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又想,悬在空中的笔尖落在纸上殷出一行字:
“致姑妈,已抵达,一切安好,勿念。”
将纸装在原来的信封里之后,她在一张新纸上给加里·蓝博特写信。
“致蓝博特少爷,
“请放心,女巫没有把我怎么样。她是个有意思的姑娘,我想她没有恶意。我正在努力被逐出家门,不出半年就能与你相会。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要送你一匹最好的马。小加里,你就好好期待着吧!
“觉得你超可爱的,
“艾弗利·安可。”
她低声的笑了,好像看见了那家伙收到信后脸红心跳的样子。加里啊,他就是一个明知道她姓安可也会亲自驾车为她送行的男孩子,就是一个哪怕翘了男爵的晚会也要赴她的约的男孩子。在他的赭色软发中她看见焦糖的甜美。他是她除了亚历珊卓姑妈和格兰伍德姑丈之外,唯一还有一点在意的人。
把信甩给信差,她沿着来时的旧路穿过毕恭毕敬的卫兵把守的大门,回到那杂草丛生的荒原中去。她一路走,一路任由及膝的草丛沾染她锃亮的黑色长靴。她走在这里,一方面是因为她在这里看见湛蓝的晴空,而不是挂着水晶吊灯的天花板,这样她才能真正呼吸。至于另一方面。。。。。。她欠某个特立独行的姑娘一个道歉。
虽说实际上有错的不是她艾弗利。
城堡里物质的丰富是她这个“乡巴佬”给予不了的。宝石华服什么的,就算阿格尼斯想要——艾弗利肯定她不喜欢这类玩意儿——她也弄不到。而她去过的洛斯提也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物产。艾弗利·安可在寻找一份可以传达心意的大自然的馈赠,最好是铁线莲。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期望:铁线莲的花语【1】虽然贴合主题,可是太戏剧化了。
她费力把一块草地弄得平整,然后盘起腿坐下。太阳就要落山了,美丽的红紫色在天边蔓延开来,就好像一朵缓缓盛开的玫瑰。那热烈却妍丽的色彩灼烧着她,让她不禁像任何一个洛斯提人一样,怀念起了她十年没见过的洛斯提玫瑰绽放的短暂花季。
如果不去和枫叶对比的话,好像这样也不错。这红色并不做作,反而有一种壮士赴死的壮烈大气。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朵花儿怎么可以和战士相比?可是她随即想到,在短暂的花期当中燃烧所有生命开放,又怎会缺乏毅然决然的极美的勇气?
“小姐,这个美好的时刻,你需要一朵花。”精灵清澈的嗓音飘来,让艾弗利恍若置身梦境一般一点一点的回过头看躺在荒原上因为被草丛掩埋而隐形了的科林。精灵白皙的双手从外套中抱出一捧洁白的纸花,那是一捧精致的白色玫瑰。
“让我们来变个戏法。”科林说。
艾弗利祖母绿色的眼眸里,映射出夕阳那火红色的热烈身影,随后,她的双眼倒映出了踏着云朵飘飞而来的鲜红。是的,读者:夕阳的红色,和天边晚霞的红色贡献出自己的一小部分来,装点了那纯白的纸花,直到那花束终于变得如此美艳热烈,就算是眼力最好的人也不能将她们与真正的洛斯提玫瑰区别开来。
“她们永远也不会凋谢。”
*****
艾弗利抱着花束回到房间,一路上引得人们侧目。包括那个喊她“乡巴佬”的门卫,都眼睛直直地盯在那捧玫瑰花上。有那么一瞬间艾弗利心里产生了折下一支递给他的冲动,这样他也许就可以想着美丽的事物,而不是天天皱着眉头给来宾起外号。可是她死死守住那捧花,攥紧的手把那包装的蓝色纸张折出了褶皱。这是精灵送给她的不会凋谢的烈焰玫瑰啊。她不会把任何一支转让给任何人,除了。。。。。。
她把花束锁在床下的木箱里,抽出一支拿在手上。她低下头嗅了嗅。这纸做的花儿居然还有香气,就好像真正的玫瑰。她不知道阿格尼斯的房间在哪里,于是四处乱逛,在长长的走廊里一跑一跳,反正也没人看见。这时,远处似乎有说话声传来,艾弗利听出一个温柔的声音,差点吓丢了半条命,赶紧随便找了个房间钻进去。她在里面抱着膝抵着门坐下,她扭到的脚踝又开始痛了。
那声音伴随着几乎轻不可闻的脚步声飘来,有一高一低两个嗓音在说话。
“安姐姐,你要去哪里呀?你不给弗洛念故事了吗?”
“好孩子,我去和阿格尼斯说说话,交代交代舞会的事情,不然以她的处事风格,我放心不下。唉。”
她听见小女孩咚咚咚地跑走了,只有那个轻一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越过她所在的房间,渐渐的远去了。于是她在那脚步声淡到若有若无的时候,猫着腰轻手轻脚溜出来,鬼鬼祟祟跟在后面,一路上用墙壁的拐角做掩护。纯白的天使在一扇门前停住了,她直接推门而入。
现在怎么办呢?等着安洁拉和阿格尼斯谈完,还是。。。。。。艾弗利蹑手蹑脚地向阿格尼斯的门走去,心里很纠结。她一方面懒得陷入纠纷,因为那两个人除了吵还是吵,听别人吵架不是她艾弗利的爱好。而另一方面,她感到隐隐的异样的预感,驱使着她一步步地向前走去,即使这样做是不符合规范的侵犯他人隐私,也不愿意停下。
她将头贴在门边,下一秒几乎被尖利的斥责划破了耳膜。
“真是一条不听话的狗啊,阿格尼斯。”
艾弗利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心里想走开,身体却动弹不得,逼着她听完了全过程,而脑海里一点点思想的泡沫都无法形成。事情这样发生了。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做何感想。
门的另一边,天使公主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骑士公主,眯着眼睛将全部恶意释放。她一张一合的嘴唇言出阿格尼斯·洛斯提的噩梦,尽管这噩梦已然使得后者麻木不仁、习惯于一朝一夕的冰冷。安洁拉不介意自己非天使的形象,事实上,偶尔的背道而驰让她感到轻松,还有随之而来的。。。。。。兴奋的颤抖的心情。
“你的小伙伴来了,你就摆不清自己的位置,是不是?那我就和你重申一遍好了,亲爱的妹妹。你连成为我棋子的资格都没有。你只是一条肮脏的走狗罢了。狗不听话,是要挨鞭子的。”
她抬起晶莹剔透的水晶鞋,一脚将阿格尼斯狠狠踹翻到地上。这感觉真好,安洁拉感到身心都传来喜悦的颤栗。她的鞋踢到的东西非常柔软,哪怕这件东西常常被厚厚的武士盔甲包围。她听到她的狗倒地时发出的一声闷哼,软绵绵的,胸腔的一口气被坚硬的地板挤出的声音。
“不要。。。。。。不要。。。。。。”
她并不理会阿格尼斯的呻/吟,走上前伸手扳起后者高傲的头颅,看进那双空洞的铅灰色眼睛里。她抬起另一只手,高高地抬着,配合着一声快意的大笑,狠狠地抽向了阿格尼斯·洛斯提的脸颊。
注释:
【1】铁线莲的花语: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第10章 第十章 乐园
安洁拉并不理会阿格尼斯的呻/吟,走上前伸手扳起后者高傲的头颅,看进那双空洞的铅灰色眼睛里。她抬起另一只手,高高地抬着,配合着一声快意的大笑,狠狠地抽向了阿格尼斯·洛斯提的脸颊。
啪。很清脆的响声。女骑士的脸偏向一侧。
门外的艾弗利听见这声响,心里大约猜出了房间里发生的事情。然而,本应当,或者说觉得自己本应当推开门跳上前伸张正义的艾弗利犹豫着。她一动不动,头仍然贴在门上。她继续面无表情的听了下去。
“你的小朋友,也不过是我的一颗棋子而已。就像她对你说的那样,她也认为你是个异端呢。”
听到这句话,顺从的趴在地上的骑士猛地支起半个身子用尽所有力气与天使对视。她一字一句地反驳着,每一个音节都近乎虔诚,就像她微闭的眼、握紧的手,将全部信仰那样不加保留地供出,只为了一个永远等不来的天使的肯定所带来的希望。她嘶吼着:
“只有艾薇,是绝不会服从你的。”
艾弗利的眼皮跳了跳。她没动。天使安排好的戏码仍在上演。
“是吗?呵呵,我的确是——的确是让她说了那些话,可是你的脑子是傻了吗,蠢狗?她为什么没有向你道歉呢?为什么没有收回自己的话呢?又为什么乖乖的演下去,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个意思一样?你就没有想过吗,也许她自己就是那个意思。我让她说出了心声啊。她说,你没有资格。。。。。。”
“不对!不对!”阿格尼斯猛地抓住安洁拉纯白的裙摆,祈求一般轻轻地摇晃起来,带起一阵云朵的涟漪,“是你强迫她,她害怕你,她不会那样想我。。。。。。求求你,就这样告诉我吧,我只想听见——”
“以她的性格?害怕我?你是认真的吗?”天使抓住骑士的手,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然后重新把后者踢到一边,踩了踩。她扭过头,向门口走去。艾弗利听见脚步声,及时闪身躲到了墙边的银色盔甲背后。她透过头盔的缝隙看见那条纯白色的纱裙渐渐消失在拐角,这才一步一步走出来,手上拿着弯折的纸花。
她看见狼狈的骑士躺在一旁,倒在没有铺地毯的光秃秃的地板上,脸上的红彤彤的手印证明了刚才骑士所遭遇的暴行。骑士的深褐色头发乱成一团,她偏过脑袋看清了来人,就有气无力地自嘲道:
“看什么?我这样很好看?你什么都听见了,是不是?”
“是。”
阿格尼斯紧紧地闭上眼睛:“那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冲进来救她?为什么艾薇有这个义务救她?她和艾薇的信任在十年前就已经支离破碎,她有什么资格。。。。。。祈求艾薇的怜悯?要是她唯一在意的那个人,认为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不,不要说为什么。”阿格尼斯说。
艾弗利闭上了嘴。她本想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想讲出来,但那话太冷漠太伤人,如今阿格尼斯不想听,那么她正好就不想说。她学着精灵的样子把纸花递到阿格尼斯眼前:
“小姐,这个不怎么美好的时刻,你需要一朵花。”
阿格尼斯坐了起来,接过纸折的玫瑰花,脸上泛起如花笑颜。原来这样坚硬的一个人也是会笑的。凌厉的铅色眼睛轻轻的弯起来,那里面就好像流淌着白银的湖泊。她没有问这玫瑰从何而来。她只是盯着那朵花愣神。
“关于那个舞会——”艾弗利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尽管说。”
“你不问吗?”
“问什么?”
“刚才的——”
“没有那个必要。”艾弗利笑笑,也坐在地上,托着腮隔着小小的窗户看外面暗下来的天空。星星和月亮还没有升起,但是薄雾一样的暗色影子正唱着摇篮曲请大地入睡。艾弗利极力瞪大眼睛,想透过那一片荒原,穿过摇曳的野性的草丛,越过刚刚被落日抚摸过的地平线的弧度,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女巫搅拌坩埚时袅袅升腾的烟雾,听见精灵轻声吟唱配合着竖琴飘扬而来的曼妙乐音,尝到姑妈折腾一整天后捧出的长相中规中矩味道独树一帜的黑暗料理,感到加里·蓝博特牵来的栗色马喷吐出的温热的鼻息。她继续道,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因为一目了然不是吗?”
*****
哦,该死的。从长长的走廊往回走,她突然感到自己游荡在空荡荡的异乡。不论是铁青色的盔甲、香槟色的雕像,抑或是墙上暗色调的油画,都向她压过来。过道变成梯形的了,她看不见前面的路,看不见出口,只感觉到了命定的轨迹蜿蜒盘绕,而她,仿佛行走在钢丝上的杂技演员,甚至都寻不见可以选择的岔路口。
人可以多么无助!她缓缓旋开自己寝室的门,将门小心地关好,把自己像一具尸体一样抛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瞧。她看见光洁的白色表面上因为疏于打扫沾染的纤纤灰尘,和常年来没有护理带来的一道黑色细缝。缝隙小小的不显眼,可是你若是盯着它往里瞧,读者,你将会发现它是如此肮脏不堪!艾弗利抓住了这个想法,好像抓住了至高无上的光芒。
这里就是世界的黑色缝隙,她如是想,因为这里的富丽堂皇将游走于暗影之间的哭泣嚎啕隐藏。她开始想家了。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别人可以想家,唯独她艾弗利不行。对一个四海为家的人而言,哪里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最亲近的家呢?小小的简易木屋就已经足够,或是银杏树下的阴影就足以为她遮挡炎炎夏日那残忍的太阳。有的时候,她随性的走着,感到世界都是自己的,了无牵挂。可是这自由自在的逍遥并不能阻止她在少数时候,在落日时分或是深深的夜里,像一只折断了帆和桅杆的船一样彷徨迷茫。这时,她感到自己一无所有。
不,不,不,不,不。她想她可以理解,阿格尼斯摇着头恳求安洁拉的心情。如果看不见自己想要看见的,那么只需要否认,只需要否认不赞同的一切就好了。不论那是对的还是错的,她都可以后退,然后仰起头说“不,不是这样的,那不是我”,从而隔绝了思考的讨厌触手,安然沉醉在自己温暖的港湾。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