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谁敢对四阿哥说这种话?不知林黛玉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还是当真率性。从来没人对胤禛这样说,所以他特别高兴,脸上严肃认真的面具一下子碎了,也笑起来,不是矜持的微笑,而是咧着嘴巴的笑,露出嘴巴里整齐洁白的牙齿,两颗尖但不突出的小犬齿让他凭添了些可爱。
林黛玉惊奇地发现,四阿哥不笑的时候固威严凛然,笑起来就立刻变得十分可爱可亲,这时候,他才像个十九岁未及弱冠的青年,真叫人匪夷所思。
“若你是男子,与你为友是我的荣幸。”胤禛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聪明有胆量又勇敢,难得还喜欢书,若她是个男儿,将来必不可小觑,却生成了个女儿家,可惜了。
一个声音□□来:“四公子,你来了。”
胤禛道:“嗯,来看钱兄有没有饿死。”这位穷书生竟然有个十分不衬他的姓氏。
林黛玉拿了未看完的那本游记,又找了两本,放到柜台上难免又扬起一阵灰尘:“请问多少钱?”
钱书生眯着眼睛看了看林黛玉:“三本一共十两银子。”
林黛玉吃了一惊:“那么贵?”
钱书生道:“这三本书是不卖的,须得等我抄了送至贵府上,书钱加上摘抄的钱,自然就不便宜了。”他想了想,道:“但若你有差不多的手抄本跟我换,我就把这原版给你。”
林黛玉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四阿哥会求圣上临摹了画来换书,便说:“那你何时抄完?”
钱书生打了个哈欠,缓缓道:“说不准啊,兴许三五天,兴许三五个月,赶不巧我今儿明儿的冻病了,三五年都抄不完。”随后将那三本书收起来,眯着眼摸到自己之前看的那本,又沉进书里去了。
林黛玉跺跺脚:“你这样做生意?”想了一想,又道:“罢了,不用你抄,明儿个我着人送来手抄书跟你换。”又不愿空手而回,从书架上随手拿一卷轴,问:“这画也不卖么?”
钱书生眯眼仔细看了看那画:“那副字儿啊,不值钱,白送你了。”
林黛玉奇了,打开一看,卷轴里是两副叠在一起的字,上书“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乃是一对对联,联下没有题名。整副字行笔流畅稳健,林黛玉把看着,那种扑面而来的酣畅直达她肺腑,不知怎地,突然感觉心跳加快,好像亲身感受到了这人写字时心中的激慨、胸中沟壑万丈和他一挥而就时的淋漓尽致。
这感觉只有一瞬间,但林黛玉已心绪万重,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回过神来再打量这书法,不足之处虽有,但绝不是钱书生说的“不值钱”,林黛玉不知为什么有点不高兴。
一幅字、一卷画、一首曲,不论他技巧精致与否,精髓从来只有意境二字,这副字意境到了,便已足够,其他反而是次要的东西。
说画不好的钱书生在林黛玉看来,再三变成可恶可厌了。
林黛玉把字画亮出来给两人看:“这字哪里不值钱了?我看比你店里挂的都好。”
胤禛一看那字,脸色有点变,瞪了钱书生一眼。
钱书生道:“我说不值钱就是不值钱,一看就是少不更事之人所写,立意俗,字也丑,丑丑丑!俗俗俗!”
林黛玉道:“我虽不知此人名讳,但他行笔时字字发于肺腑,虽刚猛过而柔和不足,却已胜过世上大多数人。就算是我这种不通文墨的人见了,也明白两分他的心胸豪气,你怎可出口污蔑?”这笔力似乎是少年人的,但岂非正是少年人,才有这激昂的情怀?林黛玉在他面前,也只好自称不通文墨者了。
钱书生道:“这人拿字画来寄卖时,一脸的得意傲气,嘴巴又贱,将我店里的字画贬损的一文不值,我看不惯他,所以一文钱都不收,你若强给我,我宁肯不卖你。”
胤禛的脸色变得微妙,看向钱书生的时候是羞愤气恼,再看林黛玉时,忽又转柔。
林黛玉没看见,她一心辩驳钱书生:“他既有才,傲些也应该。”
钱书生道:“你既喜爱他,我将字白给你还不成?”
林黛玉道:“我是很喜欢这字画,但这位先生既然是送来寄卖的,想必缺些银钱使,我明知却不给钱,万一他没钱吃饭穿衣了怎么办?”
钱书生撇嘴道:“他才不会饿死,你放心罢。”
林黛玉想了想:“你这书生是个倔驴脾气,我再辩不过你。罢了,若你下次见了那位先生没钱用,烦请告知我一声,或者帮我垫给他些银子,我必还的。”
钱书生不耐烦地胡乱点点头:“你这小姑娘烦死了,赶紧走赶紧走。”又埋头下去不理人了。
☆、第31章 痴儿宝玉梨花带泪
林黛玉两辈子没听人嫌弃过自己“烦”,即使是对她最看不顺眼的二舅母,表面合适和和气气的,今日乍听钱书生说出来,简直要气笑了。
胤禛眼见小姑娘不高兴,道:“这人孤僻任性,姑娘不用理他。”
不待林黛玉说话,林往和林琼便进了书铺,看见胤禛又是一番惊奇客套。
林往道:“天色不早了,妹妹,咱们回去吧。”
林黛玉点点头,同胤禛告别后,抱着卷轴上了自家马车。
林琼对林黛玉手里的卷轴有些好奇:“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林黛玉一脸喜悦地给他看那副对联,并说了几句埋怨钱书生有眼无珠的话。那字写的确实好,林琼这个刚理转文的都能看的出来,不过前世作为一个理科男,林琼知道未来雍正爷名讳就不错了,别想他从对联中看出来处于哪位手笔。
“所以,姐你喜欢上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的书法?”
林黛玉轻轻敲了敲林琼的头,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卷起来:“没有署名,不是‘连名字都没有’。看看人家,再看看你的字,你惭愧不惭愧!回去好好练习你的书法,哥哥监督,我要检查的。”卷轴被随意搁置在书铺几年,裱纸都泛黄了,还有些破损,林黛玉再次暗地埋怨钱书生。
林琼耸肩,真是无妄之灾。他才五岁,字写的虽然不如他姐,比其他同龄人还是超出一大截的,扬州小神童之名是白捡的吗?
林往对堂堂四阿哥会出现在那种地方表示了一下惊奇,顺便告诉自家妹妹年礼已经全都送至老宅了,问她去不去清点一下,毕竟主持家事的还是她。
林黛玉自然点头。
说起来,林琼对四爷和林妹妹的关系更加好奇,这都第几回偶遇了,这真的不是一部烂俗小言?未来雍正爷不会真的喜欢上他姐?林琼想了半路,觉得非常有可能。林黛玉啊,女神啊,金陵十二钗之首啊,翻遍整个红楼,啊不,整个大清朝贵女,有哪个能比得上他姐的?
话说有个会做皇帝的姐夫?林琼还是有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即视感,直到马车停下,林黛玉喊他下车时才回过神来。他神经兮兮对自家老姐打量了好几遍,结论是:除非四爷是个恋童癖,否则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个才六岁的萝莉。
他果然想太多……林琼松了口气。
林家的老宅子是太、祖入京时建的,占地极大,里头亭台楼阁、飞檐朱户,分毫不比宁荣二府差半分,只是几年未有人住,显得份外清冷。
年礼俱都存放在一处空置库房里,管事林光远带林黛玉看了一圈,确认没什么疏漏,林黛玉便吩咐林光远先将给贾府的年礼挑出来,今日回贾府时她兄妹几个亲自送出。虽然今年年礼普遍削三成,因着林黛玉兄妹四个在贾家暂居的缘故,林黛玉特意挑了三样贵重的压轴,一样是足有一尺多高的赤金佛,一样是整整一匣子一样大小又个头圆润的粉红珍珠,一样是一盆三尺高的珊瑚。
再有就是送给林往和林琼即将拜师的顾家的年礼,顾家固守清贫,年礼不能像送给贾家的那样奢华,笔墨及字画更好。送给顾家的年礼须得林琼和林往亲自走一遭,他们来了京师那么久,种种原因不能拜访,这次打着送年礼去一趟再好不过。
其他还有送以往交好人家的年礼,林黛玉自一一打点好不提。
林黛玉终于阖上账本,道:“终于核对好了,咱们回去么?”
林琼道:“回啊,怎么不回,再不回树奴该哭了。”
林黛玉笑道:“抛树奴一个人在梨香院,也是你这哥哥能做出来的事儿?”
“姐,我错啦……”林琼举高双手投降。
兄妹三个乘着马车,带着年礼浩浩荡荡回到贾府,先去贾母院里,林黛玉将礼单子给贾母看,贾母笑眯眯瞅了一眼便递给王夫人,笑道:“我说做什么去了,今儿个竟都不在院儿里,原来去弄这个,你费心了。”
王夫人将礼单拿到手,打开一看笑容就有些收了,无它,往年贾敏还在时,每年从维扬送来多少好东西!贾敏一走立刻削了那么多?那三件儿大的,赤金佛和珊瑚虽好,却一定会被老太太挑走,决落不到她手;一匣子珍珠也好,但那是粉的,明显是给未出阁姑娘做首饰用,也轮不到她了。王夫人将礼单子一合,暗暗决定今年给林家的礼必须也要削,家里入不敷出许久,早已左支右绌,自家亲戚何必充胖子。
林黛玉看不见二舅母频频变色的脸,依偎在贾母怀里道:“爹爹今年送来一盒粉色南珠,不论是个头还是颜色都一模一样,成色极好,外孙女特特加进单子里,给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琏二嫂子她们打首饰用。”
贾母笑眯眯地拍着她的手:“难得你有这份心,须给我们玉儿打一套。小姑娘家的,也该打扮打扮,过了敏儿孝里可不许穿这样素淡了。”林黛玉笑着应下。
探春三个忙谢过林黛玉。王熙凤笑道:“原来还有我的份儿,我这里谢过林妹妹。”
林黛玉忙道:“不敢不给琏二嫂子留。”
说了会话,林黛玉便说回去看树奴,贾母道:“之前宝玉去梨香院找你没找着,把树奴带走玩耍了,这会子还在碧纱橱吧。”
林黛玉便要去看看,三春姐妹也说要去,四人便一同进去贾宝玉屋里。
林黛玉刚进屋子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脂粉味,待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贾宝玉和她屋里四五个丫鬟围在一圆桌前一门心思地淘澄胭脂呢,树奴一旁笑嘻嘻地看,脸上抹了不少,红色胭脂膏子在白皙圆润的小脸上格外显眼,嘴巴上也有,手里也拿着一盒胭脂似模似样地鼓捣。
林黛玉脸色一黑,道:“树奴,这是做什么呢?”
贾宝玉看见林黛玉,连胭脂也顾不得弄了,忙笑着迎上来:“林妹妹,我今儿去找你,你都不在……”一双斜飞上挑的桃花眼里满是委屈。
林黛玉道:“去老宅料理家事了。”虎着脸低头看一早跑过来巴着她腿求抱的树奴:“你脸上都是什么东西?又淘气了?”
树奴大眼睛里是跟贾宝玉不相上下的委屈,眨眼蓄满泪控诉:“姐姐出去那么久,回来就凶树奴!”林黛玉的气瞬间全消,弯腰给熊孩子擦脸上和手上沾到的胭脂。
贾宝玉被忽略了,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学树奴装可怜博同情。林妹妹为毛总是忽略他的存在呢?
“林妹妹,我亲手做的胭脂,送给你用好不好?”
林黛玉好不容易擦干净树奴的小花脸,道:“宝二哥哥,不必了,我不大爱用胭脂。”
贾宝玉忙道:“那也带两盒吧,好歹是我的一番心意,就算不用,给你屋里的姐姐们用也好。”
林黛玉只好同意:“麻烦宝二哥哥了。”
贾宝玉立刻高兴起来:“林妹妹,你不用跟我客气,我……”林黛玉的不冷不热一直是他心中的痛,虽然家里姑娘们都喜欢他,但是她们没一个能比得上林妹妹的,林妹妹却不喜欢他,贾宝玉觉得天都要塌了。
如此一想,贾宝玉神色忽转凄然:“林妹妹,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你……你……”他眼中眼泪聚集,转眼掉落。
众人一看贾宝玉又犯痴病,纷纷劝解。林黛玉哭笑不得:“宝二哥哥哪里都没有得罪我,你莫想岔了。”
贾宝玉止住哭泣:“当真?”
林黛玉点点头,贾宝玉才高兴了,想去抓林黛玉白皙的手,又怕造次了引人反感,忙说些有趣的典故逗她笑。林黛玉十分无奈,但亲戚之间,她不好太过疏离,便将三春姐妹引到话里来,才不致尴尬。
回到梨香院,林黛玉向兄长林往告状:“哥哥,树奴今天跟二表哥一起玩胭脂。”
林往身为兄长,暂代林海之职,凶起来的时候绝对能吓哭树奴,他笑着问树奴:“哦?胭脂好玩吗?”
林琼一听,眼睛立刻亮了,端起茶翘好二郎腿,一副围观模样。
树奴正不亦乐乎地吃林琼带回来的点心,闻言刚想说挺好玩的,但他看见兄长和姐姐如出一辙含笑看他的脸色,不知怎么有点儿如果照实说会被揍的