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二月时我便打算走了,可惜被道长坏了事。”唐一年有些埋怨地看了眼顾云山,又道,“我本计划劫了镖,最好跟你打一架权当告别,然后拿雪貂翎做好了衣裳,到时候再托人送给师父,竹哥这么聪明,想必能想明白的。”
应竹默然思索片刻,接着问道:“你在我身边……在寒江城,是为了图谋什么?”
唐一年坦然笑道:“竹哥,咱们头一回见面不是在寒江城,是在嘉荫镇。”他顿了顿,朝应竹眨了眨眼,接着说道,“唐盟主和叶知秋联手击退血衣楼主薛无泪,但终究身受重伤,未能乘胜追击。我与黑雀奉命盯着薛无泪的行踪,见他要进离魂峡一条密道,不得不现身拖了他……约莫一盏茶时间吧,才等到四盟的人来。”他伸出五根手指来,“那一盏茶时间我随身带的五个傀儡尽数而殁,也受了些内伤……是以盟主批我一年的假修养修养。”
“所以你叫唐一年?”顾云山忍不住插了句嘴,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像是有些想笑,又强自绷着张脸,“那你现在应该叫唐三年了。”
“……”唐一年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外伤很快就养好了,内伤却急不来,我的傀儡全都坏了,自然想趁机寻个更好的。我听说血衣楼里的孔雀是个傀儡,真人一样的傀儡,我都没用过呢!”提到傀儡,唐一年眼中隐隐含了几分热切,仍像是那个跟在应竹身后摆弄零件的小唐门。
“所以你来了寒江城,想要调查此事?”应竹问道。
唐一年撇撇嘴,大约是有些不满于应竹例行公事似的盘问,但还是乖乖解释道:“是啊,所以我来寒江城,想花时间看能不能把这傀儡技术偷学下来。可是我见到孔雀时,它的控制中枢已经不翼而飞,后来我知道,它被影剑拿去了。再后来燕云见到顾师兄……”唐一年笑了笑,看向顾云山道:“说起来你才应该喊我一声唐前辈,毕竟我刚做杀手的时候你恐怕还在真武山上学驱影呢……”
“……”顾云山瞧着面前这瞧着比自己要小上好几岁的年轻人,一时无语。
唐一年却不计较这些虚名,嬉笑着摆摆手,接着说道:“那个时侯,顾师兄应该也对我起了疑心?杀手的直觉么,我有,你肯定也有。”
顾云山不置可否,唐一年便自顾自往下说道:“我又找了个由头跟顾师兄切磋,心中更笃定了七八分,只是没有证据……直到花朝节劫镖时我试探了一番,才确定了下来。”
“此事还有谁知晓?”应竹又问。
唐一年道:“我只与黑雀说过我怀疑是顾师兄。”
顾云山心下了然,晓得自己的行踪应该就是黑雀告诉的那姜家少年,一方面为了试探自己究竟是不是影剑,另一方面是为了借着少年拙劣的隐蔽技巧掩盖掉他的跟踪痕迹。这样一来,唐一年若是要以“影剑身份尚未核实”之由拒绝回盟,他也有办法堵回去。这个黑雀,为了逼他回去,的确是煞费苦心。不过话说回来,一年的假期活生生拖延成三年,这意味着后两年他们两人的杀手单子都必须由黑雀独自完成,黑雀对他的纵容与包庇,也可想而知了。
应竹捋顺了前因后果,却想到了什么漏洞,皱眉问道:“你在寒江城多呆了两年,就为了查清影剑的身份?这两年云山一直闭关,你想查也查不出什么,却突然要在二月‘告别’……”
唐一年叹了口气道:“你不信我。”他看着应竹,有些无奈地笑笑,沉默了片刻,解释道,“师父考虑事情总是很理智,很多时候却会忽略人心所起的作用。我在寒江城过得很轻松,也很简单,不用考虑太多东西,这就是我拖延两年的理由。师父,我是来放假的。人么,总是喜欢自己难以得到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一直是唐一年,而不是水龙吟戴着面具的杀手。”
应竹心中微微动容,终于不再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垂首将剑收回鞘中,目光微微闪动,轻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是真的?”
唐一年晓得他的意思,将应竹的手拉起来,按在自己的颊边耳下,道:“我没有骗你,从脸,到心,竹哥。”
应竹凝神看了他几息,终于缓缓向后靠在树边,冲他摆摆手道:“好了,你走吧。”
唐一年怅然地笑笑,道了一句“保重”,便很快消失于林中。他抬眼望向唐一年离去的方向,只见到枝桠捂着的乌沉沉的天际,横亘着一抹浅淡而通透的蔚蓝。在此之前,应竹从没见过他展露出这样迅捷的身法,雀鸟似的飞离他的生命。这三年多来的点滴光阴如飘扬落下的鸿毛,无足轻重,可是此时却又像是千斤巨石,沉沉地压在了应竹的心上。他想起唐一年这几年来竹哥长竹哥短地绕着他嚷嚷,精力旺盛得没有一刻钟是消停的,眉眼神色像极了远在秦川却总憧憬着江湖的应秋。
他沉默地倚着香樟树干,身周安静得像是一潭死水。他心中突然觉得有些无力,有些茫然,亦有些难过,却很奇怪地没有被背叛的恨意与愤怒,好像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告别,可他自己很清楚,从今以后,他和唐一年恐怕不会再见了。
这时顾云山走上前来捏了捏他的手掌,低眸道:“我们也走吧。”
应竹点了点头,沉默地跟上了步子。顾云山沉静的声音就响在他身侧,缓得像是一缕清风、一片枝头落下的叶子:“你会怪我没有早告诉你唐一年的事吗?我瞧你整天闷着,除了寒江城的事,小一辈的也就同一年还算能聊聊。看得出他对你很真诚,没有什么恶意。阿竹……倘若他有什么阴谋,我便是事后被你责难,也定不会袖手旁观。方才赶到,看你与黑雀打架,我的剑便不受我自己控制了,现在想想,也理解你早先那一剑的心情,只是……”
他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待两人走出香蝶林,阴云已然散尽了。明媚的日头斜照来,秋蝉便起起伏伏地唱出这一年最后的绝音。露水沾衣不觉湿,倒是簌簌抖落在肩头的桂子,尚带着淡淡的一丝香魂。
应竹听着顾云山天南海北地开始闲扯,只觉心中渐渐为之一旷,终于露出几分笑意来。顾云山正看着他呢,也跟着笑了起来,道:“你也觉得东越好吗?不如我们干脆再这儿买个宅子,我想想,听说万蝶坪就很好,靠山依水,再在庭院里种一棵桃树,春天赏花,秋天还有桃子吃,你说好不好?你说要是刚搬进去的时候埋下一颗桃核,多少年才吃得到桃子?”
应竹一指路边卖秋桃的小摊,笑着说道:“现在。”
秋别 完
番外其四 夏花
下过一场萧疏的细雨,已是留春不住了。窗外桃花委地沾泥,总令人怅恨于韶华之尽成虚掷。天还尚早,清晨时湿润微凉的空气浸入鼻端,应竹躺在榻上喘息了几声,终于捂下了胸中那一堆将灭未灭的星火,爬起来倒了杯凉水喝,目光却凝在桌边那件玄黑的道袍——那本是因南方漫长的梅雨时节才过,想摸出来晒晒太阳,未料昨日又下了雨,只得收进来放在一边的。
应竹迟疑了一下,以手指履过其上暗绣的仙鹤与祥云。细微的纹理吻过匆匆一掠的指尖,夜里那一梦的旖旎情潮,便又跟着鼓噪了起来,浪潮似的,迟迟不肯退去。
应竹深吸了口气,捻了捻手指,微微俯身捧起那身道袍来。
他与顾云山果真在东越万蝶坪买了这幽花小院,可安顿下来不多久顾云山便接了盟主亲发的急令,一去便是月余,还亏他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买了个院中有桃的,可惜花开时人已走了,花要落了,也没见他回来。
应竹心中闪过纷纭数念,眼前便已尽是顾云山的影子。说来也怪,早年他离开真武山,与顾云山一别数载尚不觉得、后来顾云山在真武面壁三年也不觉得、倒是这时忽地升起这从未有过的明活的思念,像是有一根拨弦的手,将一些本已深埋的声息迢迢地递来。
应竹抱着道袍倚着床边坐下,手便由其半掩着伸进裤里去了。那一晌沉沉的绮梦,更化作滚烫的渴想,自胸腔蹿自下腹。再想起梦中顾云山湿淋淋在欲念中滚了一遭、却还强自按捺的那一双眼睛,升腾起的快意便更不可耐了。许多年过去,情爱之事于他二人已不属陌生,顾云山向来比他更懂得分寸与克制,兴许情事中也有过诸般失控的神情,可那时恐怕自己亦沉沦其中,哪瞧得仔细?
他偏想见他眉峰深锁难舒之欲念、眼底潋滟碧波似的情潮、面上浮上绯桃般的艳色、喉间溢出低哑的喘息……
“阿竹、阿竹…”
应竹陡然一个激灵,凉而稠的浊液污了膝上那身墨色道袍,洇开一片难言的湿痕。他屏息闭目片刻,才缓靠在床栏缓缓吐了口气,便忽听得人声由远而近地传来:“阿竹?起了没?”
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十分突兀,惊了栖枝的两只雀鸟,扑棱棱地飞向天际去——原来竟不是自己的意淫?
应竹愣了愣,登时反应了过来,慌忙将那道袍往不晓得哪个角落一塞,提上裤子找了条帕子将手草草擦了,便见得那方才臆想过的男人已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朝自己笑看了来:“你果然起来了!”
应竹心跳如擂鼓,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嗯”了一声,余光还瞥向自己藏道袍的地方,怕猝不及防间露出什么狐狸尾巴。好在顾云山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什么异样,只是走进屋中来,随手将外袍脱了搭在桌上,看了看应竹,奇道:“阿竹?你的脸好红,怎么了?”
“没、没怎么……”应竹心虚得很,目光闪烁地看了看脚下,忽想起了什么,道,“你要洗澡吗,我去给你提水来!”言罢便飞快地跑出门去了。顾云山莫名地望着他背影,唇边弯起一抹浅笑来。
他这次单子着实有些棘手,饶是以他之能,也用去了月余时间,怎么算都亏了啊。他回身将那窗子推得大开,便见枝头明艳的桃花还残留着两分未去的春意,应竹正弯腰从井里提了两桶水上来,直接拎进屋里给他倒进浴桶中去。
见顾云山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应竹顿时显得局促了起来,道了一声:“我再去烧些热的。”便又飞快地逃出去了。
顾云山由着他折腾,等应竹将两桶热水再一股脑倒进浴桶里时,他正光着脚站在地上,慢条斯理地仰首去解里衣的暗扣,脖颈在跃动的晨光中显得白而纤长。应竹看得心中一动,便见顾云山微微侧首看了过来,笑道:“不一起洗吗?”
待到当真脱了衣裳泡进桶里,应竹反倒不见先前的窘迫与羞赧了。自打搬进这栋宅子,同浴也并非没有过的事,这浴桶不小,两个人也不显得太过逼仄,应竹跪坐于一侧,撩了水来擦身,缓缓舒了口气。
寒江城在东越虽建有分舵,然而白鹭洲离万蝶坪即便是快马轻舟,少说也要一整日。应竹若有差事要做,常常便宿在分舵里,这一回也恰巧结了一串任务,总算得了几天空闲,前天夜里到的家,又囫囵收拾了一天,当下泡在温热的水里,这才算是真的放松了筋骨。
顾云山除了道冠,捧水洗了把脸,正慢条斯理地在往身上浇水,正瞧见了应竹眉眼间一点倦色,当下便问道:“最近很忙吗?”
“说不上忙,老样子。”应竹答了一声,反问,“你这一去月余……可有受伤?”说话间抬眼去看顾云山,只瞧见氤氲水雾之中那俊美的道士散着长发,一半都柔柔地漂在水中。他坐在对面展眉一笑,却是稍稍前倾了身体,道:“不如你来瞧瞧?”
他那一身常年裹在道袍里的紧实皮肉,却是个不容易留疤的,被屏风外的灯烛一晕,便是泛着柔光的白。应竹看着看着,昨夜春梦便又在眼底晃悠,当下只觉喉咙愈加干渴,原本掬水的手动作一停,干脆探身而上,以手撑着顾云山身后的桶沿,不由分说地将顾云山吻住了。他的亲吻素来热情而莽撞,好像多少年也学不会慢,学不会柔,更不要说此时还多了几分渴切的需索,直白地诉诸于唇舌纠缠之间。顾云山一手搭在他肩头,乱揉了一把他后脑勺已有些松散的马尾,另一手却捏了捏应竹的下巴,直望向他眼眸深处,笑道:“想我了?”
“想你得很。”应竹呼吸已稍显急促,嘴唇已染了一层湿漉漉的水光。顾云山以拇指摩挲过柔软的下唇,便又啄了一口。两人呼吸相拂,几能感受到对方肌肤的热度,就在咫尺之隔。顾云山手指缠绕着他沾湿的发尾,摩挲过挺直的脊背,又问道:“那昨夜可有梦到我?”
应竹念及晨间尴尬之事,不由一默,目光稍稍躲闪,正踌躇间,忽见顾云山笑看着自己,总像是别有深意,登时好似明白了什么,恼道:“好啊!早被你瞧见了!”
“瞧见了什么?”顾云山故作不解。
“瞧见我……”应竹猛地收声,颇有些心虚又狐疑地再细看向顾云山,正对上他一双眼瞳里怎么也藏不住几分揶揄之色,便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