而至,倾盆大雨将战场浇得泥泞不堪。
雨水滑过脸颊,在下巴上汇聚成一道水柱,溅落在盔甲上的鲜血与污泥,立刻又被大雨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