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启兆第二次抬起头,第二次将脸转向赵慧芝;而赵慧芝却正低着头,用她叉开着五指的手撑着她的额。
王启兆说时,她一直在认真听。自己既已惊慌失措,丧失分析和判断的能力了,她倒很希望听听另一个的看法了。不管对方是王启兆或不是王启兆。
她觉得他的看法也是能够自圆其说的。
王启兆见她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不得不试探地问:“你认为我的分析也多少有点儿道理吗?”
这时倏的他,内心里充满了对赵慧宽阔这一位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的鄙视。他是依据从她口中获得到的情况来作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的。而一经形成结论,他便对自己推导出的那一结论深信不疑起来。于是此前缠绕心头的不安的预感,种种疑惑和糊涂全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似的。
金鼎度假村不幸成了无辜的遭殃之地——这看法使他的心理开始平定了。
事后谁们将来承担度假村的损失呢?——他竟开始想这样的一个问题了。
赵慧芝将手从额上放下,与另一只手交叉握在一起,扭头望着窗台上的腊梅和水仙,祈祷似的说:“但愿是你说的那样吧!”
她仿佛不再打算看王启兆一眼了,仿佛希望他赶快从自己面前消失。
王启兆心里又恼火起来。
然而他不动声色,语调平静又缓慢地说:“您看,我和您,再加上胡副市长,还有郑岚,我们四个人,是不是应该聚在一起,共同的,进一步分析分析情况,防患于未然?总不能都像没事儿人似的,任凭破坏的行为在度假村里继续下去吧?……”
不料赵慧芝的脸猛朝他一转,瞪着他冷言冷语地说:“郑岚算老几?度假村的一切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王启兆一愣,随即讪笑道:“她虽然年轻,却是个明白人,思考能力挺缜密的。而且,经得起事,是我们信任的人……”
赵慧芝却不胜其烦地说:“得啦得啦,你给我立刻打住好不好?第一,她仅仅是你信任的人!以后你在我面少提她。非提她不可的时候,更别‘我们’、‘我们’的!第二,我喜欢的恰恰是糊涂人,我讨厌那些个所谓明白人!许多事情,不是坏在糊涂人身上,而恰恰是坏在明白人身上!所以我警告你,有些事,你少让她知道!更要少让她掺和进来!……”
“明白,明白,我只不过以为,多一个多一种思路……”
王启兆喏喏连声。
他第一次遭到她如此这般不留情面的训斥。
他刚才说郑岚“经得起事”时,将那四个字说出了格外强调的意味。弦外有音,其实也等于在说——“您赵副书记也经得起点事儿好不好?”
而赵慧芝头脑虽然有点儿乱了,大失方寸;耳朵却依然如故地敏感,听出了王启兆的话弦外有音。所以她也一下子恼火起来了。所以她当即予以训斥。绝不允许王启兆在自己面前有放肆的表现,这是他们之间的原则。她自己单方面确立的原则。即使现在这么一种面临考验的情况之下,她也还是要本能地维护那一套原则。
王启兆却“喷儿”地笑了。
赵慧芝生气地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王启兆是在笑他自忆。她既然已经声明了她讨厌明白人,而自己却一迭声地说“明白”、“明白”,使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蠢,却又实在是蠢得可爱。同时,内心里对赵慧芝的鄙视一下子又增加了许多。想到郑岚对她的印象那么好,她对郑岚的态度也增伪装得那么亲善,他不禁的替郑岚倍觉悲哀,也将赵慧芝这一个和自己一条绳拴两端的女人的虚伪又看深了一层。
面对赵慧芝的质问,他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为好,电话突然响了。
于是二人的目光都落在电话上了。
电话连响数声,赵慧芝伸手缩手,想拿起又不敢拿起,似乎那不是电话,而是一颗定时炸弹。
王启兆忍不住说:“您毕竟正在值班,接,肯定比不接要好……”
赵慧芝这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电话。
“对,是我……”
接着她就嗯嗯啊啊起来。
王启兆察颜观色,想要听出点儿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
她感觉到了他那种迫切的目光,竟站了起来,一转身,背对着他了。
赵慧芝又嗯嗯啊啊了一阵,终于放下电话。她放电话时仍背对着王启兆。之后低下头,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王启兆望着她背影,屏息敛气。
那一时刻,办公室里静极了,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慧芝长出一口气,终于缓缓地向王启兆转过了身。
她们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也不看盾王启兆,自言自语的说:“是胡崇汉打来的电话。他了解到了确定的情况。看来你分析的对,发生在顺安县城里的事件,是和我们毫无关系。”
由于起初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此刻余悸未消,连对胡副市长她也干脆直呼其名了。仿佛破坏了她好心情的责任,对方也是有一份的。而且,她也“我们”起来了。仿佛可以那么说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特权,王启兆是根本不配也那么说的。
然而王启兆咧嘴笑了。和她相反,他的种种不好的心情,此时也一扫而光,荡然无存了。他自从进入她的办公室以后,第一次有心思将目光望向了窗外。接着,往回一收,落在他送给她的腊梅和水仙上。
他谄媚地说:“你将那两盆花待弄得可真好!”
斯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外面的寒风止息了,办公室里的阳光更加明耀了。
王启兆内心里也充满了阳光。
一颗心业已笃定,他倒盼着快点儿结束谈话;快点儿回到他的汽车里,回到郑岚身边去;快点儿将自己又充满的阳光的好心情带给予她了……
赵慧芝放下手臂,重新坐在椅子上,身子朝后仰,舒服地靠着椅背,语调不紧不慢地又说:“有些具体的情况,对于你也就不必非得保秘了,免得你大难临头似的。顺安县城里的事件是这么引起——昨天夜晚县公安局刑侦科一名姓张的副科长带着二男一女两名手下……”
王启兆说:“我知道那个张副张长……”
赵慧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打断我的话干什么?如果你自己什么都知道了,你还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您接着说,您接着说……”
王启兆赶紧显出卑恭之相。
赵慧芝就接着说道:“他们公安局的四个人,在县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叫什么‘红楼酒家’里,和老板发生了暴力冲突。那一句女警被扣留了,结果县公安局就去了更多的人。而老板胆大包天,居然用自制的枪支打死了那一句女警,现在正与一句同伙驾车逃亡。那名小保姆,是那个张副科长的枪支走火打死的。至于那一个孩子的死因,现在还不太清楚……”
把个王启兆听得顿时心惊肉跳,面如死灰!
他心里的阳光完全消失了,变为一片黑暗了。
此时他才有点真正地明白了——为什么许多人直扑他的度假村而来进行破坏。
这座城市有数座跨江大桥。
最后竣工也最新启用的一座江桥,相对应的乃是城市的一处边缘。隔着冰封的江面,从彼岸望过来,城市的灯光显然疏少了许多。
那是远离城市喧嚣之声的彼岸。即使白天亦如此。即使昨天——三十儿的夜晚,一阵比一阵密集的爆竹声,在江的这一段彼岸听来也是依稀的、遥远的。
而此刻,这里是静谧的。
风势傍晚收敛了。
此刻这里只能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在光秃秃的高树梢头和干枯得极其锋利的草尖上掠来掠去的声音。那是寒风的残势不情愿消失而去的幽啸。不定什么时候响起,不定从哪儿传来。像是伏敌相互进行联系所吹的口哨。它刚一引起人耳的注意,人耳刚一打算捕捉到它的方向,它却消停了。
于是四周又开始静谧着。
这里沿岸排列着十几幢小小的木板房,造型各异。若在白天,颜色也不同。它们有的有主,门上钉着写有主人姓名的木牌,还一一落着锁。有的却没主,门已脱轴了,或歪斜敞开着,或干脆倒在了门前的雪地上。
它们属于本市的钓鱼爱好者协会。
若在夏秋两季,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那儿的岸边总是少不了垂钓者或立或坐的身影。白天小房子的烟囱会冒出缭绕的炊烟,意味着有刚从江里被钓到的鱼儿可怜地成了锅中之物。晚上小房子的窗口发散着光亮,或拉着窗帘,或没拉,人影绰约。如果拉着,意味着里边并没有鱼在遭受苦难,而是有人在享受快感……
钓鱼爱好者们既然深爱此道,那么在冬季里也是兴趣高涨的。
江面上这儿那儿凿穿了冰层的一些钓口便是明证。像江面这个大棋盘上仅剩数子的残局。怕发生意外有人掉下去,每一个钓口都用环状的铁刺障碍围住着。
此刻,江面上只有一个人。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冰上盖雪的江面。
他显然不是一个垂钓爱好者。
因为他没带任何一样钓具。
他仿佛是为了观赏满天星斗才仰躺在那儿的。
在他和一个钓口之间是铁刺。月光使每一个铁刺的尖端都寒光闪闪。
那钓口的直径宛如缸口。结了一层薄冰。在一米多厚的冰面下依然故我地涌流着的江水,似乎企图从这个冰面最薄脆之处往上翻溢,致使刚结满的那一层薄冰不时地微微浮动一下。
然而水既已结为冰,往往就变成水的克敌了。
薄的冰仿佛具有某种韧性。它靠了那特殊的韧性,尽管危机显见地伏动着,却就是不再轻易破裂了。似乎要向江水证明,它结为冰的天然使命正是防止江水向上翻溢。
那个钓口还证明,尽管这一个夜晚是大年初一的夜晚,但还是有一个酷爱垂钓的人刚刚离去。
那人大约是用钓竿的握端在深雪上画写出了四个大字是——“命中注定”。
不知那四个字意味着他满载而归还是一无所获。
仰躺着似乎在观赏星星的人,走到这儿发现了那四个字,于是就选中这儿仰躺下去了。
他正好躺在了“命”字的上下结构之间,如同是那个“命”字粗而短的一横。
他是王启兆。
“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身无分文的乞丐意味着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对于真正的流浪汉却意味着天下之大,可处处为家,流浪到哪儿算哪儿,走一步看一步。很随便的那么一种态度。此种态度也堪称是一种人生的哲学。其玄妙之点在于,相信“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故流浪汉们虽也沿途乞讨,但与乞丐们相比,骨子里却总是多多少少透着份儿达观甚至没什么来由的乐观的。同是“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亡命之徒,比如王启兆的小舅子之类,则只能意味着是“无处可逃”的别一种说法了。
但对于王启兆颇为不然。
对于他,“无处可去”意味着不知哪儿才是自己愿意去的地方。起码,在大年初一的当天是这样。在此日,从本省本市到外省外市,从国内到国外,他可以直接去或间接去的地方,那还是很多很多的。所谓偌大世界,欲往便往,没什么阻因的。只要那轻便的文件箱没丢失、也没被窃被抢,去到这个世界的哪儿,起初的日子都会是无羁无绊,无忧无虑的。只不过虽然如此,却哪儿都是他并不怎么愿意去的地方罢了。
是的,这确乎是他离开胡副市长说是别人“借给”自己的那一幢别墅后的心境。
但哪儿都是不怎么愿意去的地方,那也必须去某一个地方啊!因为还有郑岚就要和他在一起了啊!二人不能总是呆在一辆小汽车里啊!
他心里很清楚,对于自己,过了初一,初二将会怎样,那已是一件相当难说之事了。即使初二也平安无事,初三初四则断不会仍然平安无事的了。当局的神经一旦大受刺激,所作必然反应极为神速。这一常识他是有的。也就是说他很清楚,对于自己山穷水尽是注定了的,柳暗花明是毫无指望的……
最终他所选择的去处是“鸿祥宾馆”。它是由从前的省委招待所改造成的四星级宾馆。受传统的影响,那儿仍是个严肃的地方,也仍以接待省委省政府的客人为主。严肃的地方等于寡趣的地方。当今之中国人,无论男女,出门在外,大抵都是希望找点儿出门在外才有机会亲身体会的乐子的。所以一般来到这一座城市的人,对于那样的一家四星级宾馆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的。即使在夏冬两个旅游旺季,它也还是喜欢清静的人们理想的下榻之处。而省委省政府,并不认为它有必要不是一个严肃的地方。反正各种会议惠顾着它,再怎么寡趣也不至于亏损。
王启兆在接到郑岚之前便决定了去“鸿祥宾馆”,不是多么青睐于它的严肃,而是属意于它的清静。
郑岚一听他说不回度假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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