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力笑道,莫非是要像自己一样么?大师哥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跟你可不一样。
现在看来和自己不一样真是幸事。可他到底还为自己自豪……这样一想,心头还是涌上一股暖意。
卫姑娘看他转了脸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颗心不在自己身上倒是显而易见的,小嘴一噘,白生生的脸蛋儿一沉。可她自持身份,更兼知书达理,不肯出言责备,只好心里默默盘算其他话题。院子里那只芦花鸡看见生人,躲得远远的,却没躲过卫姑娘明察秋毫的一双亮眼。她咯咯一笑:“雷力,你养鸡了?这倒稀罕。”
“嗯,本来还有两只鸽子的,我今天早上放走了。”雷力回答。奇怪,她这大老远跑来,却零零碎碎问他这些杂事。他才注意到这半天一直没给她找个座儿,指了指茅屋的正厅,“那里有把竹椅,我给你端出来坐?”
卫姑娘看看自己的锦袍,没吭声。雷力听她不言语,抬眼看她的模样便知端地,心说这大小姐可真是一直没改脾气。这样一想,嘴角不由得一牵,露出一边脸颊上的笑涡来,自有几分温情宛然。卫姑娘也注意到了,当下里便发起怔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诗书礼教,不错眼珠地望着他。弄得雷力倒不好意思了,便道:“卫姑娘,你大老远的上门来,可是我师门有什么信儿?”
“他们?……嗯。”卫姑娘道,“他们知道你在太湖,可还没个确信。先来找你的,是我。”最后一句话声音到底低了下去,那个“我”字更是微不可闻。
“你来找我?”
“是,雷力,我要你离开这儿。”
“为什么?”
“你留在这儿又算什么呢?”
雷力说不出来话。从前他就不与她辩。与热衷武学的自己相比,她确乎是更爱读书也更有学问(还经常嘲弄自己一干人没什么文墨),更擅长说出一整篇道理来,其复杂程度让雷力(和其他师兄弟)都避之不迭。可他躲她的大道理,并非全是因为听不懂,而是因为听懂的部分和自己所想也往往大相径庭。
卫姑娘看他一脸惘然,跟从前那个骄傲的人相比少了锐气,骨子里那股忘我的迷糊劲儿却一直未改,又是心酸,又是生气,忍不住把话头挑明:“雷力,你到底为什么还留在这儿?自从听说你……你受了伤,我料定了依着你的性子,不是宁可自杀死了,就是躲起来要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可如今整个江湖都知道你,留在这儿,隐居不隐居,江湖也不江湖,整日和这些无知无识的村人在一起,那才叫四不像呢。你不如离了这里。要去什么地方,我……我都愿意安排的。”
雷力自然而然地道:“可是我不会走的。”
这话的语气太过直接,没什么转圆的余地,让卫姑娘顿时红了脸:“你总是忙着把人家的好意往外推。何至于此。难道我说的不在理?”
“卫姑娘,我到太湖……本来就不是为了隐居。”他说到这里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心慌。看到对方望着自己口唇一动,急忙说下去,说的太急,脸有点微微地红了。口气倒是十分肯定,几乎带着一点骄傲:“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喜欢这儿嘛。我不喜欢我可以走嘛。若是我师兄弟上门问我,我也是这话。你放心。”
卫姑娘本来遭他拒绝,芳心纠结得很,听他这么说,是表示并非单不领你的情,而是天下人都劝他不动了。待听到“你放心”三个字,忍不住啐道:“呸,放什么心,我这心本来就没放在这儿。雷力,你从来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的,我本以为你经历了一番,会变得通情理,没想到还是这样。”
雷力本来一直略低着头,浓如墨色的眉心仿佛化不开似的,听这话吃了一惊,抬起脸来望着她道:“我……我没变吗?”
卫姑娘白了他一眼。“你那任情任性的毛病,别说断只手,断了头怕也还是你。真让人……”她恨声说到此处,又说不下去了,若是小时候怕是会戳他前额一指头,如今却是红了眼圈,“我走了,你自个儿好好的呆着吧,爱呆多久就呆多久。”
雷力点点头,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卫姑娘,我还有句话问你。”
“什么话?”她又停了步子,目光亮闪闪地看他。
“丁都赛是谁?”
“丁……你怎么会知道他的?他是现在京城最红的歌手,在繁楼唱了好些日子了。”
“你觉得他和我长得像吗?”
“哪有啊。”她本来咬着下唇,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瞥了他一眼。那一眼把他整个人都罩了进去,像是为他写真画像一般。“对了,我明年春天,大概是要和胡公子订婚了。这事我还没告诉别个,以后怕是难以再见,先说给你听了罢。我可不要你什么祝福的话。”
那她想听什么话?就算他再怎么“没变”,他也不再是那个冲口而出“武林没人了吗”的少年。还没等他想到要说什么,卫姑娘早已经匆匆地走到门口,扬起花伞罩在头顶,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转身消失在门外。随后又听到马蹄声得得作响,去的远了。是,她怎么肯不骑一匹好马来,又怎么肯让他看见。她一向爱嘲笑那些露富的人是暴发户。她来去都这样急……他突然觉得还真有点事想托付给她的。应该让她带点东西给芭蕉。虽然她肯定又会阴阳怪气的嘲讽几句,可是除她之外还有谁能替自己去看看芭蕉呢。
杀掉龙异之后,是封俊杰把救出来的芭蕉送回家的。自己当时已经离开了,没再见她。他觉着对不住芭蕉,若是自己能早点赶到,能早点和封俊杰会合,巴铁匠也就不会心急如焚地自己去山庄找女儿,也就不会死。芭蕉如今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这是他的错。还是他和封俊杰两个人的错?
虎威山庄派人来送帖子让封俊杰赴约,是芭蕉被掳走的三天前。封俊杰原本是要去的,因为有关虎威山庄为非作歹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他实在按捺不住要去揭穿他们。自己当时说了一句:“揭穿了又怎样?他们不会听你的。”封俊杰待要说什么,转念又不做声,磨了一阵才说:“听说龙异之也会去。他是大侠,该为武林主持一个公道。”又望着他,表情很为难,“我知道不该提起这个人。”他本来不擅解释,有些着急,看封俊杰这样关切自己,心又软了:“我倒没什么,反正确实输给过他。可是……你为什么要去?虎威山庄的事也好,武林的公道也好,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下子封俊杰的眉头明显皱起来了。两个人僵持了一阵子,封俊杰才一字一顿地说:“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他听了再不言语。
他们这样僵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起因是……他其实说不清起因是什么。有一句话是封俊杰从来没说出口的,他想甚至是封大哥都没有在心里说出来过的,那就是“我认识错了你……”
可其实封俊杰没想错。可以这样说。如果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的话,那就是出在一开始。他们认识的那一刻。那一刻他在台阶上捶了一拳跪倒在地,而封俊杰此刻还只看到他的背影。
“如果我没有在那一刻牵马进来,你会不会出手?”封俊杰从来没有这样问过他……否则就不是封大哥了。可是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很多次了,对着水缸里自己的影子,或者原来挂着封俊杰双刀的钉子。
他不是怕事,更不是怕死,只是……好像有一道无形的门槛横亘在他与那些冷笑着的脸之间。横亘在他与芭蕉之间,他与过去之间,他与世界之间。他想要翻过去却只是挣扎,他握紧了拳头也只能捶在它上面。
你能的。我知道你能的。内心深处的声音封大哥样的诚恳。
可是他再也不知道了。他回忆那一刻的次数越多,就越是不能肯定当时自己在想什么了,就像被展开过太多次的手卷上的图形很快便已磨损。有时候他相当之肯定自己几乎已经下了决心,捶那一拳也只是恨终究还是不得不出手的自己。有时候……就不那么肯定了。
如果有人拿这个问题问他,比如说芭蕉……她如果知道真相一定恨透了他吧……他也只能说:“我不知道。”
他以为那道门槛已经朽坏了的,结果它依旧存在,横亘在他与封俊杰之间,还有抽根发芽长成大树之势。他越是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就越是不能开口。你一见便甘愿将性命交托的人,会是那种人吗?可这话又如何教他出口?深自了解一个人然后对他好,是知己相得。到深相误解的地步却还如当初把他高看了的时候一般待他,这又是什么了?
那次的僵持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严重。两个人足足怄气了一天。封俊杰不愿和他同去打渔,他转身自己去张四哥那儿借了一条船,自己去了。回来之后两个人各自忙着手头的事,他几次想要和封俊杰搭话,都被对方的脸色给挡回去了。
然后过了一阵,封俊杰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一样抬起头来说:“雷兄弟,我不去了就是。”封大哥说这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这样说之后便不会食言,可他一次比一次说得更费力气。
他望着封俊杰,点点头,却没笑意。封俊杰的无力感仿佛也传染给了自己。
那一刻他便下定了决心,不管他们的将来如何,他都不会有任何怨怼。他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线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断绝。可就算是中途断绝,这也已经是尽此一生所不能报答的深恩。
结果,那次封俊杰食言了……有人告诉他芭蕉已被虎威山庄掳走。消息来得这样快,显然别有用心。封俊杰马上赶去救芭蕉,却只给自己留下了一张写得相当急迫的字条。
等到那一战结束,两个人在遍地尸身之间互相望着,片刻后封俊杰躲开他的目光,说:“巴铁匠……死了。”
他便知道封大哥在怪自己。其实是怪他们两人……本来就是一回事。若是他能早点来,若是他能和封俊杰一起早点来,本不该如此。如今虽然也是拼了命,可是……仿佛就不算什么了。他们彼此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一看就仿佛是互相责难,又仿佛免不了要互相提醒。
只有真正的英雄好汉才能提得起,放得下。他们不行。
他们太在乎,结果到头来他们反而变成了他们自己最大的敌人。
他一向对自己说,三刀合璧再难忘,也不代表错事能够挽回。今天他再回想起这件事,却莫名其妙地坦然了一些。
那卫姑娘说,你没变,雷力,你从来就是任情任性的一个人。断了头也是的。
直至如今他还在这里,不是吗?
他轻轻地掩上院门。头上响起一阵振翅的声音,他抬头一看,本以为赶走的两只鸽子又飞回来了,落在院子里,正和芦花鸡抢那几粒他随手扔的苞谷粒儿。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 章
“打人啦!德保镖局子又打人了嘿!”
随着驾轻就熟的一声大叫,年轻人眼睁睁地看着镖局门前场子上顿时黑压压拢来一群人,伸头巴脑,好不兴奋。任何一个发达的城市都会有这样一群召之即来、来之能观、观之能议论、论之能传八卦的优秀市民,不过此地的民众分外彪悍些。就见这群人当中不少都做练家子打扮,敞着胸口纹着粗制滥造的二龙戏珠的江湖汉子比比皆是,卖弄刀枪的、吆喝大力丸的、耍猴儿变戏法的,几乎都是卖力气赚吆喝的本钱。原来德保镖局门前就是“金市”,乃是全城最热闹也最能浑水摸鱼的地盘。江湖人多是非自然也多,每一日市场里不是鸡飞狗跳就是人喊马嘶,流汗流血与端茶倒水相似,赶上黄道吉日备不住还能出两条人命。
德保镖局能在这般环境下立于不败之地,足见平日里行事牢不可破、以德服人了。这也是年轻人慕名来投的原因之一……只是这些人一上来对他便……很不友好?
人群一拥,他莫名其妙地被拥到了空场上,四周众星捧月一般一口气冒出来十七八个小伙子,一个个虎着脸、提着醋砵大的拳头瞪着自己。奇怪的是此时镖局子里德高望重的老师傅们一个也不见,像是要听之任之的意思。年轻人这一路风尘仆仆谋生不易,更兼四处受气却不好发作,眼看这一群人都会功夫,不由得精神一振:就算是跟他们动了手,这总不能说自己是以大欺小了。想到此处不怒反笑,双臂略振,拉开一个小小的架势,微微扬起脸来质问着镖师们:“喂,我来投奔是一番好意,你们这是干什么?”
一个圆脸镖师冷笑道:“什么好意?阁下自称什么‘汲无名’,当我们是傻子么?”
年轻人叹了口气。当花了一晚上追忆过往心潮难平之余,还要打起精神来在一堆字块里面挑挑拣拣,任谁都要心力交瘁的。尤其是那位温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